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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赐福山

1.喜迁赐福山

一天,满家二女二菊走到我们家里,样子还有点友好,但我们一家人仍都悬着心,不晓得又要出什么事。

妈妈连忙递上水烟筒和纸媒子。

只见二菊左手端着水烟筒,右手拿着纸媒子“噗”地一吹,纸媒子燃了,冒着火星,点着了烟斗。二菊呼噜噜长吸一口,一双小眼睛飞快地眨着,样子十分陶醉。

妈站在一旁,忐忑不安,焦急地等着她开口。

一锅烟吸完,二菊才张口说:“我娘身体不好,我住在赐福山,照看娘蛮不方便,嫌远。我想跟你们换换房子。”

妈妈一听换房子,好一阵惊喜,——真是想都想不来的好事,忙对二菊说:“你真是孝顺。不晓得你打算什么时候换?”

二菊说:“你还不晓得我是个急性子,当然是越快越好。”

妈妈说:“反正我家也没什么东西,既是越快越好,我们下午就搬过去,你搬上来住,好照顾你娘。”

二菊心满意足地走了。她在金竹寺的房子只有三间,我们的房子有四间,她不仅不花一分钱多了一间房子,还可以毫不顾忌地和李发根鬼混。

在黄泥冲我们虽只住了一年,却好像住了一个世纪。

五四年新年刚过几天,我们就搬到了赐福山。

赐福山是一座小小的寺庙,离黄泥冲只过三条田塍,仍是在群山之中,三面环山,门前有一个大坪,走过大坪就到了垅田里,经过田间小路就到了对门山上。山虽不高,却也连绵起伏。山上的杂柴砍得一根不剩,为数不多不准砍的树,充其量也只有一人多高,树上的枝杈劈得很毒,棵棵都是伤痕累累,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更有棵小树,孤立无援地立在山顶上。

我们住进了二梅的房子。这三间房原是寺庙西边的杂屋,泥砖墙裂缝好宽,整个一幅年久失修摇摇欲坠的模样。这也是二梅要换房子的原因之一。

三间房并排。我们将其中一间大一点的做了睏房,用泥砖砌了四个墩,搁上木板,就算两张床。中间那间用泥砖砌了个灶,又砌了个四方的墩,上面放几块旧木板,就算一张吃饭桌子,还摆了两把用禾绳缠了又缠绑了又绑的破椅子和一张破睡椅。

最后一间,只有一米来宽,小得可怜,做了茅房。

庙里只剩了一个老和尚。我们在黄泥冲住时,和老和尚就认得,只是冇得太多的来往,现在可成了近邻。

2.老和尚

老和尚俗名叫甘瑞玉,出家后法号叫静明。他年轻时是个好篾匠,做上门手艺,从青年时起他就开始信佛,到别人家做手艺,自己随身带个瓦罐子煮饭,只吃自己的光饭,不吃别人家的菜,怕沾了荤腥。慢慢地他佛缘越结越深,便跑到大庙里受了戒,半路出家做了和尚。

我们和老和尚处得很融洽。我经常带着弟弟去他那边玩,不像在黄泥冲,门都不敢出。

庙里摆满了菩萨,有观音菩萨、送子娘娘、如来佛、十八罗汉、还有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菩萨。

老和尚的生活十分清苦,炒菜时放油就像滴一滴眼泪,一只手抓住瓶子,颤颤巍巍,生怕失手倒多了,加上眼睛视力不行,放油时,一个脑壳栽到锅里,几乎把整个脸贴上去,好像是用鼻子细细品闻。

我们有时也能看到他提个篮子去买豆腐。回来时,总是气鼓鼓的。原来他发现他的菜篮里有活蹦乱跳的黄鳝、泥鳅,冇得活的也有死的。这是细伢子们的恶作剧,搞得老和尚手忙脚乱,活的要赶紧去放生,死的又要挖洞埋掉。

老和尚和我们熟悉了,几乎每天除了念经拜佛就到我家来串门,目的只有一个:开导我们信佛,修来生。

他对我们说:“人活在世上有么里味?饿也饿得死,胀也胀得死,淹也淹得死,烧也烧得死,病也病得死,跌也跌得死,人有么里味?只怪世上人脑壳不清醒,要争名夺利,争长论短,连不想到要修来生,脱离这个五浊恶世。造孽啊,造孽!”

一次中午过后,老和尚到我们家,问我们吃了饭没有。

我们就反问他:“你吃了吗?”

老和尚说:“还有么里,早吃了。我是过午不食。过了中午十二点就不吃东西了,要到第二天早晨才吃,未必你们还不晓得!”当时他脸上的那种自豪感,好像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好事似的。他的过午不食,好像应该满世界都晓得。

老和尚大部分时间都处在饥饿的状态中。他吃饭时那种饥不择食,狼吞虎咽的样子都无法用笔墨来形容。他咀嚼饭菜时发出好大的吧嗒吧嗒声,别人见了,还真不知道他吃的是什么山珍海味,美味佳肴。

老和尚黄皮刮瘦,视力很差,灰白的光脑壳上,九个白点十分显眼。

老和尚心地善良,崇尚慈悲,我们和他相处得很好。但由于信仰不同,我们之间也难免闹点小矛盾。

端阳节那天,卖黄鳝的来了,我们没买,正好老和尚也在场。老和尚好高兴,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连忙对我们说:“黄鳝、泥鳅肚里有好多蛋,只要吃一次,就不晓得要伤几多生命,数都数不清。你们冇吃,咯好,咯好,菩萨保佑你们,阿弥陀佛。”

第二天,偏偏有个老人送了斤巴黄鳝给我们,又偏偏让老和尚看见了。老和尚喘着粗气,阴沉着脸,气鼓鼓地在我们家里冲进冲出。我学着老和尚的口气问他:

“老和尚,今天么里事得罪了你老人家,气冲冲的?”

老和尚说:“杀条黄鳝,一刀下去,血直滴。血滴滴,血滴滴,来世冤孽,何得脱绊。你们就是脑壳不清醒,硬要吃它。”

好心人看到老和尚五十来岁视力好差,劝他吃点猪油,增加营养,老和尚说:“斋口吃不得荤,荤口念不得经,咯不是好耍的。”

3.遭虫灾

那年,一天晚上我们睡在床上,被附近山上一种奇怪的声音吵醒了,是一种密集的落雨般的声音,但又明明没有雨。一早起来,发现屋檐下、台阶上成堆成堆的绿毛虫,爹赶紧用扫把把毛虫扫进撮箕。这成千上万的毛虫,让人心里发麻,全身直起鸡皮疙瘩。我挖着洞,把毛虫一撮箕一撮箕地倒进洞里埋掉。

我们跑到山上一看,山上的松树一夜之间成了光秃秃的树枝,树枝上的毛虫因为没有了松针可吃,又成坨成坨地从树上滚下来,掷地有声。掉到地上的毛虫又慌慌张张急急忙忙地到处爬,寻找它们要吃的松针。

只两天时间,附近山上的松针吃完了,第三天,一早起来,毛虫一只也不见,似乎是上天降的孽障害完了人又回归了。

我们那里山上除了杂柴,就是松树。每年快进入冬天的时候,北风猛吹,松针被风吹落,地上铺着厚厚的一层,黄灿灿的,滑溜溜的,是很好的燃料。我总是很早起来用耙子挑着畚箕上山,抢个第一,不要好久就能扒上一担。

各家各户也都一样,要扒许多松针,准备过冬。

这年的虫灾,造成了严重的柴荒,有米都没柴煮。于是山上的杂柴就像剃头师傅剃光头一样,被剃得一根不剩。连田埂上、路边上的杂草都被割光了。

一天,妈妈替人做了一身新衣,换了两升米,决定煮餐干饭吃。可是家里冇得一根柴。我和弟弟上山去捡,只捡了筷子粗一段树枝。爹爹也拿个耙子挑担畚箕想去山上扒点树叶或杂草回来。可是不一会,爹爹就提着空畚箕回来了,找到我,急急忙忙地说,他背后心窝里又痒又痛,像有好多针在刺。我要爹爹脱掉衣服给我看。我看到两条青白色的大毛虫正紧紧地爬在父亲的背中间。我一阵肉麻,心里好一阵难过,立刻拿把火钳把毛虫钳到灶里,拿张废纸,盖在毛虫身上,点上火,只听得“劈啪”一声,一股焦臭味扑鼻而来。

为了煮餐饭,母亲把家里仅有的一张小小的旧竹床打烂烧掉了。

4.田四送人

五四年,村里组织了互助组,我家也参加了。可是我家没有劳动力,往往是人家能助我,我无法助人。其结果也就跟请人种田差不多。

我们那里水田多,旱地少。妈妈那包过的脚不能打赤脚,只能做点旱地上的事,因此,一年到头我家的工分少得可怜,分的粮食也同样少得可怜。

一天,我们家里来了个本家,叫做杨桂生。他住在平江,离我们家二十多里路。

杨桂生四十出头,长得高高大大,五官也端端正正。是个木匠,还在武汉一家木器厂做过几年木工,是个见过世的精明人。因父母年纪大了,就回来了。

那天杨桂生来到我们家,不停地轮流看我的两个弟弟、还不停地夸他们俩兄弟长得真好。坐了一阵以后,就和爹爹小声地说起话来了。

他对爹爹说:“你们家里生活这么困难,吃了上餐冇得下餐,细伢子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连饭都吃不饱,我看见了真觉得作孽。要是您信得过我,就让我带一个过去,给我做崽,保管有吃、有穿,决不亏待他,以后,我也会尽量送他读书。”

爹爹只听着,没有做声。

过几天,杨桂生又把他堂客带来了。堂客长得正好和杨桂生相反,矮小,干瘦,黑不溜秋。两夫妻很不般配。这堂客从没生育过,由于吃饭的少,日子倒是过得不错。

两夫妻又向我父母提出,要带我弟弟做崽,把好听的话都讲尽了。父母当时也没答应。直到他们走了以后,父母才慎重商量起来。

商量的结果,妈妈和爹爹都认为,杨桂生夫妇都是四十出头的人了,应该是真心想带个崽传宗接代。要是把带的崽不当人看,又何必要带呢?孩子留在自己身边,吃不饱,穿不暖,也实在可怜。要是带过去,吃得饱、穿得暖,又有书读,倒是件好事。

爹爹说,要是真心要带,肯定还会来的,再来了,就答应他们好了。他们夫妻也是一片好心。商量来,商量去,妈妈也终于松了口。

过了五六天,杨桂生夫妇真的又来了,看样子,是真心诚意要带个崽。父母就答应了。

这时小名田四的田四还不到两周岁,会走路了,特别喜欢笑。一笑起来,两只眼睛弯弯的,十分好看。他皮肤很白,还总是红扑扑的,连不像个没有饭吃的细伢子。

妈妈对杨桂生夫妇说:“两兄弟,随你们选一个。”

他们说,小的更带得亲,大的怕带不亲,就选中了田四。

杨桂生夫妇回去时,妈妈小声对他们说:“一笔写不出两个‘杨’字。都是一家人了,田四过去了,请你们好好待他,以后送他读书。过几天我自己送过去,如今你们就抱过去,怕他哭,一哭,我又心软了,又舍不得了。”

过了几天,妈妈用一块旧布包了田四仅有的几件换洗衣物,要我驮着田四,说是去杨桂生家里。

二十几里路,我和妈妈轮流驮着田四。我不时从路边摘些野花逗他,田四笑个不停。只有妈妈,心事重重,一路上,时不时地重复着:“田四,乖乖崽,听话,妈妈是冇得办法才走了这步棋。”

那天中午,杨桂生的堂客炒了一桌好菜。有鱼、有肉。我仔细地喂着田四,心里还好高兴,以后田四有饱饭吃了,有好菜吃了,不要再打饿肚了。妈妈稍微动了几下筷子,就放了碗。我一看她,见她眼里全是眼泪,见我看,赶紧把脸别过去。

吃罢饭后,我带着田四玩了一阵子,然后抱他坐在椅子上,田四就乖乖地在我怀里睡着了,还一副笑眯眯的样子。

我把田四放在床上,妈妈站在床边看了半天田四,把心一横,牵着我的手去向杨桂生夫妇告辞。对杨桂生夫妇说:“一切都多多拜托你们了”。一转身,逃也似的走出了大门。

我走在前面,妈妈跟在后面悄无声息地走着。我一回头,看到妈正在揩眼泪,那条白底带花边的小手帕揩得湿沥沥的。这时我才意识到,“儿是娘的心头肉”,妈妈哪里真正舍得。

我连忙对妈说:“妈妈莫伤心,隔一个月,我们就来看田四。一个月,一天也不能多。”

回到家里,陪三可怜兮兮地坐在门槛上等我们。妈妈走进房里,爹爹问她:“送走了?”

妈妈说:“送走了。”

没有了田四的家,好冷清啊!一家人像失了魂。不说话,不做事,呆呆地坐着。

五岁多的陪三,坐在地上,把父母和我平时给他讲的故事,在一张纸上画出来,因为他不会写字。画画几乎是生成的,哥哥和我以及陪三都会画。

吃晚饭时,一家人谁都不说话。平时,陪三田四都是我带,饭也是由我喂。没有了田四,我端起饭碗,喉咙就堵住了,只想哭。

5.要回田四

一个月好长啊!真是度日如年,好不容易熬到了。

那天,我天不亮就起来做好了饭菜,吃罢饭,我就催着母亲上路。心里只想早点看到田四。我两脚如飞,在妈妈前面走着。走一段,又停下来等一会妈妈。我还沿路摘了一大把野菊花抓在手里,想讨田四喜欢。

快到杨桂生家时,我心里想,等下看到田四时,不知他正在干什么,是不是在椅子上放了些玩意儿,正在那里玩?是不是杨桂生堂客正抱着田四,哄他睡觉?也许是杨桂生堂客牵着田四的小手,正打算出去坐人家。田四那时看到了妈妈和我,一定很开心,一定咯咯地笑个不停,把一双眼睛笑得弯弯的。

杨桂生家是独屋,大门虚掩着,我的心突突地跳个不停;妈妈轻轻推开大门,眼前的这一幕顿时让我们惊呆了。我手里的野菊花一下子掉在了地下。

堂屋里大八仙桌子的桌脚上绑了一把竹椅子。椅子上坐着田四,一根布绳子将他拦腰绑在椅子上。

田四闭着眼睛,头一栽一栽地在打瞌睡。

田四的头上大概是生了疮,用敬菩萨的香灰撒了一头,香灰在头上结了壳,好像戴了一顶灰黑色的帽子。小脸脏兮兮。前胸的衣服湿沥沥,粘了些饭渣子。苍蝇围着田四,飞的飞,趴的趴。一双白白的小手变得黑乎乎的,指甲里也嵌满了黑污。******露在裤子外面,又红又紫又肿。才一个月,田四已经面目全非,变了样。

妈妈连忙解下田四身上的带子,轻轻地抱起田四,田四被弄醒了,一激灵,睁开惊恐的眼睛。当田四看清是母亲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钻在妈妈怀里,紧紧抓住妈妈的衣服不放手。三人哭成一堆。

哭了一阵,妈妈才抱起田四去找杨桂生夫妇。前前后后连个人影都没有。妈妈想找点吃的喂饱田四再走,家里什么也没有。只在一个桌子上看到了半瓶芝麻,妈妈倒了一点放在我口袋里,要我在路上喂给田四吃。

妈妈抱着田四,我跟在后面,一路回家。妈妈对田四说:“田四,我们回家,跟妈妈姐姐回家,再不来了,再不把你送人了,要死也死在一起。”

妈妈出于礼貌,怕杨桂生他们寻人,还去跟一个附近的邻居打声招呼,说我们把人抱回去了。

一个老娭毑蹒跚地赶过来,愤愤地对妈妈说:“你们这家人也是,有崽送给谁也不能送给这种人家。再不抱回去,你的崽就会拖死。你看他的******,被鸭子当成尿火虫(蚯蚓)啄成个么里样子。作孽啊!真作孽!抱来时,一个咯好看的细伢子……”老人停了一下又说:“你们得了他家多少东西?”

妈妈说:“没有得东西。他看我们家困难,冇饭吃,好心把细伢子带过来做崽,说有吃,有穿,还送他读书。”

老娭毑说:“杨桂生堂客说你们得了他们三担谷,花了大价钱。这婆娘真是脸上无肉,心肠最毒。”

回到家里,妈妈连忙烧了一壶开水,泡了一些艾叶,艾叶既去风又止痒。把香灰洗尽,露出了白白的头皮。头上有几个小疮,有些流脓,母亲每天用棉花蘸着盐水洗去流出来的脓水,一分钱没花,不到一个星期就好了。很快又长出了黑油油的头发。

从这次以后,我们就一直没看到过杨桂生一家,他们似乎从这世界上蒸发了。

6.乡村之夜

妈妈很忙,忙出工,忙替人做针线。家里的一切杂事都由我和爹爹包揽了。

为了不耽误妈妈做事,我常带着两个弟弟去河滩上玩。河滩上的沙子被水冲洗得干干净净,还遍布着被冲洗得光滑无比的小石头,白得耀眼的小蚌壳。河水清澈见底,微波荡漾,能看到一群小鱼在水里游来游去。我们捡沙滩上的石头打鱼,把小鱼打得四散逃离,不一会,它们又集中在一起,我们又打,打得小鱼不得安生,我们就好开心。

河上有一座桥,是用三根树拼起来的,一尺多宽,走在上面,晃晃悠悠,忽闪忽闪,很是吓人,我带着两个弟弟,从来没上去过,不敢冒那个险。

一次,我们三人在河滩上玩,看到一个身胚高大的人肩上掮根扁担,扁担上缠着棕绳,飞快地从桥上跑来。平常听大人讲,有人捉细伢子,捉到深山老林去卖。我们看这人的架势,好像是来捉我们的。我驮着田四,牵着陪三爬上河堤,不要命地跑。由于慌张,脚一滑,我和田四双双滚进田里。田里的水很深,我们全身湿透。从田里爬起来,我惊慌地对桥上一瞥,那个大人手里牵条牛正往回走,原来他是去捉牛的,真是虚惊一场。

当天晚上,田四感冒了,发着高烧,半夜开始抽筋,翻着白眼,牙齿咬得紧紧的,双手攥成拳头,抖个不停,人事不知。我和陪三吓得大哭起来。母亲用大拇指使劲按田四的人中,田四才慢慢苏醒过来。过一会,又发作了,一连发作了三次,全家人慌成一团,没了主意。

这是一个皓月当空的夜晚,月亮从木格的窗子里照了进来,明晃晃的,如同白昼,一家人都以为天亮了。

我突然想起,要去请医生,离我们家五六里路的罗公冲有个中医,是父亲的好朋友。

我对父母说:“我去请任凡先生。”

我冲出房门,又回过头来,瞧了瞧田四。然后不管不顾地冲进了茫茫夜色之中。

我跑过禾坪,走上了田间小路。初秋的田野,弥漫着浓郁的泥土和稻子的芳香。举目四望,看不到一个人影,只有连绵不尽的灌木丛的黑色轮廓、随着晚风缓慢沉重地摇曳,发出宽广低沉的沙沙声。很快,我走上了山间小路,山峦黑魆魆的,只有山顶上的星星光彩夺目。苍白的月光像白霜似的,穿过树林投在路上的影子,白一块,黑一块,活像一只只的花斑狗。带沙的黄泥巴路,走在上面,不停地发出沙沙声,似乎有人跟在我后面。

我头都不敢抬,一路小跑走完了山间小路。又拐上了田间小路,走到一个叫它子石的屋场,屋门前有口大塘。大塘靠外边有条小路,正是我的必经之路,塘边有棵两个人手拉手都抱不过来的大枫树,枝叶密密麻麻盖住了半边塘。露出地面的粗壮的树根,纵横交错牢牢地趴在塘边上。树身紧挨树根处有个大洞,周边黑乎乎的,还散发出一股焦糊味。洞里满是水。据说这树洞里有条水桶粗的蛇精。这洞是某年雷公打蛇精时烧的。

我走到离大树约摸五六米远的地方,霎时,天气突变,天上乌云密布,天空变得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核桃般大的雨点铺天盖地而来,连眼睛都睁不开。脑后的水直往脖子里灌。瞬间,我全身湿透。快要走近大树了,一声炸雷,如天崩地裂。“噼”的一声,大枫树被雷拦腰打断了。横倒在路中间,也横在我的前面。

就在这瞬间,我又想起两个月前这口塘里淹死了一对十岁的双胞胎男孩。

天越来越黑,此刻我才意识到,天还未亮,我是一个人半夜三更在路上。

我浑身颤抖,也不知是冷还是怕。关于这棵树和这口塘的可怕传说一齐出现在我脑际。我仿佛看到了树洞里的蛇精,看到了吐着红舌头的落水鬼……

我站在黑漆漆的天地之间,横在我前面的大树像座阎王殿,树枝像无数的招魂旗。右边是塘,左边是一米多高的田墈,我只要走错一步,就有可能掉进塘里变成一个小落水鬼。

我觉得我并不存在了,连哭都不晓得哭了。就这样站着,任凭雨水从头到脚地淋着我。

这时天上划过一道长长的闪电,给大地带来了片刻的光亮。就在这一瞬间,我看到在我走过的地方有一条小岔路。我有点清醒了。我返身拼命往岔路上跑去。天太黑,冇得办法走。我又站在岔路口。又一道闪电从天空划过,岔路的前面有几间小屋,隐隐约约记得那是一个叫炳娭毑的孤老婆婆的家。她和我们家里熟,我曾经和妈妈来过她家。终于,我站在炳娭毑的门口,吃力地敲着门。

炳娭毑乍一见我,吓得倒退了几步。这时的我,头发湿沥沥地贴在脸上,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裤腿上全是泥巴,全身不停地发着抖,牙齿发出咯咯的响声。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炳娭毑,是我,是夕湘,我去请任凡先生碰到了雨……”

炳娭毑让我换上她的衣服,叫我上床睡觉,她说:“半夜三更,又下这么大的雨,任凡先生是不能跟你去的。”

我一下子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我没有去请任凡先生,而是拼命地往家里跑。我要先看到田四。走到禾坪里,我双脚发软,几乎冇得勇气进屋。

终于走进屋去,见田四好端端待在妈妈怀里,我才放了心。

原来我走后,爹爹就近请了一个会一点针灸的人,也是命不该绝,这人将田四的舌头用一枚大针刺穿了,并没吃药,田四就好了。只是过了差不多半年,田四讲话口齿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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