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夜我都在望着天花板出神。地铁车厢依旧以每八分钟一次的频率准时震过我的窗口,辗转反侧,两个月以来发生的所有事一幕一幕在眼前映过。
罗宾森的问题又清晰起来——为什么我总是低调得像个腼腆的女孩子?二十岁大男孩的活力四射的性格在我身上一丝都看不到。
我那样回答问题很敷衍,罗宾森大可以继续问下去——迪克兰,如果说你把自己比喻成溺水的人,难道你要一直沉溺下去——直到可怜地死去吗?
浪荡、漂泊、随波逐流地漫步在一分一秒逝去的时间线上,你选择挣扎了吗?你只是望着看似遥远的岸边叹一口气就听天由命了,你只是仰起疲倦的四肢任凭海水把身躯往深处拖拽。
你尽力了吗?
不,放任自流是一种最不起眼的放弃方式。敢于和命运抗争的姿势有千万种,而认命的姿势只有一种。
还有更大的不幸,还有更糟的劫难你都没经历过,这世上悲惨的事情不胜枚举,你就以为自己到达地狱门口了吗?
如果你能给自己成百上千个堕落的借口,那么你就只需要一个振作起来的理由。
罗宾森在午夜时发来一条短消息:少年,既然想飞,何必窝藏起自己的翅膀?牛仔不是都坚韧得像西部的石头一样吗?
那一刻我心里有礁石般敦厚的踏实感,有海浪拍打过的万里晴空,有春天清晨和煦的阳光和微风。
翌日上午,罗宾森用沉沉的嗓音习惯性地对我说道:“看在上帝的份上,快把三号机里的呕吐物清理干净。”草坪旁边,那个脸色发青的“菜鸟”还在弯着腰吐个不停。
“噢,看在上帝的份上,沃尔特,这活我不干了!”我把他递过来的橡胶手套扔到了一边。
“什么?”
“我要飞!”我看着他逐渐愉快的表情笑道,“你别总这样板着脸,你听到我说什么了!我!要!飞!”
罗宾森于是异常兴奋地对那个菜鸟喊道:“喂!你吐完了吗?吐完了就赶紧回家,让你老爸找梅林伯格先生把学费退给你!你的课程结束了、结束了!快回到学校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那个菜鸟还没来得及抬眼反应过来,就又吐了一大滩,而且边吐边带着哭腔。
“罗宾森……”我双手抱肩摇摇头,“这样不好,太欺负人了。”
“谁说的,对一个让你伤透脑筋的学生,这样已经算客气的了。”罗宾森自己拿起水管清理起驾驶舱。
“把救生服穿好,我们开始第一节课!”他把一套救生服穿在身上并示意我注意穿戴的动作。
“这玩意儿太沉了。”我感觉十分费力。
“当你像个即将摔成一地肉末的汉堡在天上自由落体时,你就不会嫌它沉了。”
又一次和罗宾森一起坐在飞机驾驶舱,感觉却大不相同了。这架飞机很轻,滑行了很短的距离就缓缓升上了天空。
“沃尔特……呃……告诉我,如果出现紧急事故我怎么跳伞?”我又一次不由自主的紧张,脑子里全是最坏的想法。
发动机的轰鸣声很小,罗宾森非常简单明了地指了指主伞包的拉环和备用伞的拉环:“问得好,记住开伞最低安全高度1500英尺,先用力拉开它,如果主伞故障,拉开这个备用拉环,在你的救生服肩带上有高度指示器。”
“我希望这一套永远用不上。”
“‘狐狸3号’,你们已经到达指定伞降空域。”无线电里响起地面指挥的声音。
“‘狐狸3号’收到,请‘狐狸5号’伴飞并准备接收。”罗宾森看着我,一脸肃穆,“现在照做吧!”
“做什么?”我头脑一片茫然。
“跳伞,”罗宾森若无其事地说道,“现在记住我说的每一句话,跳下去的时候把身体打开,面朝下、四肢向后伸、仰起头、匀速呼吸,就当欣赏风景,紧张你就喊破喉咙!落地的时候确保双腿微曲,跑动着陆,然后解除背带!这很容易!”
“别闹了,沃尔特,我什么都没记住!”我觉得他没在闹,“我不跳,打死也不跳,我会摔得死死的,你就是这么教学生的吗?”
“迪克兰,我这里是速成班!想尽快飞就先学会怎么尽快活命!”
“噢,见鬼,沃尔特,”我喊道,“难怪弗兰克说你把我拉上了贼船,但是我不会跳的。”
罗宾森看看我,一句话也没说,他伸手打开我这边的舱门,猛烈的寒风立刻卷了进来,吹得我几乎睁不开双眼。我向下眺望的一刹那差点没吓晕过去,那种晕眩感就像站在三百层楼顶向下俯瞰,全身都剧烈地颤抖起来。
“沃尔特,求你了,我真的不会!”我几乎听见自己是在哭着求饶。“我会死的!”
“不,你会安然无恙,在心里好好默念我刚才说过的要领,记住面朝下,像游泳一样!牛仔都会游泳!”罗宾森把我头顶的风镜扣在了我的眼睛上,然后用利索地解开了我的安全带,“跳伞愉快,地面见!”
说完,他用尽全力地把我推出了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