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妈一遍遍跟外婆说,搬来一起住吧,搬来一起住吧。
不过外婆还是坚持在四合院再住一阵。老妈也知道,外公去世后,外婆对这个他们当年相知相恋的地方万分怀念,也不再勉强,反正拖不了多久的。
旧城区改建的进程进展得格外快,估计这个春天结束前这里就不会再有住户,现在四合院里除了外婆也就只有苏奶奶一户还没搬离。我也挺舍不得这个地方,小时候爸妈工作忙,我一直是在这里生活。为了在它被夷为平地之前抓紧时间重温一下,我周末都会拉着夏川奔过来。
夏川从小就是这个院儿里的孩子王,十分霸道,与我倒也有些孽缘,从上学到回家无不常在一条道路上,时间久了,革命情谊自然也出来了。
院里的苏奶奶有个小孙女,扎着小马尾,笑起来沙沙的声音,总是蹲在一旁看我们写作业。她叫小昭,倚天屠龙记热播那阵子,我跟夏川总是拿着两根破木棍噼里啪啦地互戳,口里嚷嚷着,“倚天不出,谁与争锋,今天就让我领教一下宝刀屠龙的实力吧!看招!”
小昭就按照部署,在旁边变换着口吻,“公子小心!”“臭尼姑耍花招!”有时候我也会嫌她表情不到位,体现不出我要的撕心裂肺或者其他什么,吼她,“小昭,去!回你的波斯总教去!”
现在回想起来,是我对刚会走的乳娃娃太苛刻了。她连路都走不稳,怎么能指望她声情并茂地为我助阵。不过她虽然走不稳,第一次见她的时候,那份挑战孩子王的大胆还是让我着实意外了一把。
四合院的墙角有一颗七八米高的大枣树,外婆说,她小的时候就已经在那了。院里的孩子总是爬上爬下,夏川这个院里出名的孩子王常披着大被单大侠似的往上攀,有次前天夜里下雨劈掉了一个大树杈,“被单侠”非要去看现场,可小昭小小的肉手扯着被单的一角,死活不肯让“被单侠”往上爬,眼睛大大瞪着,像是雨后的枣子一样亮晶晶的。
夏川觉得被一个乳臭未干的毛丫头拦下实在是一件有损侠威的事,呲牙咧嘴凶相毕露地吼她,“死一边去!”
小昭也颇有大侠风范,不退反进,直接挡在他前面,“不许不许不许,大树会疼的。”不知怎么回事,那时我们都从那奶声奶气里听出了无比的坚决。“被单侠”恐吓了几下也不敢真的下手去打,那样一定会把自己定义成欺负弱小的武林败类的。
小昭看他怎么也不罢休,弱弱建议,“要不你去爬那个?”她的小手指着大枣树身旁的一颗不到一米五的小树竿儿。
“被单侠”一下子就怒了,大概以为她这是看不起他,眼看着就要发飙。平日苏奶奶都坐在院里晒太阳,捎带着看着小朋友免得打架,今儿却突然腰酸腿疼躺在床上,好在“被单侠”他妈及时跑出来扯着她儿子的耳朵化解了一触即发的争端,听她火大地唠叨,“老娘刚洗干净甩完挂出来没一会儿,你这小兔崽子又给我弄脏了,上次装什么金轮法王也拿被单耍,你就不能让我省省心!”
对于那个幸灾乐祸成性的年纪,所有围观者都在捂嘴哈哈,小昭偏偏走过来拉我的小手指,“谢谢小文姐姐帮我去叫孙阿姨。”说完又沙沙笑起来。
那时海拔高达一米三的我,俯视着拍拍她的头顶,“干嘛跟他硬碰,真打你怎么办?”暗话,怎么眼神这么好,别人貌似都没发现我去报信儿呀,难道我的凌波微步还不到家?
不过似乎也是从那开始奠定了我们跟夏川的交情,他那个别扭的性格,觉得我们这样敢于挑战他这个权威难能可贵,一来二去,还就跟我们混得熟,尤其是对小昭,他喜欢得不得了。
这个周末一进院子,小昭就扑出来,沙沙笑着迎我们进去,她悄悄拉我的手,“小川哥哥怎么了?又不开心……”我悄悄瞥了一眼夏川,还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看见小昭会是这样冷漠生硬的脸色。以前明明是她喜欢小昭更多一点,有点什么好吃的连我都要躲着,却送到小昭怀里。
我不好直接问原因,打着哈哈对小昭说,“他新买的橘子橡皮掉了才这样的。我一会儿给你剪头发哈。”
她听完又笑起来,声音像是清爽的风声。夏川无比淡定,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个“哥在你眼里就这么小家子气吗”的表情。
其实小昭有个怪病,每到春天这个时候她就会不停地长出头发,弯弯的其实很漂亮,可是上周刚刚给她剪到齐肩,这周又已经长到腰以下了。等过了春天就会好很多。可有时过一个秋冬,却不长反退,要稀疏不少。
我拿着那把锋利小巧的Hello kity 剪刀,无比熟练地操作着,小昭要求不高,别剪得太傻就成。其实除了早先容易总剪出豁口,我现在发挥一直都挺稳定的。小昭对着镜子看我的手一点点移动,喃喃着,“这个剪刀还是小川哥哥送我的呢,他现在是不喜欢小昭了吗?”
不光是她,连我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可是夏川平日里,表现并没有什么反常啊。
帮小昭剪完头发,接着去外婆那儿吃上一顿饱饭,顺便把老妈为她收拾好了房间的事转告她。外婆总是能容忍夏川这个白吃白喝的,被他几句话就哄得乐呵。我们就着阳光在院子里把作业写完,就钻到苏奶奶床头,跟她聊天。这似乎已经是我跟夏川的周末行程一览表了。
苏奶奶年纪很大,虽然老态龙钟却很有力气,精神矍铄。她这次讲了外婆跟外公当年如何在院里那颗大枣树下定情,我听她细致地讲,情不自禁就能想到外婆扎着俩麻花辫被几只毛毛虫吓得惊呼,外公浅笑将她安抚的情境。
讲着讲着,苏奶奶顺着窗口探出视线,那风吹着院儿里大枣树新春刚抽的枝芽,感叹着,“怕是今年不能给你们送枣子吃了。”
以往每年八九月份,院儿里那颗大枣树能结出好些果实,尤其是雨水打了之后,一树晶亮亮的,看一眼就食指大动。
苏奶奶就把它们摘下来洗净,挨家挨户送过去,还会为我们这些在市中心上学的孩子单独留些,口里念叨着,“那时候才那么大点,现在怎么突然长那么大了。”
今年旧城区改造,春天一过这里就只剩颓墙残垣,自然是等不到结果了。遗憾的是,上边说了这些四合院儿里的桑树槐树枣树什么的通通要伐掉,毕竟不是什么稀有品种,要移栽一时间也不便安排去处,所以文件上也不许浪费物资倒腾它们。即便是经历了几代人的离合悲欢,也不过是化作腐朽枯木的下场。
我们都很惋惜,不过也无力改变什么,今天临走的时候,夏川那小子突然矫情地绕着树好一顿走,时不时伸出去探摸的手还有些颤。
放学路上,我主动叫着夏川一道回家,顺便问问他这跟精神分裂似的待小昭是怎么回事,刚拐进他教室,正撞见他心虚似地合上一本书,没事儿一样跟我打着招呼,说我难得肯爬上楼亲自叫他。
我翻着白眼没理会,催他快点。刚才眼快,看到他迅速合上的那一页里夹着俩白色信封,不知是写的什么,这么不粉嫩没情调应该不会是情书,撇开他这个厚脸皮为情所困有所害羞的原因,那还有什么好瞒我的?
我上周社团活动没回老四合院,因为已经拖到不能再拖,动工不过是这几天的事情,外婆已经收拾东西搬出来了。我跟夏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周末还要不要过去,突然听见一个清凉的声音,“小文姐姐。”
我循声一看,就看到小昭癫癫跑过来,笑得特别甜,她举着布帕子,跑到我跟前儿,“奶奶说,院儿里陈奶奶也搬走了就更冷清了,还说这样小文姐姐和小川哥哥也难得回去,就让我把蒸好的枣糕多送点给你们吃,都是挑得去年晒干的枣子里最好的,可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