夏至燥热,窗外的蝉鸣声声如绝句,平仄皆有律。
但广明殿内的另一位王夫人——王皃姁,却越听越觉得这蝉音刺耳,命宫人将殿外的蝉全部扑走。
腹中龙裔已足月,这几日身子愈发觉得沉,想必是皇儿要出世了吧。
王皃姁先前已连生三子,经验充足,因此并不焦虑。片刻之后,再听蝉鸣声果然轻了许多,她命宫婢将窗户打开,透进些许清鲜的瓜果气。广明殿外的景色虽不如椒房殿繁华,却甚在别致。
早在王皃姁怀上第一胎时,景帝便下令在她当时和王娡同住的漪兰殿前种满槐树,生怕耀眼的艳阳灼伤了自己的爱妾。喜诞麟儿后,除了应有的赏赐,他见王皃姁在宫中仍然住不惯,特许她自行挑选宫殿,王皃姁推辞不愿,可景帝还是替她挑了广明殿。自从搬来这里,她更鲜与别的姬妾往来,只有姐姐王娡每日来闲坐以探望。
之后她又生了两位皇子,加上腹中怀着的这胎,总共四位,令后gōng之女无人不羡慕妒忌,而她亦是五位夫人中岁数最小的,年轻则貌美,景帝愈发视她为珍宝,命宫内每次新进的奇玩异草在太后和皇后挑选过后,要先由她选,才轮到别的夫人。太后一直对这位王夫人满意,不光由于王皃姁绵延帝嗣,更因为她素日清净不张扬,与自己的无为之道不谋而合,所以对这些特例未多置词。
“夫人,王夫人来了。”宫婢禀告道。
这样的禀报声曾一度让王皃姁忍俊不禁,两位都是王夫人,若宫中起了关于她们二人之一的谣言,连她们自己也不知道这其间说的是哪个,包括平日偷偷向内侍打听当晚皇上会召谁侍寝时……
不过后来就分得清楚了,王娡对与宫内姬妾皆温婉以待,交好众人的同时寡淡无味,诽谤者甚少;而王皃姁虽不与人接触,其掩饰怯弱时所表现出的清冷反而惹人狐疑,风刀皆指向她。自从王皃姁入宫,王娡的侍寝次数便少了许多,或者说,宫中原有的夫人都早因年老色衰而失去了景帝的宠爱。在生下刘彘后,景帝大约觉得王娡作为宫妇的使命已经完成,自己无需挂怀,便几乎不再召她。
王皃姁一听王娡来了,神色缓和了许多,这是她唯一的胞姐,也是她在这深宫中唯一的依靠。她自幼因贫苦而常受挫,不信他人,幸而依偎在母亲和姐姐的庇护下成长,王娡进宫后,她誓要追逐姐姐,主动听母亲的话也跟随进来,可这么久了,她对这看似辉煌的殿堂仍旧充满了未知的恐惧感。
“妹妹怎么站起来了,快坐下。”王娡看她起身相迎,关切地责备道。
“姐姐,你好久都不来看我。”王皃姁见王娡皱眉,心里流满暖意,一贯疏冷的语气瞬间软成柔柔的撒娇。
“都这么大的人,怀过的孩子也和姐姐我一样多了,怎么还和小儿似的长不大呢,”王娡无奈地摇头,“不是姐姐不想来,只是近日殿中事物繁杂……”
“我都知道,我的侄儿与长公主家的阿娇翁主被皇上指亲了嘛,”王皃姁雀跃道,“虽然妹妹我足不出户,但这喜事凡是宫人皆有耳闻,早就随风传进这广明殿啦。”
“呵呵,我那四位孩子,除了婧儿与南宫侯的嫡子尚未明媒曰亲,其余都有了婚配。如今就等着看妹妹你的四位小皇子封王咯。”
“姐姐惯会取笑我。”王皃姁有些扭捏,轻抚其小腹,道:“还不知这一胎是男是女呢,若是个公主该多好。姐姐您不知,我可想要个女儿了。”
王娡的笑容仍在,心底却霍然被戳痛。
当年她最初是嫁给金家,生下一女。但为了卜筮所言的“皇后之兆”,她自愿母亲被送往太**,说她抛夫弃女实不为过。可是,入宫多年,她生下的全是女儿,加上之前的金俗,算是连生四女,她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根本没有生皇子的命。程姬和贾夫人在暗中取笑她,称她枉费心机却终抵不过天意。
她不甘罢休,又怀了进宫以来的第四胎,母亲却没有耐心再等下去,直接将妹妹送进宫来。妹妹年少,其怯弱最令男人怜惜,很快得到了景帝的宠爱。在妹妹怀上龙裔的同时,彘儿出生了,她望着襁褓中的他,喜极而泣。
可妹妹王皃姁比她争气太多,紧随其后地生了皇十一子,不仅如此,十二子、十三子接连出世,恩宠自不待言。王皃姁成了宫中的一朵祥瑞之气,被重赏、被夸赞、被嫉恨……
而她王娡生下刘彘的喜事在太后眼中也被归功于妹妹,宫中皆盛传,曰“妹妹的胎气催动了姐姐的孕身,公主也变成了皇子”。一切的富贵荣耀都是妹妹的,她王娡一路艰辛也只不过踩稳了夫人的行列,哪有如卜筮中所说的那般“贵不可言”?
烛火微息时,她在静夜中也会感叹命如浮萍,甚至埋怨母亲,为何要迫不及待地将妹妹送来,若是再等一等,等她生下皇子,母以子贵,同时自己又是四位夫人中最年轻的,怎会如现在这般平庸?
她也怨妹妹,为何不能独立,为何仍要这般依附自己。
摇了摇头,王娡将脑中的杂念悉数驱散。不论如何,她是自己的妹妹,自己也本就该照顾她一世。
却见王皃姁有些黯然,喃喃道:“不知……金家那位长女现在如何了,可有许配中意的人家。”
说的自然是王娡在宫外的大女儿,金俗。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王娡最恨的就是她自己的过往,生怕其他姬妾知晓她曾在宫外生过一女的秘密,入宫多年还常噩梦连连,唯恐被人揪住把柄。
她深吸口气,不动声色道:“都和金家不相往来了,还提这作甚。金王孙是一位敦厚之人,想必不会亏待自己的女儿。”
原是自己称为夫君的人,如今却可直呼其名。当年金王孙对她用情颇深,母亲要他俩和离时,他大怒,不肯将自己交出,甚至对自己以血盟誓……可最终,是自己偷跑了出来。
不怪我的,怨你不够富贵,怨你无男儿担当,怨你——不能许我皇后的未来。
王皃姁对旁人以冷态而避,但对于至亲之人,虽无能为力却是心系挂念的。她见姐姐状似毫不关心,急道:“那毕竟是姐姐的女儿,血浓于水,姐姐怎么能不闻不问呢。”
王娡真有些烦躁了,心想,自己要关心母亲、关心你,还要关心彘儿和他的姐姐们,哪里来这么多分身再去关心宫外之事?她也感到冤屈,金王孙在她入宫后将王家痛斥了一顿,就再也不相往来,她即使想知道也无处问啊。
但她仍温语道:“妹妹勿躁,我身为做娘的能不急吗,赶明儿让阿母进宫,让她去金家探一探金俗过得可好。”
王娡的母亲在女儿双双做了夫人后,高兴得要命,早就不愿意和金家扯上丝毫关系。她编这话,无非是安抚妹妹。
她又叮嘱道:“这话可千万别再提,若让别人知道……”
“让别人知道,我们就会被打出宫外嘛。其实,在宫里有什么好,哪怕是薄皇后都整日忧愁,闭门不出跟我似的……姐姐,这宫里真的太大了,大得可怕。”王皃姁先是不以为意,又因薄皇后的不幸而愁绪。
王皃姁这样说胡话不是一次两次了,好在她只在自己面前抱怨,一旦有旁人就立刻把嘴抿得紧紧的。王娡的忧虑恰在这两处,一是这个妹妹太过天真,虽知躲避却难敌树大招风,二是她留在宫中,于自己真是毫无益处,她对万物的敏感和畏惧说不定会连带害了整个王家。
“都怪那个卜卦的,说姐姐可以位登皇后,皇上刚登基时宫里就已有薄皇后了,姐姐你怎么可能会成后呢。如果我们当初没有入宫,现在槐里该有多好,你不知道,栗姬和程姬都好凶……”王皃姁好不容易等到姐姐来了,唧唧喳喳说个不听。
她不知道?她当然清楚!刚入宫时,她比王皃姁更怕,但凡碰见她们便不敢在礼仪上有丝毫懈怠,因为她们比她更有资历,她唯恐出差错。后来,她看清楚了,这些女人不过是可悲的蚱蜢,和自己一样,有宠则欢,无宠则废,并且她们自以为是、目空一切,比金家的那些个姑婆好对付多了!景帝登基后,自己终于被封为夫人,与她们平起平坐。
她默然地听王皃姁絮说,如同幼时听她埋怨隔壁的王大婶如何可怕、村外的小花狗如何可怕、寅时的黑夜如何可怕……她突然有了一种错觉,究竟是她对世间的畏惧使自己和母亲一直保护她,还是,她们的保护造成了她的畏惧?
“宫里是没什么好,但是,妹妹的三个儿子连同……夫君都在宫中,若要相见,还是得处在宫里。若想多得些自由,便尽量靠皇上对妹妹的宠爱,多求些福利吧。”王娡不知这些话她会听进多少,自己的妹妹也许终究长不大。
走出广明殿已是夕阳落山,由于王皃姁的身孕,王娡未让她起身相送。
出殿的那条飘香廊路她走过无数次,廊柱藤蔓环绕,妹妹真像是被豢养的殿中仙子。春日海棠,冬季桂树,而今是盛夏,绿荫依旧的道旁铺满了时兴瓜果。
她不由想到自己殿前的那一排槐树,经年累月愈发茁壮,却已无人再在树底下纳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