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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风雨谢脁楼

这些年,我特意去过武汉、岳阳、南昌,原因很简单,那里有黄鹤楼、岳阳楼、滕王阁。中国每个城市总会有一些具有标志性的东西,而在武汉、岳阳、南昌,上述的楼、阁,便是它们的标志。去这些城市,是为了拜谒它们的城标,而更主要的却是寻找自己城市的标志。

我所在的城市,有几栋十几层高楼,但这是别的任何一个城市都有的。当我在抚州那样的历史文化名城行走,看到几栋高层建筑几乎与我的城市一样时,我发笑了,怎么高一点的建筑都是银行、电信、电力和保险公司,难道这是每个叫做“城市”的地方都必须有的吗?或者每个叫做“城市”的地方,都是这些单位最有钱吗?为什么王安石、汤显祖不是这座城市的标志?

我所在的宣城,有一个谢脁楼,楼主就是南北朝时期一个叫做谢脁的人。

这是别的任何一个城市都没有的,因此,我视其为本城的城标。此楼自南齐建武年间问世以来,因为楼主风姿绰约的诗风,和他具有传奇色彩的身世,以及后代文人的大力追捧,所形成的巨大的影响力,使历代顶尖文人(尤其诗人)

都不能忽略它的存在。这当然是一个城市的幸事。宣城之有谢脁,正如苏州之有张继,武汉之有崔颢。

名人佳作萃于一楼

江城如画里,山晚望晴空。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

李白的这首诗写在约一千三百年前,那时宣城东门外有两水即宛溪、句溪,因而也有双桥。谢脁楼地处城东略偏北,因称北楼。

族叔李云离开宣城的时候,李白在谢胱楼上为其饯别。送走了这位叔叔,心里开始凄凉起来,于是放开喉咙吼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日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多伤感的咏叹: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多潇洒的态度: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李白到了金陵之后,对宣城、对谢脁、对谢脁楼依旧挥之不去,耿耿于怀。

“月下沉吟久不归,古来相接眼中稀。解道澄江静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

李白之后,文人骚客纷至沓来,录于志书上的北楼诗文有130多篇,涉及李白、自居易、杜牧、梅尧臣、梅清、文天祥、贡师泰、施闰章、梅文鼎等著名诗人的上品佳作。而最新征集的结果表明,历代写谢脁楼的诗文已达600多篇,已经汇成的《谢脁楼风华录》则录入400多篇。

在楼上吟啸自若的谢脁,随意吟出的一个句子,多年后竞成为一次选拔考试的题目。那次考试是宣州的州试,通过这个选拔考试,即可赴京参加殿试。

一个考生叫白居易。他并不是宣城人,但在大哥白幼文(时任饶州浮梁主簿)

和叔父白季康(时任宣州溧水县令)的引介下,来到宣城,拜见宣歙饶观察使(使署宣城)崔衍。这位崔观察很赏识他的才华,就直接举荐他在宣城参加州试。州试的试题为《射中鹄赋》和《窗中列远岫诗》。白居易在诗中写道:“天静秋山好,窗开晓翠通。遥怜峰窈窕,不隔竹朦胧。万点当虚室,千重叠远空。列檐攒秀气,缘隙助清风。碧爱新晴后,明宜反照中。宣城郡斋在,望与古时同。”

宣城郡斋,即谢脁楼。显然,因为有实地观察的经验和感受,写得很好,取得了第一名,和另一名优秀考生一同被选为应贡进士。自居易果然不负众望,公元800年春天,在长安应试,在十七名同榜进士中名列第四,而且最年轻(二十九岁)。

当然,按照现行政策,白居易这次考试属于违规,因为他的户籍不在宣城,查实后应该取消进土资格。

倒是这位出题考官,想来也是谢胱死党之一,什么不出,偏出这题。不过谢脁诗的确不错。且看他怎么写的:“结构何迢递,旷望极高深。窗中列远岫,庭际俯乔林。日出众鸟散,山暝孤猿吟。已有池上酌,复此风中琴。非君美无度,孰为劳寸心。惠而能好我,问以瑶华音。若遗金门步,见就玉山岑。”

四大名楼列第二

南齐建武二年(495)夏,年届三十的谢脁来到宣城作太守。1500年前的宣城,其城池周长不足十里,但在那时也算得上名邑大城了。整个城垣几乎全部利用一座叫做陵阳的山丘,东门外便是一条宛溪河。郡治则在靠近大小两东门之间的临河坡地上。谢脁来宣后,在郡治之北的陵阳二峰上自筑一室,取名高斋,作为起居理事之所。史志记载,谢脁视事高斋,吟啸自若,而郡也治。

这就是关于谢脁楼的最初记载。从那时算起,迄今已经1500多年了。一千多年来,屡兴屡废,屡废屡兴,历代名人先后题咏,其名称也不断更易,计有高斋、北楼、谢公楼、北望楼、叠嶂楼、谢脁楼、古北楼等,但谢脁楼为时最久,也最为知名。

可与谢眺楼并称的有鹤鹊楼、黄鹤楼、岳阳楼、滕王阁,而鹳鹊楼远在黄河之上,以长江沿岸数列名楼,依明代高崶的说法,则宣城之叠嶂、豫章之滕阁、武昌之黄鹤、黄冈之竹楼,与洞亭之岳阳,同一壮丽也。

黄冈竹楼显然已经岁月淘汰,不像明代那样为人所知了,抑或一个竹子做的楼本就不可留传。

查阅资料,岳阳楼始建于唐,原为岳阳西门城楼,宋滕子京重修,纯木结构,重檐盔顶,主楼三层,通高19.72米。岳阳楼之盛名,显然得益于那个并没有到现场的文章写手范仲淹,如果没有他写的那篇借题发挥的文章,很难想象原本不过一个西门城楼,如何能成为蛊惑一代又一代人的旅游胜地。

黄鹤楼故址在武汉蛇山黄鹤矶头。《元和志》载:“因矶为楼,名黄鹤楼。”《寰宇记》载:“昔费神登仙,每乘黄鹤于此憩驾,故号为黄鹤楼。”相传始建于三国吴黄武二年(223),历代兴废更替,与岳阳楼、滕王阁并称江南三大名楼。最后一次被焚毁在清光绪十年(1884),一百年后,才在故址重建。楼高五层50.4米。崔颢一首黄鹤楼诗,抵得千百年大张旗鼓的宣传,没这个诗,管它黄鹤还是鹦鹉,才没有人要看呢!

滕王阁的建造年代最为确切,唐永徽四年(653),高祖子滕王元婴为洪州都督时建,以封号为名。也是屡建屡废,屡废屡建。1926年北洋军阀将其烧毁后,直到1983年才得以重建,而且直到1989年才竣工。不过这个滕王阁的气势真的甚是了得。不仅很高,共有九层57.5米,而且那个叫王勃的鬼才,也的确身手非凡,本来人家都已经有人准备写这篇序了,他却不早不晚正好到来,抢了人家的上风。但到底也只是鬼才一个,据说写完这篇序后,去交趾省父,不料海上翻船大受惊吓,一命呜呼了。

以上述考证为依据,从时间上说,谢脁楼列名第二该不成问题。但就不知道谢跳、李白他们两个,要跟王勃、崔颢、范仲淹他们打擂比武,能得个第几名,宣城与武汉、岳阳、南昌较力,有几分把握胜出。

谢公城外溪惊梦

谢脁(464—499),字玄晖,祖籍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身出名门。其高祖谢据为东晋名臣、淝水之战东晋统帅谢安之弟。曾祖谢允曾任宣城内史。

祖父谢述少有行志,曾任吴兴太守。祖母范氏乃刘宋宣城太守、《后汉书》作者范哗之姐。谢脁一家与宣城真有难解难分之关系。其父谢纬官至散骑侍郎,母为宋文帝第五女长城公主。

据云,谢脁年少时即好学,有美名,文章清丽。他的诗作被认为有“继汉开唐之功”,其融情入景的山水诗风,直接影响了王维、孟浩然等唐代山水诗人。

永明二年(483),谢眺20岁左右便“解褐入仕”做过如参军、功曹、文学等一些无关紧要的小官,过着轻裘肥马、广结诗友的贵族生活。齐明帝建武二年(495),他出任宣城太守,当了两年多相当于今天市长的官职。其时的宣城,靠近京畿,是江南大郡。来到这山清水秀的地方做官,虽然并非重用,但倒契合他一个文人的心境。

“兹山亘百里,合沓与云齐。隐沦既已托,灵异居然栖。上干蔽白日,下属带回溪。”敬亭山美景,屡屡唤起他的创作灵感。宣城的一山一溪,一景一人都令他感到新鲜有趣。城东有条小河名句溪,大约弯曲的形状像个“句”。他高斋视事之余,跑去寻找这条奇形怪状的小溪,回来后就将所见所感都写在《寻句溪》里。

在谢脁之前,难道就没有人发现宣城的好处吗?的确,从欣赏自然美并大肆宣扬的角度,谢脁真是宣城第一解人。这也好比男女恋情,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相遇,需要的是缘分,如果两个有缘人一辈子都不能相遇,只能算是无缘。

谢跳与宣城的缘分可谓不浅,两者的关系真正难解难分,“谢宣城”、“谢脁城”、“谢公城”、“谢公郡”、“小谢城”,连后人编的谢脁诗文集也叫做《谢宣城集》。

然而,中国文人的通病在于,一面好像沉溺于山水,一面又总是不甘寂寞,内心总有一种追求晋身之阶、染指权力的冲动。谢脁尤其特别,那样一个名门望族,从小就在权力旋涡中成长,要他完全用情于山水而不顾及所谓政治抱负,是不可能的。由宣城回京(建邺,今南京)后,谢胱出为晋安王镇北咨议、南东海太守,行南徐州事。其时,明帝病重,疑神疑鬼,十分担心旧臣谋反,以各种理由杀害了许多人。大司马、会稽太守王敬则也听到传言,明帝将不利于己。于是他的第五个儿子就遣正员将军徐岳,赶赴南徐州告徐州行事谢脁,密商应对之策。不料,谢脁将王敬则欲起兵之事,报告明帝。结果,王敬则被杀,首级被传至建邺,情形十分惨烈。

死一个王敬则,本来无甚稀奇。可这却不是一般的王敬则啊,他是谢脁的老丈人呢。

因告发岳父王敬则图谋兵变有功,被明帝萧鸾赐以尚书吏部侍郎。但也许因为愧疚,三次上表辞让。而且也从此不敢再见自己的老婆,那可是一个整天身藏利器、随时要报杀父之仇的妇人呢。

次年,又卷入始安王萧遥光阴谋夺位的宫廷政变案,谢脁出于对朝廷的忠诚,拒绝遥光欲结肺腑、共同起事的请求,并将他们的密谋告知朝廷官员。

就在他欲向朝廷尽忠的同时,却被遥光一干人等罗致罪名,启奏下狱。死时年仅36岁。

对于谢脁的死,前人颇多议论。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是是非非也早成了过眼云烟了。

若干年后,唐代一位大诗人刘禹锡,来到南京夫子庙附近的王谢旧居,在他眼前,王谢旧家的豪门气派,早已荡然无存。“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此情此景,说它富有诗意也可,但毕竟一个大家族、一个时代彻底结束了。

杜牧自宣城赴官上京时,与宣城已结下不解之缘。在宣城,他日夕流连于开元寺、开元寺水阁,对谢脁楼自然也多所眷顾。但杜牧显然是具有历史虚无主义色彩的人,看他的句子: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淡云闲今古同,鸟来鸟去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一个历史虚无主义的人,不会斤斤计较功名利禄,因此活得会比较潇洒。对于谢跳那样热衷功名,又没有铁的手腕的人,估计只能给予同情,但绝不会欣赏。就要离开了,对宣城说些什么呢?是痛哭流涕一番,还是许下一点祝福?这位公子哥说道:“潇洒江湖十过秋,酒杯无日不迟留。谢公城外溪惊梦,苏小门前柳拂头。千里云山何处好,几人襟韵一生休?尘冠挂却知闲事,终把蹉跎访旧游。”

尘冠挂却知闲事,终把蹉跎访旧游。说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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