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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饥饿的日子

1.季宝生

满婆婆家的细崽季宝生好容易熬到了小学毕业,回到村里,田不想种,事不想做,书又读不进,老子、娘拿他冇法子,最细的满崽,看得重,任他游手好闲在村里浪。

到20岁,季宝生长成了个高高瘦瘦的后生,一张尖脸,背有些驼,为了讨女人喜欢讲起话来有意地女声女气;看起女人来呢,一副色迷迷的样子。人见人嫌。

季宝生走运是从村里办食堂那会儿开始的。当时上面号召说一天等于二十年,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共产主义社会,还怕冇得饭吃?村里办起了食堂,各家柴米油盐都归了公。为了支援大炼钢铁,队长带着几个后生,满处找铁。季宝生跟着东家进,西家出,比谁都积极。见到第一口好端儿的锅时,在队长举棋不定的瞬间,宝生就是一锄头下去,一口铮亮铁锅立刻四分五裂,成了几块废铁。宝生说:“冇得锅子好,免得大家找借口,回家搞饭来磨洋工,耽误时间。我们要全心全意往共产主义跑。”

一天早晨,队长安排全队给油菜淋肥,就是用粪水泼油菜。其时有大霜。有个社员说:“队长,今日霜太大了,早晨泼不得油菜。要泼,要下午溶了霜才能泼。”队长觉得有道理,就决定早晨不泼,改为下午泼。季宝生立马跑到乡里,添油加醋地反应情况:“社员拖后腿,做事不积极,不愿出早工。队长不但不批评,还依他们,早晨油菜就冒泼得成。”

公社就是从这两回看上了季宝生,觉得他是块好料,有文化,觉悟高,工作积极肯干。就着意培养他当了积极分子,入了党,二十几岁的后生就当上了生产队长。

宝生在以后的日子里,成了村里的风云人物。一天到晚在村里吆吆喝喝,大有威震华夏的气势。队上的事情都要他说了算,就连家里闹矛盾,也要请宝生到场解决,他一言九鼎。

2.种禾

农历七月上旬,正是打早禾的时候,村里人在田里累一天下来,腰都要断了,吃过晚饭就早早上了床。正在好睡的时候,高音喇叭里响起了紧急通知。

“社员同志请注意,社员同志请注意……紧急通知,紧急通知……明天上午有上级检查组……上级检查组……来我们村参观检查早稻收割情况……早稻收割情况,今晚大家带好锄头到细茶坡大丘集合,不得缺席。”

“社员同志请注意……紧急通知……”

季宝生女人样尖厉的声音在喇叭里一遍遍响着。大家就跟梦游似的,从自家床上爬起来,掮着锄头,高一脚低一脚,像群幽灵般往细茶坡移去。

季宝生已经精神抖擞地在地头边等着了。四老倌说,季队长,你三更半夜把我们喊到咯里来,有么里事要做就快开口。累了一天,我还要回去睏觉。

季宝生说,睏觉是小事,上边来检查是大事。我们总不能当个落后队吧。

宝生吹着哨子,手里拿着棍子指指戳戳,指挥大家从各丘田里将稻子连蔸拔起,再密密麻麻栽到细茶坡大丘田里。

这是一个燥热的夜晚,白天下过一场暴雨,田里的禾湿沥沥的,沿路都是水洼。田里的泥巴被雨水浸透了,拔起禾蔸来并不费太大力气,只是禾衣上有水,只要一碰,衣服就打湿了。男人们干脆脱掉上衣,光着脊背,蚊虫小咬成群地飞来,叮得背上火烧火燎,禾衣就像锋利的刀片,在身上划起一道道红印。

就听见四下里全是人来来回回走动的声音,脚步声呱嗒呱嗒响个不停。经过一夜苦战,天蒙蒙亮的时候,终于完成了细茶坡大丘的栽种任务。

第二天,领导们来了一大群,季宝生跑前跑后,满脸都是笑,领着领导们一路来到细茶坡大丘。一眼望过去,细茶坡大丘不像一片稻田,而像一个大晒谷坪,挤得密密匝匝的沉甸甸稻谷,在微风中纹丝不动。天气出奇地热,领导们站在田坎上,取下草帽当蒲扇不停地扇着,一边扇一边对这丘丰收的稻谷赞不绝口;一边赞一边估摸:像这样的好禾,一亩田到底能打多少谷?宝生很有把握地说,像这样的禾,一亩,少说也要打十万斤。

3.积肥

打完早禾不久,队部接到通知,又要有检查团来我们村检查积肥运动了。

高音喇叭连夜又响起来:“社员同志请注意……社员同志请注意……”内容是带好锄头、柴刀到各个山里去铲草皮,烧火土灰。

每人带个火把,先到队部集合。

四老倌轻手轻脚起来,先扎好两个火把,才好不忍心地把孙子兵桃喊醒。

兵桃擦着眼睛,一边对四老倌说,爹爹(音dia,方言,祖父的意思),我好累,肚子又饿,一双脚硬是冇一点力气,要是你等下冇看到我,莫着急,我是找地方睡觉去了。

四老倌说,千万小心,捉到了,是要挨斗的。

祖孙俩一前一后朝队部走去。

到了队部,季宝生要大家把火把点燃,说,你们不要在一个山坳里磨洋工,沙坡里,丝茅冲,蛇嘴岭上,凡是本队的山都可以去。分开行动。

大家瞌睡朦胧的,火把燃着红红的火,连成一串,好比几条火龙,向各个山里游去。

山里漆黑而神秘,夜来风无头无序地吹,把人们的瞌睡搅得稀薄透明。

四老倌和几个人走到沙坡里,在这个黄泥巴山上,实在没有草皮可铲,要有也早已铲光了。几个人拄着锄头站在那儿,唉声叹气。

一会儿后季宝生巡查到这儿,一看大家还没动手,气就上来了,说,真是个木脑壳,没草皮,砍树枝、斫杂柴同样可以烧灰。

四老倌说,冇得你的指挥,我们哪里敢砍,讲我们破坏森林,这顶帽子戴不起呀。

宝生不耐烦地说,砍,砍!

四老倌又说:“光是杂柴,哪里能煨出火土灰呀?”

宝生说:“真蠢,什么火土灰不火土灰,只要冒烟就行,烟越大越好。检查的同志还真会跑到各个山里来看么?”

他眼珠在人群中一扫,说兵桃呢,怎么不见?

四老倌顿时慌了手脚,支吾道,咦,兵桃,刚刚还在后面的,许是到林子里解溲去了?

几个人在林子里一顿乱砍,砍下树枝、杂柴搬到一块空地上,用火把点燃。只听得生柴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滚滚浓烟腾空而起,慢慢地和别处地方的浓烟合在一块,袅袅地升向天空,越升越高,直到和云汇合,变得缥缈无痕。下面的烟仍是一层一层,一坨一坨,滚滚而上。

星子渐渐疏落,拂晓的日光照着大地,天色大亮,鸟雀飞舞,树木庄稼沾上了露珠,新鲜欲滴。一群人拖着疲惫的身体,摇摇摆摆下了山。

唯有兵桃,那晚他最划得来。

兵桃偷偷离开人群,想去寻找个安全地方睡个好觉。他走到晒谷坪上。晒谷坪里有床烂晒垫滚了个筒丢在地上,兵桃就慢慢地爬进晒垫里,稳稳当当地睡了一个晚上好觉,连蚊子都没有找到他,季宝生就更找不到了。

第二天,检查团来了上十个人,远远地望着我们红旗村,浓烟遮住了半边天,检查团连连赞道,红旗村积肥运动搞得好,红旗村积肥运动真正搞得好。

红旗村在这次积肥运动中被评为全公社第一名。

4.修水库

好容易熬到冬天,各种农活都做完了,但是,修烟家冲水库的战斗打响了。

修水库之前,季队长召开了一次全队的动员大会。

四十多平米的队部,摆满了高高矮矮的凳子,全队的男女老幼挤坐成黑糊糊的一片。叽叽喳喳的交头接耳声和吭咔吭咔的咳嗽声此起彼落。男人们用旧报纸卷成纸烟一下一下地吸着,点点红光在黑暗中连成一条曲折光带。

季队长坐在一条长桌前,深思了一会,一开口就把大家吓了一跳。他说,这次动员会,要开七天七夜;目的呢,只有一个:消灭瞌睡。

会场一阵骚动。

这瞌睡何里消灭罗,我长到六十三岁,还是头一回听到过。一向胆小怕事的长生老倌居然第一个开了口,他是跟坐在他侧边的二痞子说的。

长生老倌,你莫逞能,有本事你就问季队长。二痞子回答他。

长生老倌禁不起他激,说,你以为我怕问得?于是长生老倌干咳了几声,对着季宝生大声说,季队长,这个瞌睡何里消灭?瞌睡是长在眼睛里,不睏够觉眼睛就打不开,总不会把眼睛挖出来吧。

大家哄地笑起来。

季队长不睬长生老倌的问题,只管说自己的:我打算这次开七天七夜的会,除了带嫩伢细崽的堂客们回去,正劳力就一律不回家。队上开几天伙食,连饭也不回家吃。这里冇得床,谁也睏不成;一睏不成,瞌睡就自然冒得了。不睏觉了,可以省出好多时间,修水库时好大干快上。

二痞子看到季宝生未对长生老倌发脾气,胆子大了好些,问,坐在椅子上可以睡觉啵?季宝生说,坐在椅上闭上眼睛可以,会还是要继续开。要使大家有个思想准备,不要修起水库来,只想回家睏觉。我们要抢时间,提前完成任务。

二痞子没讲两句话痞话就上来了,自言自语说,七天七夜不跟堂客睏觉,咯何得了。

声音虽细,大家都听得一清二楚,眼睛齐刷刷望着二痞子,笑个不停。二痞子一本正经用眼睛对大家扫:笑么里?笑么里?有么里好笑?未必你们心里不是咯样想的?只怕比我想得还痞。

大家又一阵笑。

会议坚持了三天三夜。队部大屋被男人们的卷烟熏得快要能点着了。第三天一开始开会还冇讲完三句话,季队长的脑壳在长桌前栽个不停,底下的人趁这机会,扑的扑在椅背上,趴的趴在别人背脊上,偷偷地睏觉。季宝生呢,硬撑着,越撑越不行,终于那个脑壳像个黑鸡婆样停在桌子上,不动了。

众人见季宝生睡着了,于是放心大胆地呼呼大睡起来,一时鼾声大作,蔚为壮观。

宝生一觉睡醒过来,样子凶得像只老虎,桌子一拍,说,开会!开会!大家打起精神来不要再睏啦!你们为什么对这次开会消灭瞌睡有严重的抵触情绪?只知道睏、睏、睏,不发言,不为队里修水库献计,一副与自己冇得关系的样子,他手一指,你,你,还有你,讲讲看,到底是什么意思?

指到的人中有二痞子。二痞子说,季队长,是你先带头睡觉的呀。你不睡,我们何里敢睡?你趴在桌子上睏了半天,还咧着嘴笑,是不是梦见和你堂客睏觉啦?季宝生说,二痞子,你不要耍嘴皮子,我就眯了下眼睛,何里要不得?你这样对抗生产运动,你会吃亏的!

二痞子做声不得。一时间除了腾腾烟雾呛出的咳嗽声,再无人声。

到了第七天晚上,宣布散会。大家如逢大赦,一个个东倒西歪,踉踉跄跄地回家去。

这年的雪落得早,离腊月还差一天,就下了一场大雪。那天早晨,我开门一看,地下已铺了厚厚的一层。对门山上,雪裹着松枝,好似开了一朵一朵的大白花。野外一片安静,只有雪仍在下着。

雪一连下了两天,大地一片银装素裹。

第三天,我从床上爬起来,发现天晴了。早晨的阳光并不暖和,懒洋洋地照进堂屋。阳光照在雪上,非常耀眼。我眯着眼睛,看看四周,仍是一片寂静。

一连晴了几天,雪开始融化。雪水从屋檐流淌下来,发出一片滴滴嗒嗒的声音。

屋檐上的倒挂冰凌,长的长,短的短,晶莹、透明的一片,尖尖的好像梭林。细伢们看到这些倒挂凌,好不开心,拿一根晒衣的竹竿,一阵横扫,倒挂凌发出一连串的清脆声音从屋檐上掉下来,跌成几段。细伢子们拣着长的含在嘴里,小手冻得通红。

晴了好些天后,满地的泥泞晒干了,路好走了。烟家冲水库正式开工了。

水库开工那天,锣鼓喧天。山坡上插着红旗,竖着一块块标语牌。标语牌上写着:战天斗地,改造自然;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鼓足干劲,力争上游等等口号。

红旗在寒风中发出噼啪、噼啪的响声。

季宝生手里拿着喇叭筒,在工地上巡视。喇叭筒里不断传出表扬这个、批评那个的声音。好多人的肩头磨破了皮,渗出了血。扁担一上肩,人就哆嗦一下。挖土的人站在冰渣子里冻得直打颤。

饭是送到工地来吃的,一餐每人不到三两米的革新饭。(革新饭:就是把蒸熟了的钵子饭,掺点水,再蒸一次,使其增大体积。这种饭蓬蓬松松,二两米可以蒸好大一钵。)

几天下来,大家饿得前胸贴后背,怎样鼓足干劲也无济于事。

我和兵桃是老搭档:他担,我上泥巴。黄泥巴粘在锄头上,要费好大的力气才能弄下来。畚箕是乱丢的。我每次有意的先拣烂畚箕给兵桃上泥巴,让兵桃担着跑,一边跑泥巴从烂洞里往下漏,还没跑到工地,泥巴就差不多漏光了。

不久,上面要来人检查修水库的进度。

那天,天上飘着毛毛小雪,滴水成冰。大家站在齐小腿肚的泥巴里,呼呼的寒风吹过,挖土的、担土的、打夯的全被吹得不成人形。头发乱七八糟,时而竖起,时而贴在脸上。脸冻成灰白色。嘴巴哆嗦得连句话都讲不出。

为了显示干劲足,不怕严寒,季宝生派了两个人站在路上,一发现检查团的影子,就赶紧叫大家脱掉褂子,打着赤膊。女的穿件洗得稀薄的汗衫,担着泥巴一路快步跑着,两个****吊在胸前,就像藏着两只兔子,一路蹦跳着。

5.偷米

父亲由于饥饿,人变得干瘦干瘦,脸上现出菜绿色。绝大部分时间闷坐着,讲话的力气也没有。父亲简直成了个人影子。

惟有吃饭的时候,父亲一返往日的温文尔雅。人世间最可怕的饥饿,使父亲变得凶狠,恶形恶相。吃饭时,不知怕丑地发出惊人的咀嚼声。眼睛一红,脖子一伸,喉咙里又是一声惊人的咕咚声。吃完,还用那种贪婪的眼神望着饭钵,伸出舌头舔了又舔。

青黄不接的时候,是最难熬的时候。稻谷开始泛黄,远远望去,好像锦旗上的流苏。

多数人家动不动就是几天见不到一粒米。村里人慢慢地开始在晚上摸到偏僻的田里偷谷子。我几次要去,父亲就是不让去,说我们不能和人家比,人家成分好。

一家人真是饿得没得办法,眼冒金星,还要做事,弟弟们要上学。

真正尝到了饥饿等于活埋的味道。生不如死。

我下定决心去偷。晚上等父母亲睡熟了,我推醒三弟,拿个撮箕出了门,直奔小水冲里。

只见那里已是一片黑压压人头。我和弟弟赶紧走到田里。弟弟端着撮箕,我对准老禾线双手死劲勒,一勒一把谷,勒了满满一撮箕。别人一袋一袋地勒回家,真可惜,我们没带布袋。

回到家里,父亲看见了,问道:“这谷哪里来的?”我如实告诉了父亲。父亲摸着我的头说:“爹不怪你,可下不为例,还是名声要紧啊!”

我们将谷倒进锅里,烧燃了,把谷焙干,还要焙燥,谷才能脱壳。

谷在锅里散发出热气,充满了整个灶屋,散发出淡淡的香味,那好闻的粮食的清香似乎手都能抓得到。

家里没有脱粒的工具,连磨子都没有。只好拿个升筒(量米的竹筒),把谷倒在桌子上,用升筒碾压。

升筒在稻谷上碾来碾去,碾一阵,簸一阵,总算把谷壳基本上除掉了,只剩下嫩的和不燥的搞不掉。

早晨,妈用我们搞出来的米煮了一炉锅饭。没有菜,家里仅有一些生姜,就把生姜放在碗里捣烂,拌上盐,算是菜。正当我们吃得津津有味的时候,哥哥回来了。我连忙起身,替哥哥盛了一碗,递给哥哥。

哥哥将饭端在手里,低着头没吃。一看,哥哥眼睛鲜红鲜红的,在哭。我们吓到了,妈妈问:“出了什么事?”

哥哥哽咽着说:“饭里这么多谷,你们都吃得下去。天晓得你们饿得好厉害。”说罢,大哭起来。

哥哥本来就是回来送粮票和钱的。哥哥每天可以分到八两米,每月有三十三块钱工资。哥哥每月最少也要节约出十斤粮票给家里。这次,哥哥临走时,把身上所有的钱和粮票都给了家里。

妈妈说:“你总要留一个月伙食费出来,总不能饿一个月吧!”

哥哥安慰妈说:“我不怕。我问同事借得到。我这点钱,还买不到十碗南瓜呢(那时南瓜五块钱一小碗)。”

勒了谷的手掌,第二天又红又肿,想拧一条毛巾洗脸都拧不得,火辣辣地痛。

有了一点米吃,父亲的精神好多了,脸色也好多了。大家的心情也好了蛮多。

6.夏夜风波

一天晚上,全家人都在禾坪里乘凉。月亮静静地出现在山头上。门前的樟树将阴影洒在地上,洒在我们身上,一片斑斑驳驳。田野的风很凉爽,萤火虫闪着亮光在头顶穿梭飞舞。

慢慢地觉得身上凉快了。我跟着父亲带着两个弟弟先进屋,安顿他们睡觉。妈妈太累,在竹床上睡着了。我想让弟弟们睡下后再来叫醒她。

把弟弟们哄睡着,父亲说:“你去把场院里椅子搬进来,顺带把你妈妈喊醒,让她回屋睡。”

我走到禾坪里,妈妈还正睡得香甜。我把椅子送进房里,返身刚跨过门槛,就看见禾坪里一个黑影子蹿上来,一个男人猛扑在妈妈身上。

妈妈被惊醒了,拼命挣扎着坐起来,一抬手给了那人一个耳光。那人还不放手,撕扯着妈妈的衣服。

我似懂非懂,不知为什么他们打起架来了,吓得大叫:“爸爸!”

父亲在屋里听见动静和我的喊叫,摸着墙出来了。这个男人这才爬起身,飞快地跑走了。

我牵着妈妈进屋。妈妈脸色苍白,使劲咬住嘴唇。她不能哭,怕吵醒两个弟弟。过一会,她喃喃地开腔,说:“是丰玉。”

黑影子原来是满婆婆的大崽丰玉。他比妈妈小几岁,于今是队上的保管员。他家可是连狗都吃白米饭的人家。

父亲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悄无声息地走进灶屋里,返身出来时,手里拿着菜刀和绳子,对妈妈面前一丢,吼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绳子也好,菜刀也好,你去死吧!在我没死之前,我不想戴绿帽子!”

瞬间,我对父亲有一种陌生感,心中升起了恨意。

妈妈一愣,几步退到墙边,背靠着墙定定地站着,嘴巴瘪了半天,终于挤出了一句话:“你真恶!”无声的眼泪汩汩而下。

我气急败坏地向父亲诉说了整个事情的经过。

父亲呆呆地站了一阵,只听到“啪”的一声,父亲重重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父亲慢慢地走向桌子,拿来自己用竹草做的烟斗和纸媒子,放上叶子烟,拿着纸媒子在煤油灯上点火。由于双手抖得厉害,好久才点着火。哧一吹,纸媒子的明火灭了,冒出点火星,点着了烟草。父亲猛吸一口,腮帮子深陷下去。吐烟时,父亲起身,一边在房里踱步,一边喃喃地说:“这日子冇法过了!这日子冇法过了!”

突然,父亲的怒火又像火山一样爆发了。从不骂人的他,居然用粗话骂起人来。父亲定定地看着地上的菜刀,吼道:“我要宰了他!”

父亲的额头冒着汗,嘴巴颤抖着,样子吓死人。

我战战兢兢地从地上捡起菜刀放进灶屋。回过身来,看到妈妈在帮父亲揩汗。我赶紧溜进了自己的房间。

7.饥饿

一九五八年,高级农业合作社刚成立不久,就敲锣打鼓进入人民公社,******同志题词“人民公社好”。接下来办食堂,农业生产搞“大兵团作战”,大办粮食、大炼钢铁的运动如火如荼。

大兵团作战,湖南尤盛。许多房屋被拆,将农户集中在一个大屋,便于管理和调拨劳动力。家家户户的炊具被收缴充公或干脆砸烂,所有人都到食堂吃饭。除了农具,大部分铁器都砸碎,用于炼钢,炼出来的是没有用的铁疙瘩;为了烧炉炼钢,山上的树木砍光了,山坡成了光秃秃的和尚头。

五七年是个丰收年。到五八、五九年粮食还勉强能维持,但已经定量,一个正劳力每天七两米,妇女五两,老人小孩三两米。

从五八年下半年至六〇年,十五岁以上的男劳力每天四点吃早饭,晚上九点收工。冬修水利,深耕一丈,亩产要达一万斤。

干部们没曰没夜地逼着干活,口号是一天等于二十年,还说:共产主义到了长沙,再过三天就到我们这里。

前两年,有劳力的人家掺和一些杂粮和菜还能勉强度日;到了六〇年,分到的粮食少得可怜了。

一天全队人在田里做事,忽然听到一处弯角落里传来粗大的呻吟声,十分刺耳。人们顺着声音找去,原来是刘发林老倌在那里屙屎,只见他拱着屁股,双手撑地,黄豆般大的汗珠不断从脸上滚落下来,将地都弄湿了一块,口里不停地“哎哟哎哟”,样子极其可怜。

二痞子说:“发林叔,你怎么啦?”

“我屙屎不出啊!我不舍得把谷办成米,连壳一起磨成粉,煮成糊糊吃,这些谷壳不消化啊!粗糙得堵住了屁眼,就是屙不出,痛死了!”

大家面面相觑,这次分的一点谷大家都是连壳磨成粉吃的。谁都会逃不过这一劫啊!

二痞子连忙找根棍子,一下一下帮老人把屎从屁眼拨出来。

不出所料,后来的几天里,人们连躲都不躲了,就在田边上拱起屁股,互相用棍子你帮我拨我帮你拨,连羞耻都不顾了。有些连血都拨出来了。疼痛使人们脸色惨白,面无表情,唯有哎哟哎哟声不断传入耳朵,真正是在死亡战线上过日子。

办食堂的那段时间,自家的屋顶上不能冒烟,干部们挨家检查,连晚上也会突查。

稻谷成熟的时候,深更半夜人们到田里偷点谷,回来后用石头砸掉谷壳,想做餐饭吃,又怕干部来查,就躲在茅坑里搁几块砖头,放上锅子,煮成半生不熟的饭,拼命地吃掉,再将东西转移。

一次三弟在山上拾柴火,忽然他眼睛一亮,发现坟沟里有一小堆红薯。不知是谁藏在这里的,还没来得及拿走,三弟大喜过望,连忙将红薯藏在柴草底下带回了家。当晚妈妈将藏在床底下的烂锅拿出来,洗干净,放上水,将红薯煮熟。

正准备吃,咣当一声门被踢开了,季宝生凶神恶煞般地闯进来:“你们好大的狗胆,竟敢偷队里的红薯!”说着,一脚将锅子踢翻,随即又用砖头将锅砸碎,红薯连汤带水流进了污水沟。原来,季宝生看到我家屋顶冒烟,就踢开门闯进来了。

一次生产队里育红薯秧,红薯上面只盖层薄薄的泥巴,再浇上人粪。有人顾不得粪脏,趁夜深人静,从土里挖出红薯就往口里塞。

这次育秧的红薯被吃掉很多。第二天生产队长季宝生带着张跛子挨家挨户地查,一副不查个水落石出决不罢休的样子。可是红薯到了别人肚子里,再厉害也查不到,结果是无功而返。晚上又开全队大会软硬兼施,一会说要是谁检举出来了,就要奖粮食给他;要是不承认却查到了,就要如何地受到惩罚。季宝生讲了一套又一套,唾沫星子讲得满屋飞,张跛子在一旁忙着敲边鼓,大家还是纹丝不动,闭口不开,几乎成了满屋的木乃伊。

一次妈妈和队里的八娭毑去给队上的白菜施肥。八娭毑五十多岁,长得五大三粗,一生没生育过。丈夫几年前去世,是个孤寡老人,也是个老实人。

八娭毑对妈妈说:“梁老师,我们各人搞点白菜去吃。”

妈妈说:“我成分不好,不敢搞,要搞你搞,我不会讲出去的。”

八娭毑麻利地拔了一把白菜放在地上,妈妈心想,八娭毑胆子还蛮大,只是怎么带得回去呢?

收工时,只见八娭毑飞快地解开抄头裤,将一把白菜往裤裆里一塞,又飞快地系好裤子,将裤裆拍拍平,挑起尿桶,昂着头,本想大步流星往家里走去,但毕竟裤裆里有一把白菜,必须将迈腿的幅度少许收敛,否则白菜会从裤脚管里掉出来,如是将大步改成了小步。大概八娭毑觉得白菜又有些朝下滑,最后将小步改成了碎步,很有点步履艰难地走到家。

这一幕真把母亲看呆了,看傻了,看得心里真发颤。

十天后,八娭毑也疯了。她疯得还算斯文,不哭,不闹,衣服也还干净,头发也还梳得整齐。唯一疯的迹象就是遇到人就说:“我好饿,给我碗饭吃吧!我好饿,给我一碗饭吃吧!”重复着这两句话,那双渴求的眼睛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有人说,八娭毑是装疯,又有人说八娭毑明摆着是饿疯的。

八娭毑虽然疯,倒没有饿死,她活了下来。数年后,饥饿缓解了,八娭毑进了五保,有饭吃,有衣穿,病情也稍有好转,不乱跑了,但时不时仍会说:“我好饿,给我碗饭吃吧,我好饿,给我碗饭吃吧!”

打了禾以后,队上的细伢子如开了笼的鸡,争先恐后往地里跑,他们是去捡稻穗。捡了稻穗后,再捡两块石头,把稻穗放在石头上,用另一块石头将谷壳砸掉,用嘴巴将谷壳吹飞,立马就把生米塞进嘴巴,使劲咬,直咬得两边的腮帮发痛,嘴角流出白水水·再使劲咽进肚子。

细伢子们个个低着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田里,生怕错过根稻穗。一旦捡到一根稻穗,他们稚嫩的眼里便有亮光一闪,脸上也露出了喜色,他们可以在田里一上午或一下午重复做着这样的事,捡了砸,砸了吃,孜孜不倦,持之以恒。

兵桃跟着四老倌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活得不像个人样,四老倌划了富农,兵桃成了富农的孙子,这日子就更不容易过了。一天,兵桃放牛,实在饿极,斗胆做了回犯法的事,在生产队上的地里偷了只红薯吃。由于水牛在田地里留下了脚印,一查便查出是兵桃挖了队上的红薯。傍晚边,季宝生派积极分子守在兵桃的家门口,打得兵桃两夜没敢进屋,一直睡在山里。白天还要照样干活,真惨啊!

好一点的草都被吃光了,转悠上半天都找不到一点点可以吃的东西,人倒是拖得精疲力竭,步履艰难。人们还是不愿等死,再则饿也实在难受,真正是好比活埋。为了活命,开始吃黄芹楂(一种灌木名)籽和蓖麻籽,黄芹楂籽极苦,而蓖麻籽又有毒,这两种东西都很难下咽。那时要是能挖到一点腐烂的菜蔸煮熟吃,都能吃得津津有味。

可是后来连最难下咽的黄芹楂籽和蓖麻籽都弄不到了。

真是饿死老鼠麻雀的年代!

食堂实在没东西煮了,只得解散。在食堂吃的最后一餐饭,是将稻草洗净,铡成寸把长一根,放进锅里煮。

锅里不断冒出热气,整个灶屋充满了苦涩的味道,稻草煮烂后,用竹箕过滤,将过滤出来的稻草水再放到锅里煮,煮得有点浓稠了,再分给大家。男劳力一饭碗,妇女老人小孩还只分到半饭碗。这东西不但难看,就像黄绿色的稀鼻涕,味道也又苦又涩,不是饿极了的人,是吃不下肚的。

8.一只鸡

水肿使父亲渐渐变成了一个“阔佬”,棉布对襟褂子扣不拢,脸上泛着青白色的光,挺着个大肚子。

一天,广福大叔带着茂生来我家问几个不认得的字。看到父亲这副样子,暗地里对母亲说:“王老师不是病,是饿成这样。要是能买只鸡给他补补,增加些营养,保管会好起来。”

事情也真凑巧。有一天,妈妈带上家里仅余的钱,预备去集镇上给父亲买消肿的药。走到一条傍山的小路上,后面来了个老倌子,手里提只黑鸡婆。母亲心想:要是能买到这只黑鸡婆就好,黑鸡婆最补。

她便有心试探着问老人:“老人家提只鸡,是去走亲戚么?”

老人说:“不是,是想到集镇上去换几个油盐钱。”

母亲说:“就卖给我好么?”

老人家说:“自然是可以。你是买鸡吃么?黑鸡大补,还是有钱的人好啊!”

妈说:“连饭都吃不饱,哪里真有钱买鸡,是家里病了人,要救命。”

讲好了价钱,母亲掏出钱一数,还差一块二。母亲说:“您老人家行行好,就少要点吧,我已经净水摸鱼了。”

老人说:“好事也是要人做的。你买我的鸡,我可以少跑几里路,就算抵消了。”

妈没了钱买药,大大方方提着鸡回来了。在半路上,碰到了队上的妇女主任,她问母亲:“在哪里提只鸡来?”母亲便告诉她,在路上碰到了一个老倌子买的。

母亲回到家,麻利地将鸡杀了,煮熟了,决定让父亲一个人吃下这只鸡。

母亲将鸡切成块,放进锅,添了比较多的水,让父亲多喝口鸡汤。

母亲先烧了旺火,不一会,锅就开了。再用文火煮,鸡肉的香味从锅里飘出来,我们使劲地将那香味吸进鼻子。

鸡煮烂了,母亲连汤带肉盛了一大碗端给父亲。父亲看着这碗鸡肉,心里好激动,颤抖着手接过去,搛出一块鸡肉,哈了哈,正想往口里塞,忽然筷子在嘴边停住了。

父亲把全家人叫到他身边,非要我们每人吃一块鸡肉不可。我们都不肯吃,母亲向我使了个眼色,我会意,就带着两个弟弟捂着嘴巴,咽着口水,逃也似的跑了。

母亲对父亲说:“一只鸡,你一个人吃了会有用的。大家吃了,对谁都没得用。何必呢?只要你身体好了,我们家就好了。以后再买只鸡大家吃就是,有什么稀奇啰。只是你不能一次吃完,分成两餐吃。如今五脏六腑都亏空了,一次吃完怕受不了,倒还吃坏了事。”

一只鸡吃下去,成了父亲的灵丹妙药。曾经因为肿得厉害,总觉得胸膛憋闷,腹部胀痛,如今只感觉到荡气回肠,胸膛和腹部好像空出了好大一块地方。

吃鸡的第三天晚上,张跛子来通知母亲去队部开会。

母亲走到队部,平常开会的堂屋里坐满了人。母亲刚一跨过门槛,季宝生就厉声叫道:“站到堂屋中间来。”

母亲一愣,一时反应不过来。她断断没想到今天的会是要开她的斗争会。正迟疑着,张跛子从她身后重重一推,母亲一个趔趄,差点绊倒。

季宝生说:“晓得叫你来干什么吗?”

母亲说:“不晓得。”

“你偷了妹莲的鸡婆,是何里偷的,老实交代!”

母亲说:“我冇偷鸡,我去街上买药,在路上碰到一个老倌子提只黑鸡婆,我买了。”

母亲就把买鸡的经过讲了一遍,还把老倌子的样子讲了一遍,并要求去找这个老倌子对质。

“你少花言巧语,谁不晓得你,一贯不老实!”季宝生呵斥道。

母亲气得浑身发抖。

张跛子阴阳怪气地:“你好阔啊!人家冇饭吃,你还有钱买鸡吃。”

说着,他对母亲当胸一推,母亲就从堂屋这头跌撞到了那头;一到那头,那头的人使力一推,母亲又到了堂屋这头。整个晚上,母亲就被这样推来搡去,像个皮球,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一个旧官吏太太,解放咯久了,还冇改造好,偷了鸡,还耍赖帐,不承认。不承认就天天抓你来斗,还怕你不承认!”这天晚上的批斗,就以季宝生的这番发话作为结束。

母亲疲惫不堪地回到家里,头发都汗湿了,湿漉漉地贴在脸上。

父亲看母亲那副样子,连忙问:“出了什么事?”

母亲说:“我买的那只鸡,硬说我是偷的。”

连续几个晚上,母亲都被叫去批斗,但她死也不承认那只鸡是偷的。她就从屋子这头被推到那头,不断地重演这个过程。那些天母亲正好来月经,血顺着裤管滴滴答答往下淌。

母亲被斗了六个晚上,那伙人终于觉得腻了,这才罢休。

9.一碗饭

父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由原来的干瘦,变为水肿,身上一按一个手指印,肿肿消消,消消肿肿,就这样拖着。

“一肿一消,黄土一堆。”我们提心吊胆地过着日子,好怕这一天到来。

一次,父亲对母亲说:“你在食堂里蒸饭,替我蒸一碗饭。我是一个快要死的人了,不想做个饿死鬼,只想吃碗白米饭去死。”

母亲说:“蒸的饭,都有数,各家是各家的,没得多。就是蒸了,也不敢端出来,万一碰到别人,就不得了。”

母亲拖延着,迟迟没有替父亲蒸碗饭。父亲非常生气,脾气变得暴戾,动不动就骂母亲。

慈爱、开明、善解人意的父亲,最能体贴我们、相依为命的父亲变得判若两人,不可思议。

听说,人之将死,有两种变化:一种是变得温柔,一改往日的凶暴,给活人留下想头。另一种则是像父亲那样,越变越坏,动不动就大发脾气,骂人,打人。有一次,父亲竟骂母亲是打拦猪婆(意思是不听话的猪,把猪拦打烂跑出来)。这是乡下人最粗鄙的骂人话,居然出自父亲之口。

那个月,我们一家五个人只有二两米一餐。把这二两米端回家,再加上菜或草熬成一锅稀粥。

幸亏哥哥在教书,每月能省出十斤米给家里。

母亲看到父亲实在作孽,就壮大胆子在食堂里偷了大概三两米,另蒸了一钵饭,藏在灶膛里。

母亲回家告诉父亲,有碗饭放在灶膛里,就是怕端不回来。

父亲一听有碗饭,就来了劲,说:“我去端。”母亲让父亲提个水桶,水桶上盖条毛巾。父亲提着桶,拄着棍子,装着去食堂打水。

父亲从灶膛里端出饭,放进水桶里,再用毛巾盖上。

刚跨出食堂门槛,也是冤家路窄,就碰上了季宝生。

季宝生顺手揭开毛巾,顿时叫道:“这还得了,偷食堂的饭!”一把就去抢桶子,父亲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上。

季宝生将桶对着地上重重地一摔,桶子发出“嘭”的一声,就五马分尸了。倒是那碗饭,完好无损,倒扣在地上。

极度的饥饿使父亲把他一向看重的人的尊严丢到了脑后。

季宝生站在那里,父亲还试着去捡那碗饭,每挪一步,父亲就怯怯地望他一眼。见他好像没有太多的恶意时,就更坚定了信心。当父亲弯腰捡饭的那一刹那,季宝生突然飞起一脚,那碗饭就根据他的意思飞得老远,老远。

父亲右手拄着棍子,左手空着,有气无力地回到家。刚迈进门槛,就一头栽倒在地上。

10.父亲之死

接下来的日子,父亲全身肿得一按一个手印,还有水渗出来,人已是奄奄一息。

死神如同个虎视眈眈的恶兽,匍匐在某个角落,时刻威胁着父亲的生命。

月光把夜晚照射得如同白昼,光线从父亲睡房小小的木格窗子里照进来,形成一道细细的光柱。随着月亮的移动,一道道光柱也在房里移动,照在父亲白色泛青的脸上。

父亲开始不能讲话,哥哥已从学校赶回,一家人围坐在父亲的身边。油灯幽幽地亮着,父亲时而睁开眼睛看我们,时而闭上眼睛好似睡着了,显得很安静。也许此时父亲的心里,根本不留恋这个世界。

痛苦的时刻分秒难挨,时间像蜗牛一样向前蠕动。

好不容易盼到了天明,这是一九六一年四月二十日,苍白的日光终于从云层里钻了出来,白霜似的。父亲似乎陶醉在明亮和温暖里,脸色泛红,眉目舒展,面带笑容。他让哥哥扶他欠起身子,示意我们给他纸笔。

笔在纸上艰难地移动着,父亲写道:“别了!别了!永别了!你们要活下去,不……”

一抹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斜射在父亲脸上,将父亲的脸分成阴阳两半。一个“不”字还差最后那一点,笔从父亲手里滑落。瞬间,父亲已离我们而去,只有父亲的身体留在我们面前。父亲的灵魂已到了天堂,一抹阳光慢慢地掠过房顶,那该是父亲眷恋我们的灵魂吧。

瞬间的回光返照,使父亲留给我们难忘的几个字。爸爸!爸爸!你怎么走得这么快,我们撕心裂肺地哭,哭得昏天暗地,我的头在床上撞,爸爸啊!

邻居们听到哭声起来了,女人们扶起母亲和我,一位好心人说:“别哭了,赶快料理后事吧!”

可怜的父亲,临终之前,一个极小的要求,想吃一碗白米饭都不能满足他,结果还是做了个饿死鬼。

可怜的父亲死时六十岁,我最最慈祥、最最疼爱我们,最最体谅我们,从不打骂我们的父亲,真正走了,真正走了,今生今世阴阳相隔,决无会面之日。

我在心里重复地想着这些,心一阵阵地绞痛。以后的几天一家人都沉默着,灰白着一张脸,谁也没有哭,生活的艰难,精神的痛苦使得眼泪早已流干,以至麻木了。

这一天我们队上共死了九人,茂生父子俩同时死了,都是饿死的。

钉棺材的声音响成一片,再加上嚎哭声,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生离死别的交响曲。

队上的几个好心人,来到我们家里,帮忙取下门板钉了口棺材。父亲穿着平常穿的灰布衣服,安详地睡在棺材里,当盖上盖子的那一瞬间,全家爆发了撕心裂肺的哭声,谁都明白,这是我们一家人和父亲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次会面。

父亲被抬到后面山上埋了。我们扶着母亲回家。那一刻,母亲的精神真正崩溃了,四十四岁的母亲一下子老了许多,眼圈灰暗,犹如遭了天祸的老树。她念叨着,你怎么舍得我们,就这样走了,你是真正脱了身,丢下我们孤儿寡母,怎么得了,今后的日子不知怎么过啊!

父亲啊!你真不该不管不故地撇下我们,自顾自地走了,连你对我们的爱也一并带走了,从今往后,再也听不到您的声音!

四十多年过去了,我经常有意地回想父亲,只想能在梦里见上一面。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照这道理,父亲本应该在梦里出现,可是从来没有。难道您在极乐世界过得十分好,连我们都忘了?可是我们从没忘记过您。我们仍经常说起您。前次我回湖南,我们三兄妹在谈话中还回忆起您戴礼帽穿长衫的模样,还有那文质彬彬连走路都怕踩死蚂蚁的模样。

哥哥对我说:“妈对你管得很严,爸爸总想护着你,好喜欢你,看得出来。”

父亲啊!是不是因为你的一次次错误抉择,给家里带来了灭顶之灾,你是不是觉得愧对我们而不愿再次相见?父亲,您大错特错了,世事如同个深不可测的无底洞,吉凶难卜·又怎能怪您呢。

父亲啊!只有做儿女的愧对了父亲,使父亲的晚年过得如此悲惨,过着被羞辱的日子,过着没完没了胆战心惊的生活。您才六十岁,本不应该早早地走向了不归之路。

11.离家求学

一日,母亲显然是深思熟虑之后对我说:两个弟弟都大了(当时赔三10岁,田四8岁),家里不用你帮忙带人了。你去考学校吧,若能考取,就出去读书。这么小的年纪,做这么苦的事,磨都会磨死来,也挣不到几个工分。能留下一条命是最重要的,家里有我来撑着。

读书,是件我心心念念都想着,但觉得永远也盼不到的事情,天晓得我有多想去念书啊!但是,家里这个情况又怎么能一走了之……我连忙说:不行,不行,我再不读书了,我在家里可以做很多事,妈妈可以少吃一些苦。

母亲说:不必争啦,我早已想好了,就是怕你考不起。

拗不过妈妈,也缘于我自己心中十分想读书,我果真去参加了考试,考取了一所中专学校。

我心里既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又有书读了,这是做梦也想不来的好事啊!难过的是把这么一个烂摊子丢给了母亲,母亲的担子太重了,不忍心去啊!

去学校报到之前的半个月,我好想把家里的事全做完,除了出工外,我把该挖的土都挖了,没有土挖,就上山搞柴火,天不亮就起床,直做到月亮出来才回家。

开学的那天终于来了,母亲早替我做了件白洋布褂子,从头上套下去的,这种做法更省布,皮肤白皙的我穿上白衣服更显得白净了,一条黑裤子,清清爽爽。入学通知书上有说明,学校是新办的,为了建设好学校,正式上课前须劳动十天,要自带劳动工具,畚箕、锄头和扁担。我带了一担畚箕,把为数不多的行李用布包放在畚箕里一起挑着。母亲送我到山坳的高坡上,沿路我几乎没开口讲一句话,心中只想哭,母亲嘱咐我的事,我只是不断地点头,母亲站在高坡上的一棵树下,我肩上的担子似有千斤重,我不忍心走啊,我一转身,眼泪哗哗地流下来了,但我还是走了,走一段就回次头,直到看不到母亲,我不记得我回了多少次头,但我永远记得母亲站在那棵树下的形象。

走了九十多里路,来到了我就读的学校,当我去报到时,居然发现自己没带录取通知书。学校安排了住处,叫我马上写信回家,赶快将通知书寄来。

信来回就是三天,我收到了母亲寄来的通知书,另有一封短信,母亲在信上说:湘儿,怎么粗心得连录取通知书都没带呢,也只怪我,没检查你的东西。记住,不管做什么事,要心细胆大。

不用操心家里,好好读书,家里有我撑着……

读着信,我又是一阵泪如泉涌。

如今想起来,要是我不去读书,母亲的处境会好些,不至于远走他乡,田四也许不会死。母亲虽已作古,但每每想起这件事,我便心如刀割,不能原谅自己的自私,愧疚得无以自拔,眼泪大把大把地侵蚀着我的脸。

当时,我并未意识到,母亲将滑入更深更黑的苦难之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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