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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黄泥冲

1.农家乐

转眼到了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了。

接着是土改,打倒地主恶霸,分田地。

土改时,我们家因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全靠妈妈和爹教书维持生活,被划为贫民,分到了田,分到了房子,还分到了四分之一条牛和一套农具的四分之一。爹爹处在极度兴奋之中,在家里喜笑颜开:

“大半辈子,冇得一只田脚,一寸土地,托共产党的福,终于有了自己的田土。我就是想过一种农家乐的生活。当个农民好自在,可以少和人打交道。这有几好,几单纯。田是刨金板,住在乡里,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种几丘自家的田,就有了饭吃,民以食为天,没有比吃饭更重要的事了……哎,良田千顷,日食一升;广厦万间,夜眠八尺。我不想发财,更不想当官,只要有口饭吃,有身粗布衣裳穿就行。”

没和妈妈商量,爹辞了书不教,要重新塑造自己成为一个农民。

然后就是分房子,爹的举动也是颇为怪异。

徐老先生赶在土改前过世了,徐娭毑和徐正大一家被扫地出门,还是邱子文匀了两间茅草房给他们住。乡政府就将徐家的房子分了两间给我们。可是爹不肯要,背地里对家人说:“太熟了,不好意思住徐家的房子。”

这就难了。爹当乡长的时候,乡里大小财主他都是认得的,一土改,这些人自然成了地主富农乃至恶霸地主。凡是熟人的房子他都不好意思住得,想出种种理由拒绝,土改干部最后索性说,那你自己去物色房子,看中了,就分给你们。

几经周折,爹终于在离花屋小学六七里的另一个村子,看中了几间空房。这房子原是村里一个财主的庄屋(地主给佃户住的房子),爹对这几间房子很满意。

可我们都不满意。妈妈说:“在花屋小学这边住得多好,全是熟人,杨姓本家也多,搬到一个陌生地方去,又要从头开始。”

可是我们无法改变爹的决定。

于是有一天,爹带着我和妈妈和三弟一起去看房子。经过大片农田,走上了一条山间小路,路弯弯曲曲,两边丘陵连绵起伏,山上杂花生树,一股好闻的山野气息直往鼻子里钻。

走完山路,又是一段田间小路,然后就到了我们要去住的那栋屋。那一带叫黄泥冲。

一栋泥巴屋子,三面环山。正前方是个禾坪,一只大公鸡带着一群母鸡在坪里追跑,扒拉着浮土,一见人来咯咯叫声响成一片。离禾坪百米开外有口泥塘,几只水鸭在塘里戏水,水被鸭子搅得浑黄。

才走到坪里,一条大黄狗从一户人家屋里冲出来,对着我们汪汪吠叫。接着屋里冲出一个伢崽,十几岁模样,人长得蛮斯文秀气,却一个劲唆使狗朝我们扑来。妈都吓呆了,爹捡起一块石头,作势要砸,黄狗稍一迟疑,只是凶猛地叫着,没有立刻扑将过来。正僵持着,屋里慢腾腾出来一个上了点年纪的大块头女人,她喝住了狗。

这户人家是我们的新邻居。两家房子紧挨着,就一墙之隔。邻居男人叫季满生,中农成分,六十岁左右,大家都叫他满老倌。那喝住狗的女人就是满老倌的老婆,满婆婆,年纪比满老倌还长个三四岁。

2.禾镰上壁,就冇饭吃

爹戴着眼镜,穿着长袍,走路笨拙,动作缓慢得像怕踩死蚂蚁,碰到人早早先露出谦和的微笑。他平时菜草不分、五谷不辨,完全是个书呆子,年纪又有了五十岁,从头开始学种田谈何容易。

事实证明,种田真不容易。起码没有一个强壮的身体就不行。不要说犁田、耙田的技术活,因爹有疝气痛的病,站都不能站久了,一般的手脚功夫都做不了。

妈曾经包过小脚,做地里活不方便。哥哥在读初中,田是怎么也没办法作的。无奈何,将田包给了邻居满老倌种。把自己的田包给别人家种,是最最下策的事。别人不会替你诚心种好,而从播种到收割讲好给多少谷,一粒也不能少。

满老倌种我们家的田,从犁田到打禾都要等他们把自己田里的事做完了,再来做我们的。每一个环节都赶不上季节。禾长得像荒山野岭的茅草,稗子倒比别人的多。打了禾以后,该还的要还,该交的要交,真是禾镰上壁,就冇饭吃。

幸亏妈妈还在花屋小学教书,只不过花屋小学已经更名为新民小学。一家五口就靠妈妈微薄的工资维持生计,还要送哥哥上中学。后来妈妈利用在南京妇女补习班学到的女红活,帮人做衣,缝缝补补,或打鞋底、做袜底、绣花,靠这些针线活来补助家用。别人给我们的不一定是钱,有谷,有米,有柴,也有菜,还有薯。别人给什么,我们就要什么。

爹明知自己不行,但对种田却不改当初。他总是避着我们企图下田学做事。一次爹趁我们不注意,到田里去耘禾(我们的田已包给满老倌种,无需自己去耘禾,爹主要是想去学耘禾),等他回来,简直成了个泥人,连眼镜上都是泥巴。

爹坐在椅子上对我说,快给我看看,我的大拇指缝里又痒又痛。我蹲在地上,将爹的大脚拇指掰开,看到有两条黑肥的牛蚂蟥正缠在一起吸爹的血,我好容易把蚂蟥捉出来,爹脚趾缝里的血还不停地在流着。

我把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在这两条蚂蟥身上,拿块石头把它们砸成了肉酱。

山分到了每家每户,连扒柴都不能随便到别人山上去扒。

我们这里是丘陵地带,山不高,植物以松树为主。一户人家要靠扒几十担松针度过漫长的冬天。分山本来就分得不好,这下没有柴扒了,山上的杂柴早被砍得干干净净,连片树叶都看不到。路上,只要看到一根小草都要弯腰拣起,拿回家当柴烧。到后来,没有柴烧,家里惟一的一张好竹床都当柴烧掉了。

一次,爹避开我们上山去捡柴火,不一会儿就回来了。爹说,背上又痒又痛,好像有针在那里刺。我赶紧掀起爹的衣服,发现两条大毛虫爬在背中间,我用火钳把毛虫钳到灶里,就听到了噼啪一声,一股焦臭味传来。

我再也忍不住了,伤心地哭了一场。

一次,一位好心人让给我们30斤劈柴,爹执意要去担。雨后天晴,路尚未干透,很滑,爹不小心把脚给崴了。虽然没断骨头,还是扭了筋,好久都不能走路。拖了两个多月,爹的脚才恢复了。

爹脚一好,又想着去做事。一天早晨,我们一起来就不见了爹,我和妈妈正准备去寻找,爹喜洋洋地回来了,远远地就喊着妈妈的名字,冰姿哎,冰姿哎,我起了个大早床,把后背菜地里的草割干净了。

妈心想,后背菜地里根本没有草,该不是把那块韭菜割掉了?

妈赶紧跑到后背去看,不出所料,一块韭菜让爹铲得干干净净,一根也不剩。

爹的疝气病又发作了,阴囊肿得像个葫芦。痛起来,爹像暴怒的狮子,在床上滚来滚去,这头爬到那头,连床都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爹呼天喊地,只要我们一不留神,就往墙上撞,或者飞快地往门前塘里跑,只想尽快结束这生不如死的痛苦。

每痛一次,我和妈只能陪着哭,毫无办法。后来,听别人说,用嘴巴含着一口盐水,对着肚脐眼使劲吸,能减轻一些痛楚。每次爹感觉自己要疝气痛了,姆妈就赶快泡一碗盐开水,对着肚脐使劲吸。也没有一点用。

爹每痛一次,即使不死也要脱层皮。姆妈总担心着,他有一天会痛死。

以后的日子里,再苦再累也不让爹做重事,如砍柴、扒柴、挑水、挖土、种菜这等事都从不让爹帮忙,尽可能地让他多躺在床上,不让气往下坠。

1951年,姆妈生了个弟弟,爹替他起了个小名,叫田四,有意将名字里带个田字,以此来纪念我们家有了田。

3.邻居

邻居满老倌在黄泥冲算得上是个人物,是个霸蛮、不讲理的角色。好管闲事,碰到事情两老夫妻一唱一和。满婆婆高个,马脸,阴森森的小眼睛,一双大脚,走起路来一阵风,做起事来也麻利,一年四季戴顶黑帽子。

满娭毑喜欢坐人家。自从我们搬过来,满娭毑每天总有一两次光顾我们寒舍。只要她一进门,妈就必须放下手里正在做的事,赶紧烧茶,豆子、芝麻还不敢放少了。满娭毑吃了一碗又一碗,不吃上四五碗决不罢休,不把个肚皮撑得鼓鼓的急着要去屙尿决不走人。

满娭毑对妈说,她每天来我们家里坐,是看得起我们。我们是读书人家,她就是喜欢读书人。有些人家她根本不去坐,看都不去看一眼。

我们吃饭都成问题,家里常常没有豆子、芝麻来烧茶。满娭毑来了,要是没吃上豆子芝麻茶,一副脸拉得老长,迈出门槛就开始骂人:“冇看过咯样不贤惠的堂客,到她屋里坐,连茶都冇一杯喝。冇得豆子芝麻,鬼才相信,还不是舍不得给别人吃。乡里人,宁愿不吃饭,豆子芝麻是要买好放起的,来了客人好泡茶。冇看过咯样厉害的堂客!”

妈听满娭毑骂骂咧咧,只能躲着不做声,然后卖谷卖米也要买点豆子芝麻放到那里,这个满娭毑实在得罪不起。我们的田包给他家种,只想他们把我们的田种好点。

满老倌和满婆婆只生有三个女儿,都出嫁了。二女儿二梅嫁在离黄泥冲一里地左右的下屋,叫赐福山,其实那是个庙。庙里有很多菩萨,有个和尚住在庙里。庙的左侧有三间平房,二梅和她丈夫陈汉田就住在那里。其实二梅是长期在娘家睡觉的,白天回去做饭,晚上又回来,几乎晚晚有野老公来。只是汉田太老实,又是一个外地人,奈何不了她。

满家老四,就是我们来看房子那天碰到的伢崽,叫季宝生。他不是满老倌和满婆婆亲生,是带的崽,专门给季家传续烟火的。满婆婆把他看得十分重。这宝生长得唇红齿白,秀气得像个女娃,声音也尖尖细细像女娃,人却十分顽劣。他原先在黄泥冲读小学,后来黄泥冲的学堂合并到了新民小学里,读五年级的季宝生就到了妈妈的班上。

一次妈出了道作文题——《我的妈妈》,宝生很快就交了卷,卷子上只写了一句话:“我的妈妈皮红肉白角儿尖。”刚刚上了一篇叫《菱角》的课文,有一句话是讲菱角皮红肉白角儿尖,他把这句话用来形容了他的妈妈。

妈批评宝生不动脑筋,转天他竟用纸包了一包屎丢在我家的房门口,害得妈一早起来就踩了一脚屎。

碍着满娭毑的厉害霸蛮,妈声都不敢做,只回到屋里,急急地把鞋换了,又到井边去刷鞋。一边刷一边就忍不住埋怨起爹爹来:

“我说还住花屋里那边该有多好!人都处熟了,都是善心人哪……都说远亲不如近邻,这邻居不像个好相与的啊……”

4.考教师

到了1952年,家里再也供不起哥哥读书了,16岁的哥哥到乡政府去当了文书。同年上半年,政府征志愿军,哥哥报了名。

哥哥不但体检上了,还是空军,这是县里第一个。妈知道了这个消息,第二天一早就跑到乡政府找哥哥。到了乡政府,正碰上新兵列队,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在队列前讲话,原来新兵就要开拔了。

妈靠在乡政府大门的石狮子旁,一等那军官讲完话,妈便不管不顾地冲进队伍拖着哥哥往回走。论力气妈当然拖扯不过哥哥,但哥哥不敢太有违拗。一路上妈哭着对哥哥说,你当兵去了,一时半会不能回来;你爹爹身体不好,帮不了什么忙;弟弟妹妹都小,你一走,这个家丢下我一个人怎么得了。

因为是志愿兵,政府是不勉强的。哥哥的参军梦就此破灭。

下半年东北重工业部来乡里招工,哥哥考取了统计班,妈用同样的理由,又一次让哥哥没走成。

后来县上招考新教师和医生,1949年以前的医生教师都要重新考试。爹爹认为教师和医生是最好的职业,教师可以培养人才,医生可以救死扶伤,不管哪个朝哪个代,病是要人看的,书是要人教的。

考医生的话,就算考上了也还需要继续读书,家里供不起,又不能很快赚钱,所以,爹爹就让哥哥去考县师训班了。

妈和哥哥就一同去县城参加教师考试。黄泥冲离县城80里,没有车子,靠走路去。妈是包过的小脚,除大拇指外,四个脚趾挤在一起;包过的脚,脚板芯很空,脚背很高,走路时大脚趾一个劲往前冲。晚上终于到了县城,在饭店住下。妈的大脚拇指打起了血泡,血泡磨破了,感染发炎了。十指连心痛,妈那晚痛得没睡觉。第二天,好不容易挪进了考场,脚趾痛得钻心,妈根本无心考试,考得一点也不好。回来时,哥哥扶着妈,整整走了两天才走到家。那次妈的脚痛了一个月。

考试结果下来,哥哥考取了,妈落榜了。经过一个暑假的培训,哥哥分配在西乡垸子里西河坝小学当老师。垸子离湘阴县城八十里路,县城离我家又还有八十里路,哥哥只能寒暑假回来。

妈没有考上公办教师,但新民小学缺老师,她就依然留下来教书,只是薪水十分少。但如果没有妈这点收入,我们这个家真不得了,妈是包过的脚,种不得田。爹爹还是那样,干不了什么事。

那年我10岁,早到了读书的年龄。为了带两个弟弟陪三和田四,读书的事是想也不能想的。我得让妈腾出手来干针线活,一家数口才能有口饭吃。除了领两个弟弟,我洗衣、煮饭、挖土、捡柴、种菜、和妈抬粪桶浇菜。我必须帮妈撑起这个家。

晚上和下雨天,爹爹教我识字,念书讲故事给我听。妈则教我撮麻绳、纳鞋底、绣花等一应针线活。

5.我要读书

妈妈当民办教师,也拿工分,分得的粮食不够吃半年,我们仍过着吃了上餐没有下顿的日子。妈白天教书,晚上就替人家做针线,做到深更半夜。我也帮妈做,替人绣鞋面子上的花,绣新娘子做嫁妆的枕头套子。枕套上的观音送子、鸳鸯戏水、喜鹊选梅……都是我自己画、自己绣的,绣得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年青妹子好喜欢。没一个人不夸我的。

五四年,我已经十二岁,还没进过学校门。看到同村的女孩子都快读完小学了,我还是只能和兵桃、赵瞎子为伍,真是急得要发疯。跟妈提了好几次要上学,妈每次都很耐烦地向我解释,不是不愿意送我读书,如今连饭都吃不饱,没有我在家带弟弟,种菜,搞柴,挑水,洗衣煮饭等等,妈就不能去教书,这日子就更没法过下去。

明知家里是这个样子,但我读书的欲望越来越强烈。

一天傍晚,妈在坪里架好门板,把衣料放门板上替别人裁衣。为了节省灯油,天不断黑,妈是不进屋的。

我又斗胆提出要去读书。妈咔嚓咔嚓剪着布,叹了口气,还来不及开口,父亲突然从灶屋里出来了。他手上拎了把菜刀,“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把菜刀往脖子上一搁,说:“明天再不送你读书,你就用这把菜刀把爹爹杀了!”

我看到爹爹颤抖的手举着菜刀,头发已经麻白了,白棉布褂子上补丁摞补丁,下身穿条褶头的便裤,膝盖上的两个大补丁,正贴着地面,脚上套双烂鞋子。我一阵心酸赶紧望着天上,不让眼泪流出来。当时呆了,竟不知去扶爹爹起来。

妈连忙扶起爹爹,说:何必这样呢?

那个傍晚,白天的燥热开始慢慢散去,屋子侧边墈上的树枝在微风中摇摆着。萤火虫一闪一闪的在头顶上来回飞舞。蟋蟀开始吟唱。在我的记忆中,那个傍晚只有寂静、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我们谁也不做声,妈收好东西,一家人进屋吃饭。

爹爹煮了一炉锅苋菜粥,鲜红鲜红,偶尔能看到白花花的饭粒在红汤中闪着光泽。

过了年不久,妈妈把我叫到身边,对我说:你去把挂在后背屋檐下簸箕里的鸭毛拿到街上去卖掉。卖了钱,去买一块石板。(那时用来代替草稿纸的灰色的石板子,写了能擦掉)再去买一根扎头发的牛筋,要准备读书了。

我好高兴,连忙拿一张旧牛皮纸把鸭毛包好,就上街去。走了十里路,到了街上废品店,想不到鸭毛只卖五角二分钱,我花一分钱买了根了根牛筋子,从中剪开,可以做两根。我的头发可以编辫子了。买了石板,花了两角钱,买根石笔一分钱,又花两分钱买了个葱油饼。葱油饼有饭碗口那么大,金黄,上面粘着葱花,喷香。我站在卖葱油饼老倌子的前面,看到他把葱油饼放在一张纸上递给我,我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恨不得一一接到手就咬一口。

我忍住了,把葱油饼仔细包好,饼要留给弟弟吃,剩下的三角钱要交给妈。

走在路上,无数次地拿出葱油饼闻闻;口水使劲往喉咙里吞,简直能听到咕咚咕咚的响声。

我没进过学校门,年龄又大了,从一年级读起是不行了,自己也怕丑。

经过商量,决定插班读小学四年二期,下半年就可以读完小。

6.初陷绝境

一九五三年土改复查,爹爹的历史被翻检出来,由贫民被改划为旧官吏,成了人民的敌人。

八月底的一天,红彤彤的太阳刚从对门山上爬上来,只见大路上浩浩荡荡一群人向我家走来。这些人个个严肃,横眉怒目,铁青着脸进门,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只顾把我们家东西都往外搬。一会工夫,就把我家给搬空了,我们家不是大地主,而是穷教书匠,东西少得可怜。这种场面,土改时看过别人家好几次了,心里早就有了底,这叫做扫地出门。还算幸运,我们只被“扫地”,没有被赶“出门”。

满婆婆手里拿着我家那个旧钱夹子,还用手翻来覆去地摸着里面的夹层,看得出很失望。

我们一家人靠墙站着,口都不敢开。唯一没想到的是最后满婆婆的崽丰玉拿出一根棕绳子,将父亲五花大绑带走了。丢下一句话,下午送东西到乡政府去。

等人走光了,妈妈带着我们开始整理房间。睡房里只剩下一床打了补丁的被子和一些旧衣服,一张像样点的木床被抬走了,只剩下一张很烂的架子床。

灶屋里只剩口缺了边的锅子,连像样的碗都拿走了。中午一家人都没吃饭,因为吃不下。

妈妈将仅有的一床被子和爹的两件旧衣服捆在一起,要我和哥哥去乡政府送给爹爹。

爹爹被关在一间空房子里,门前有人看守。我们得到允许,可以把东西送进去。爹爹面如土色,瘫坐在屋角,把哥哥和我叫到他面前,小声对我们说:“这次我可能会被枪毙,历届的伪乡长都枪毙了,保长也枪毙了几个。我死了,你们不要难过。我虽没做过迫害老百姓的事,但我总是替伪政府做过事,罪有应得。国民党确实腐败,我深有体会。共产党看来是真为穷人、为老百姓办事,现在穷苦人都分了田,分了房子,人人都有饭吃,都有衣服穿,人民政府好,你们要听政府的话,千万不要做对不起人民政府的事。你们的妈妈跟着我冇享过一天福,我很对不起她,只有来世报答她。我死了,你妈妈更可怜。你们要好好地孝敬妈妈,听妈妈的话。”

爹爹的一席话,把我和哥哥讲得泪流满脸,又不敢哭出声。

没收东西的第二天,满婆婆走到我们家里,气哼哼地对妈说:“真倒霉,背了大时,原想有个好邻居,冇想到你们是旧官吏,国民党手里的大官,是么里好人?鬼晓得你们欺压了几多老百姓,剥削了几多老百姓。我们都受了你们的压迫剥削。如今,我们翻了身,不怕你们了。我们要当家做主人,好好地管你们。”还指着妈妈说:“你一个官僚太太,肯定不是个好人。”

从这天起,我和弟弟不敢出门,不敢到坪里耍。我们出门担水、摘菜宁愿绕圈走山上的野鸡路。碰到下雨,山上密密的杂草沾上水珠会打湿衣服,在这种不得已的情况下才走和满婆婆家并排的前门。

有一次,妈刚出门,满婆婆看到了,大声对着妈说:“旧官吏太太,又要去做么里坏事!看到你我心里都作呕,跟你们这种人住在一起,真晦气,真倒霉。”若是看到我们姐弟出门,就说:“旧官吏的几个崽子又出来了,要去搞么里破坏?”

那阵子,我们姐弟轻易不出门,自己把自己关在家里,就像关在笼里的鸡。

7.改门

从爹爹划了旧官吏,我们家被没收东西那天起,满婆婆就再不来坐人家,喝芝麻豆子茶了。

一天,满婆婆忽然来了,阴着一张脸,对妈说:“你们进屋的那张门,和我们并排,挨得太拢,要改成靠边上。门要改得窄窄的,不能和我们的大门并排。你们如今成分高,和我们不是一路人,莫害得我们倒霉、背时。泥木工不要你们请,出一担谷就行。”

妈妈说:“满婆婆,我们才抄家几天,饭都冇得吃,哪来的一担谷。改张门,怎么要一担谷啰!”

满婆婆说:“我说一担就一担,一粒都不能少,冇得么里价还!”

妈妈说:“你把那门钉死好了,往后我们就不从那前门进出,走后门。”

满婆婆说:“门是非改不可,别人不晓得门钉死了,你们走后门,别人冇看到,别人看到的还是门挨门,以为我们关系好!跟你们冇划清界限。咯事冇得么里商量!准备好一担谷,过几天泥木匠要来!”

满婆婆丢下这个话,妈不敢不理会,可是到哪儿去弄这一担谷呢?爹还关着,我们眼看就要揭不开锅,现在又平白地拿出一担谷来改门!

那晚,我睡在竹床上,听见妈在床上辗转未眠,轻轻地叹气。

后来妈妈下了床,走到我的竹床边。

妈说:“夕湘,你睡着没?”

我说:“冇睡着。”

妈说:“跟你讲件事。”她似乎难以启齿。

我问:“么里事?”

妈说:“家里的米也没收了,只剩下斗把米。你哥哥不可能那么快寄钱来。再者,哥哥也负担不起一家子全是吃空饭的。现在,满婆婆又要一担谷……妈想着,除了去找人讨也没别的路走……”

我一骨碌坐起来,说:“我同你一起去,帮你拿东西。”

妈妈说:“你不怕丢人?”

我说:“不怕。是去讨,又不是去偷。徐娭毑划了地主,也带着正大讨饭。”

妈连夜从爹爹的旧裤子上剪下裤腿,缝成两个布袋,布袋口穿了一根带子,这样就可以锁紧袋子。

天未亮,妈妈就起来煮好了弟弟们的饭,又趴在三弟床前,小声地交代了几句。她拿一个布袋系在我的裤腰上,自己也系一个。天刚蒙蒙亮,我们就上路了。

九月初的早晨,秋高气爽,天空一片湛蓝。连绵起伏的山峦翠绿翠绿。山坡边、田埂上的野菊,莲蓬勃勃地开着金黄色的小花。一群群的蜜蜂嗡嗡地叫着,忙忙碌碌地在野菊花上采花蜜,时而停下,时而飞起。时不时有小鸟扑棱棱地从树林中飞出来,叽叽喳喳地叫着。

妈心事很重,默默地走着。

我走在前面,心里沉甸甸的,好似灌了铅。昨天晚上的勇气一扫而光。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今天不是去走人家,不是去喝喜酒,是去讨饭。”我似乎看到好多细伢子在追着我们,用瓦片打我们,边打边喊:“叫化子来了,打他们!快捡瓦片打她们!”

走了大概三四里路,妈妈带着我拐上一条山路,她说有个叫朱杏梅的女学生住在那里,先去她家探一探。

远远地看到朱杏梅家屋顶上炊烟袅袅,我想杏梅母亲大概正在灶屋里做饭。

刚走进坪里,一条大黑狗蹿了出来,汪汪地叫着,样子好凶狠。

我顺手从地上捡起一根棍子去打狗。我打它退,我停它进。瞬间,我觉得自己真正是个小叫花子,因为叫花子都会拖根打狗棍。

杏梅母亲听到了狗叫声,从灶屋里急急地走了出来,一看是我们,一边在围腰上使劲擦着手,一边小跑着来迎妈妈。她走到我们面前,喊声:“梁老师!”抓着妈的手往屋里走。

从爹爹被划成旧官吏到没收东西以及满婆婆不绝于耳的咒骂声,经历这一切妈妈都没哭过。妈对我们说:“我们不哭,懒得哭,哭也冇用,解决不了问题。”

可是此时此刻,妈妈泪如泉涌,连忙地用手去抹。

杏梅母亲说:“你们的事,我们都晓得了。莫急,莫急,总要过下去的。”

那天没看到杏梅,杏梅去外婆家了。

杏梅母亲从田里喊回了正在做事的杏梅的父亲,杏梅父亲看到妈妈,显得十分高兴。劝慰了妈妈好一阵,就去了灶屋里。

不一会,我和妈妈听到了捉鸡的声音。

在杏梅家吃过了早饭,杏梅母亲坚决不让我们走,硬要吃了中饭,让杏梅父亲送我们回家。

估计还不到十二点,菜就摆上了桌。

好大一钵清炖鸡,还有咸鱼、香葱煎鸡蛋、一碗萝卜菜、一碗豆豉炒青辣椒。

菜肴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大大地引起了我的食欲。我用贪婪的眼神瞄着桌子。

自从爹爹不教书后,家里的生活一落千丈,好久好久没看过这么多好菜,口水都快要流出来。

妈妈看到了我的表情,把我叫到身边,小声说:“我晓得你好想吃。好想吃也不能做出一副饿相。这不是在自己家里,吃饭时定要斯文一些,先不要夹好菜,好菜要等别人喊我们才能吃。特别是那钵鸡,不要用筷子去捞,用调羹舀到自己饭碗里再吃。”

我内心好委屈,准备大吃一顿的念头落空了,剩下的只有斯文。

总算到了吃饭的时候,我和妈先夹萝卜菜吃。我感到萝卜菜的味道十分鲜美,好吃。

家里经常吃“红锅菜”(没有油的菜),忽然吃到了放了许多油的菜,味道就是不同多了。我不要吃鸡了,这萝卜菜蛮好吃。我自己在心里想。

只见妈妈对杏梅母亲说:“萝卜菜是冬天种的,夏天还没过完,怎么就有萝卜菜呢?好吃,味道好甜。”

杏梅母亲说:“这叫热水萝卜菜,一旦长出就要赶紧吃,若是生了虫就不能吃了。”

原来妈也觉得这萝卜菜好吃。

鸡肉的香味不停地散发着。杏梅父母不停地喊我们吃鸡肉,妈妈嘴巴答应好,就是不当真吃。我一碗饭都快吃完了,还没吃鸡,不晓得这鸡什么时候才能吃。

当第一碗饭剩下最后一口时,妈用调羹舀了一块鸡肉连汤一起倒在我饭碗里。妈妈也替自己舀了一调羹。

我咬了一口鸡肉慢慢嚼着,品尝着。鸡肉真好吃,要比萝卜菜还好吃。

吃第二碗饭,杏梅母亲看见我们太斯文,舀了满满两调羹鸡肉倒到妈碗里,又替我舀了两调羹。妈将饭和鸡肉吃完,放下筷子,说:“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又用脚在桌子底下碰了一下我,意思是要我莫吃了。

杏梅母亲立刻站起来:“冇吃饱,冇吃饱。再吃一碗饭。”

妈和我一个劲地说:“吃饱了,吃饱了。不会客气的。”

我偷偷看看桌上,桌上的菜还剩了一半多,好可惜。其实我没吃饱。

杏梅父母匆匆地吃完了饭。杏梅母亲走进灶屋端了一簸箕米出来,问妈妈:“带了袋吗?”

妈妈一下子脸红了,忙从裤腰上解下布袋,双手撑开。杏梅母亲双手端起簸箕将米倒进袋里,又说:“还有袋么?”我立马从腰上解下布袋,妈妈帮我撑开。满满的两袋米,足有三十来斤。

杏梅母亲给我和妈妈各泡了杯茶,说:“梁老师,我不久留你们,等下要杏梅爹爹送你们回去。怕你们还要去别的地方,不耽误你们。”

妈妈又是一阵脸红,说:“不到别处去了。有咯多米,能吃蛮久。只是实在不好意思,多得了你们的,不晓得以后有不有机会报答你们。”

杏梅母亲说:“梁老师,千万莫咯样想,人难免有个落难的时候,你千万要耐烦过,细伢子一大堆,就全靠你。以后有么里事再来,不要不好意思啊!”

妈妈的眼泪又流出来了。

杏梅的父亲右肩扛袋米,左边腋下夹一袋米,飞快地在前面走,和我们保持一段距离,我们跟在后面。

杏梅父亲一直送到我家后门,将米放下走了。

就这样好不容易搞来了米,交给满婆婆。满婆婆就按照她的意思把门改了过来。

只过了几天,满婆婆又到我们家里来了,说你们还是不要走前头那张门,还是从后门进出。

后来我们就不从前门进出了,自己也宁愿走后门,免得见到满婆婆一家。我们把背后山上野鸡路两边的杂柴、乱草砍的砍,铲的铲,又把路拓宽了一点,让它成了一条名副其实的小路。

8.父亲回来

没收东西后第六天的傍晚,一个跛子挑着一个货郎担从小路上走来,一直走到我们家。我和妈妈吓了一跳,不晓得出了什么事。从爹爹划了旧官吏被抓走后,我们都成了惊弓之鸟。

跛子把担子往房里一放,也不做声。

那是一担篾箩子,盖子盖得严严实实,跛子把盖子揭开,露出了针线、顶针、花夹子、糖栗子、哨子等等女人和细伢子喜欢的东西。跛子又把篾萝的“隔”拿开,下面有一个灰色布袋,布袋里装了一袋东西。

跛子把布袋拎出来提给妈妈,这才小声开口说:“梁老师,快拿进去,莫等别人看见了。”

跛子又从另一个箩里拿出一只装得鼓鼓囊囊的袋子,对妈说:“快拿进去收好,都是米。”

这时跛子才如释重负,把担子移到后门边,一屁股坐在门槛上,累得直喘气。

妈直道谢,给他倒了一杯白开水,搬块泥砖坐在门边,跟他细声地讲着话。

跛子说:“乡长是我家的救命恩人,他的恩情我一辈子都报答不完。”

妈小声说:“快不要咯样讲,他如今是个旧官吏。”

跛子说:“我不管他旧不旧官吏。我只记那年年三十晚上,别人家里都在放鞭炮,吃年饭,我因堂客生崽得了病后来又死了,欠了一身帐,到了年三十晚上,还冇得米下锅。看到家人老的老,小的小,我把心一横,偷都要去偷点东西来让一家人过个年。”

“我一走走到山起台乡公所。我不晓得杨乡长正住在山起台,我是乱走走到那里去的。看到外面有块墙壁湿乎乎的,心里想,这里是放水缸的地方,墙脚湿,好挖洞。用随身带来的短把锄头,几下就把墙壁挖穿了。洞不大,刚好能容下个身子,我使劲往里爬,爬进半个身子后,我抬起头,想看看里面有不有东西。头一抬就碰掉了挂在水缸边的竹端子,‘嘭’的一声,好比响了个炸雷。”

“屋里的人被惊动了。只见有个人提盏灯走进灶屋到处照。我爬在洞里,大气都不敢出,结果还是被照到了。”

“那人力气好大,一把把我从洞里拖出来,大喊:‘捉贼呀捉贼呀!’我吓得直打颤,跪着对那人说:‘求求你做个好事,放了我,我来世变牛变马报答你。我也是冇得办法,看在今天是年三十晚上,放了我吧!’”

“那人把我直往灶角里拖,随手拿起吹火筒要打我。这时杨乡长进来了,对那人说:‘莫打他,别人三十晚上都在家里热热闹闹过年,他三十晚上还要出来偷东西,肯定是冇得办法,有他的难言之苦。他不是贼,是真贼早就偷好了东西在家里过年,哪还要等到三十夜晚来偷。’”

“杨乡长讲得我眼泪直流,连话都讲不出,喉咙堵住了,只是不停地点头。”

“杨乡长从墙上取下个布袋,从缸里舀了满满一袋米给我,又从另一口缸里选了好大块腌肉和一条鱼给我,对我说:‘快回去,好好过个年,莫等家人着急。’”

杨乡长亲自打开大门,看到外面漆黑,又叫那人点个灯笼给我。我又感激又难过,走到坪里才想起来应该跟乡长磕一个头。

我对杨乡长说:“我再也不做贼了,不偷东西了。”

“后来,我七凑八凑凑点钱做起这个小生意混碗饭吃。如今,总算苦日子熬到头了,解放了,分了田,崽女也长大了,有人作田,再也不怕冇饭吃了。”

“我挑着担子天天在外面转,昨天才听到杨乡长划了旧官吏,抄了家,晓得你们有困难。我就赶紧来了。”

跛子讲了这么长长一段话,总算讲清事情的亲因后果。我住的地方离这里十几里路,我以后还会来的。他喝干水,站起身来准备告辞。

妈说:“我们如今确实困难,连饭都冇得吃。今天得了你这么多东西,也不晓得今后还得起不。”

跛子说:“快不要讲还的事,我根本不要你们还。梁老师你要想开些。杨乡长过几天就会回来的。包你冇得么里事……”

跛子慢慢站起来,拿起扁担,挑着货郎担,一跛一跛地走了。

妈妈站在门口,久久地望着他,喃喃说:“真是个好人啊!但愿承他的吉言……”

爹被抓走的第七天上午,我正在屋对门挖土种菜,一抬头,看到爹爹背着行李从下面路上慢慢地走来。

我使劲揉揉眼睛,没看错,真没看错,是爹爹。我拼命地向他跑去,麻利地接过爹爹肩上的东西,喊声:“爹爹!”,在心里说,果真跛子说对了,老天爷保佑,爹爹这就回来了。

我告诉爹爹,前门满婆婆不让走了,要走后门进。我要先跑回去告诉妈妈。

我疯了似的向家里跑去。

我跑到家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妈妈说:“爹爹回来了!爹爹回来了!”

妈妈和两个弟弟随即往门口跑去。不一会儿爹爹就进了屋,坐在一把烂椅子上。

妈妈嘴巴一撇,轻声地哭起来,“以为今生今世再见不到你了。”

我和弟弟们也跟着眼泪巴巴,不知道是喜欢还是伤心。

爹爹说:“我的事基本搞清了,都晓得我在地方上冇做么里坏事,更没有血债,就把我放出来了。”

9.难捱的冬天

一天满婆婆走到我们家里,对妈说:“我们家的大黄狗太凶了,会咬人,别人晚上都不敢到我们家里来坐。我要人家走你家的后门,要是有人敲门,你要去开门。”

妈妈还未来得及回话,满婆婆转身就走了。

妈妈站在房子中间,愣了半天,也搞不清满婆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好一阵害怕,不知又有什么祸事临头。

晚上,我们刚上床睡觉,便听到了敲门声,妈妈连忙从床上弹了起来,跑去开门。一看,原来是二菊的野男人,队上的会计李发根。他经过我们的穿堂间,径直推开门走进了二菊的睡房。

从这一天开始,妈妈几乎每晚都要违心地去开门,每晚的敲门声给我们一家带来莫大的耻辱和痛苦。

日子就在屈辱与痛苦中一天天地过去。转眼秋去冬来,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五口之家仅有一床打了补丁的破被,妈妈真是一筹莫展。

一天爹爹跟妈妈商量,要妈去一趟他的外甥宜民家里。宜民是父亲堂弟王均良的崽,是做荒货(荒货就是废品)生意的。

妈就带着我去了宜民家里。

这是妈妈第二次去宜民家,第一次是刚跟爹爹从南京回来时去过一次。那次,父亲从自己的积蓄中拿出三百块光洋给宜民做生意。宜民当时对父亲说,光洋算是借父亲的,等做几趟生意回来,就还给父亲。

宜民带这三百块光洋去垸子里做生意,在路上,碰上了打劫的,钱是搞光了,好不容易捡了条命回来。

父亲的三百块光洋一个也没有还。

到宜民家里整整有三十里路。妈妈见到宜民,根本没提那三百块光洋的事,只说看他收的荒货里有不有旧棉絮、旧衣服、旧鞋子之类的东西,想要点回去。宜民说:“等吃了中饭,你自己到荒货里去找,只要你认为有用的东西,都可以拿走。”

那天中午宜民的堂客炒了大碗萝卜丝炒牛肉,煎鸡蛋,还有几样小菜,一大锅白米饭。我和妈妈毫不客气地饱吃了一顿。

饭碗一放,妈和我就钻进了堆放废品的棚子里。棚子很大,乱七八糟地堆放着废物,气味刺鼻。阳光从瓦的缝隙中照了进来,绿头苍蝇嗡嗡地飞来飞去。我和妈妈在废物里翻江倒海地找着。从废料中散发出来的灰尘,被太阳一照,棚子里就像在下着毛毛雨。

那天收获不小,翻到了一床旧棉絮,看上去还有点白有点软,我和妈妈真是如获至宝。还挑了几件旧衣服,捆成一捆。宜民又给了些米和一个小烟筒。我们拿着这东西欢天喜地地回到家里。

第二天,将旧棉絮挂在草地上晒了整整一天,又用棍子使劲抽打了好久,收回后就铺在席上。晚上,我们睡在光棉絮上,觉得比睡在稻草上要暖和得多。

半夜,被一阵奇痒搞醒了,妈起来点亮油灯。我爬起来和妈妈一看,光棉絮上似乎撒满了一层黑芝麻,密密麻麻的跳蚤个个吃得胀鼓鼓的,头钻进棉絮里,屁股露在外面。再看自己身上,已是体无完肤,半个夜晚时间,好像出了一身麻疹,布满了红点。

妈一手拿着灯盏,一手拿个缺口的碗,我用两个大拇指的指甲对着跳蚤的屁股一挤,“绷”的一声,跳蚤就死了。我再捉出死跳蚤对缺碗里丢。一阵功夫,碗底就被死跳蚤盖满了,两个指甲也染得通红。

我和妈妈每晚都要起来捉一两次跳蚤。有一次晚上居然发现有两条白虫子从棉絮里钻出来。虫子有两粒大米那么长,棉线那么粗,两头尖尘的,在棉絮上不停地扭动。我心里一阵发麻,怎么也不敢捉它。还是妈拿来两根小棍子才把虫子夹进碗里,虫子还在不停地扭动。

这年冬天,似乎老太爷也有意和我们作对,整个冬天雨下个不停,仿佛雨点将铁板一样黑沉沉的天幕穿了洞,风又从洞里钻出来。细流一样的冷风透过门缝吹进屋里。屋内寒气逼人,我们一家真正是饥寒交迫。

看看年关逼近,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过年,我们家还经常冇米下锅。

万般无奈,妈又带我悄悄出门。多出去了几次后,就有妈妈过去的学生晚上偷偷摸摸地送米来,陆陆续续我们竟收到了满满一箩筐米。我们把米藏在门背后,上面盖上几块烂木板,木板上又堆放些破衣烂衫。

离过年还有七八天,哥哥从学校里放假回来了,也许是满婆婆在屋外就看到了哥哥,哥哥刚走进屋,门吱的一声,满婆婆就进来了。

哥哥买回了两只野鸭子,用报纸包着,还有一些糖粒子和糕点,准备过年吃的。

满婆婆虎视眈眈地看着这些东西。妈很清楚,这些东西不送点给她是不行的,不送给她以后的日子就更没法过了。

妈妈将鸭子选了一只大的送给满婆婆,糖粒子和糕点也分了一半给她。

富也好,穷也好,日子是照样过。我们终于熬过了最最难熬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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