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元五年,王夫人王皃姁生在广明殿产下景帝的第十四皇子。
同年,匈奴与汉开放商路,互通关市。
一切似乎都在往良好的方向延伸。但光明的背后,永远有黑暗在罅隙中缓缓流动。
“军臣单于的胃口不小啊!”宣室殿中,景帝将一席绢帛猛掷于地,怒道,“朕赠他那么多的珠宝和宫女,他竟仍不知足!”
大臣们战战兢兢地拾起绢帛,这样上等的绢帛自然是皇上派人运过去的,对于匈奴那样的不毛之地来说,珍贵至极,没想到军臣单于竟用它来写成奏折。这分明是不把大汉的恩赐放在眼里。
绢帛上的字迹十分娟秀,大概是怕景帝看不懂,特意找汉人书写的。大臣们看完后,也各个气得胡须直抖。原来,军臣单于对那些宫女并不满意,说珠玉虽美犹有缺陷,宫女皆为奴,不配与自己共枕。
匈奴不过是蛮荒之地,却也嫌宫女的身份低微,真乃荒唐至极。
“皇上切勿动怒。蛮荒之人果然不识好歹,百年来都教化不了其心智陋性,若与他们一般见识,岂不是损我大汉之厚德天威?”陶青道。
“记得当年是陶丞相亲赴代郡,与军臣单于谈判和亲之事。如今单于对宫女们不满,陶丞相是否该担罪名?”周亚夫最看不惯陶青那道貌岸然的姿态,堂皇的冠冕之词掩饰不了他的庸碌和无为。
“周太尉说的是何话,单于之卑劣,撕毁契约又不是第一次。先帝当年赠秫蘖、金箔、丝絮等,唯愿‘匈奴入塞,可以久亲’,可之后仍免不了匈奴的大肆侵扰。臣以为,匈奴之贪,深如沟壑,不能再一味地对其纵容下去!”
“呵,依陶丞相所言,是要对这绢帛弃之不理?倒不如请丞相您再以使者之名义出使边塞,将绢帛当场撕毁在军臣单于的面前,以彰我大汉之威如何?”
“太尉所言荒唐,既不足以与其道,又何来拒绝之必要?”
“够了!”景帝暴喝一声,制止群臣的争吵,“平日里拿着饷,关键时刻却只知排挤异己而毫无用武之地,我大汉的官员个个都窝囊至此?”
陶青和周亚夫对视一眼,群臣缄口。
“禀皇上,以匈奴的贪婪,一味地往里填是永远填不满的,但若不给予满足,以他们茹毛饮血的劣性,恐怕又要挑起战事。”陶青不堪方才被周亚夫嘲讽,又道。
“你说的这些朕都知道!现在,朕要的不是泛泛的分析,而是主意!军臣单于说宫女卑贱,无非只是借口,见我大汉疲于应战从而挑起事端……”
“皇上,匈奴若敢再犯,卑职愿率三十六万大军,与其强抗!”周亚夫实在听不下去,主动请缨道。
“唉,你自己也说是‘强’抗,”景帝叹息道,“记得那时,朕还年幼,他军臣单于大举南下,烽火一度烧到了甘泉宫,如今想来,心犹余悸。前些年的吴楚之乱,周太尉功居首位,但百姓所遭受的殃尚未平复,至今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朕万万不能在这时冒险。”
景帝承袭了先帝和窦太后的思想,崇尚黄老之无为,对于战争等霍乱,不会主动将其击溃以根除,而是储着能免则免的心态。
“不如……”陶青自认为出了个好主意,“既然不便交戈,不如承高祖之制,将一名汉室公主许配给那军臣单于。”
当年汉高祖在白登之役大败而归,建朝不久的大汉陷入了极惨淡的境地,为了应对这种局面,谋士建议把鲁元公主嫁给匈奴单于以熄战火,而高祖采纳他的意见。当然,最后由于吕后的干涉,高祖只是选了一位宗室之女封为汉公主,赴以和蕃。
“陶丞相的妙计甚好,只是我汉室真公主下嫁匈奴未免太过委屈,不如就将丞相之女封为公主,赐予单于。陶氏一门献女,其为国分忧之心可谓天下楷模,下官先行敬仰!”周亚夫拱手道。
“你……”陶青气结于胸,想来他命中无子,一大把年纪才得了个嫡亲的女儿,虽不禁惋惜,但对这个女儿疼爱备至,自己的不少妾室就是被这个女儿给轰出家门的,可他对此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周亚夫要他献自己的女儿去和亲,那简直是要了他的命啊!
景帝对陶青的爱女之闻也有所了解,知道周亚夫乃寻衅之言,并未置可否。他依然烦躁道:“事已至此,唯此计可施矣,至于究竟选哪位王侯之女去和亲,容后再议吧。”
散朝后,景帝来到了长信宫中。
这是他由来已久的习惯,每当遇上丰收之年或其他喜事,他都会首先知会母后,看到母后的笑容,他就更高兴;而当他遇到拿不定的主意时,他也会前往母后的宫殿,为她垂肩揉腿,以平和自己的心境。
来到殿中,日常足不出户的薄皇后居然也在。
出于礼仪,景帝对她点头以示慰问,薄皇后也面无表情地低头回礼。
窦太后道:“近日酷暑,头疼的毛病又犯了,便让皇后带些蘅芜香来。这些年来,都是靠着你与皇后的一片孝心,才使疼痛得以缓解啊。”
景帝点头,道:“有劳皇后了。朕这就替母后捏拿一番。”
薄后从太后身旁让位,看着景帝为太后按揉着脑后穴位,这个角度,她正好从侧面看到景帝的眼神,仔细中,似乎含有一丝忧愁。
她静静地看着他,安心地享受着当下的氛围。她能这样看他的机会不是很多,等将来栗姬走上自己的位置后……不知自己会飘零在何处,更不知余生是否能再见到他。
太后突然道:“皇儿有心事。”
景帝的手指微顿,笑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母后的眼睛。”
“你是从我的肚子中出来的,是喜是悲我焉能不知?说吧,让母后给你参谋一二。”
于是景帝将军臣单于在绢帛中的类容告诉太后,太后听完陶青和周亚夫的争论,“哼”了一声,道:“他周亚夫不是很有本事嚒,当年武儿都差点葬送在他的手里,就由他带领兵将们打得匈奴不敢开口好了。“
景帝苦笑道:“母后您又说笑。”
薄皇后听着这对母子的交流,嘴角也出现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这样静谧的时光,多么令人安逸,多么像民间的百姓人家……
她正放松地感受这祥和,只见景帝的目光向她探来。她吓了一跳,立马摆正姿态,回到最初冷若冰霜的模样。
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这么多年来,似乎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无关于别人,无关于想法,甚至无关于那已少得可怜的自尊。
“薄后可有看法?”景帝方才见她的笑容,也被唬了一跳。自己上一次见她的笑容是在年宴,她在每年的庆典上都是那样端庄地笑,疲倦地笑,而印象中她真正放出光彩的笑容,似乎要追溯到——第一次见面。
当时,他身为太子,薄太皇太后是当年的太后,派宫婢唤他去长乐宫,他知道她所谓的亲侄女儿也会在场,那时他正恋着栗姬,但没办法,还是硬着头皮去了。进殿问安后,一抬头,就看见她随太后傲然端坐于上方,其微笑不容侵犯仿佛整个世界都该为她而旋舞,这样的傲岸与栗姬面对宫婢时不同,竟让人产生理应顺之的心态。
后来,她成为了自己的皇后,那如对抗般从不避讳的光芒让他感叹,更让他难于直视。他避免自己看她,任由她在宫中发光,直到不知何时,她突然就这么凋谢了。
珠玉遭蒙尘,他更不会再多看她。
但今日这般娴静,他确实是第一次见,惊异之下,便对她主动发了话。
“子童不懂朝政,恕无觐言。”薄后的嘴唇微动,吐出几个字,再无声响。
景帝瞬间散了兴致。
无趣之人终究无趣,木头桩子敲不出那余音绕梁。
“匈奴如毒瘤,一日不除,终日为患。但眼下诸侯刚平定,国力动摇,不可再生战事。那些蛮荒之主若有无理要求,暂且顺其意,待来日再一并讨回。”窦太后道。
“是了,儿臣也这般想,”景帝点头道,“只是这和亲之人选需经一番斟酌。”
“我汉室公主甚少,更皆是由王夫人一人所出,如今大公主和三公主均得良配,独剩那二公主婧儿……”太后不继续往下说,只言犹未尽地等着景帝表态。
景帝面露难色,仰面而叹:“朕的膝下只有这三位货真价实的公主,怎舍得将其放逐往那荒凉之地。”
窦太后正襟危坐,道:“我大汉女子非等闲之辈,既身在帝王家,是公主,更是天下臣子之表率,自当为国效力。皇帝身为天子,此等危急关头亦应割舍人伦之私情,不求安乐,只求惠普黎民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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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皇后自称:
《前汉书平话》卷中:“吕后曰:‘子童领圣旨,九月二十一日未央宫下,斩讫韩信也。’”《武王伐纣平话》卷上:“妲己奏曰:‘……今有子童姐姐到来,叫子童要赴仙会去。’”
所以本章里让薄后自称“子童”,如有不同看法敬请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