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间时,思桀走出门,发现馄饨摊老板果然没有出现,想是被吓得易地开张去了。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将虚幻与真实的激战从脑子里面剔除,直奔城北薛家庙。他的精神很好,已经很久没有迫切地想要做一件事,这想法让他很吃惊。
这是一片老城区,距离图书馆所在并不太远,城中很多老宅都在这里,听说各个朝代的建筑都有,同时也是一块“非卖品”。街区里纵横交错的石板路比比皆是,汽车根本不通。年轻人陆续搬了出去,留下来的大部分是老辈人,然而房价却不菲。
他在其中左穿右插,半个小时后才找到目标,不禁吓了一跳。院落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一颗生锈的螺丝钉将五十三号的门牌固定在老门上,锈死在了上面。脚下的荒草从石缝里钻出来,努力地向上挺直,似在宣誓自己的主权。
思桀暗叹了一声,这地方已不可能有人居住,如果老者应金煜不是搬走了,便只剩一个解释。
四下搜寻了一会,终于见到一位出来散步的老伯,一问之下,老伯颇为健谈,坐在路旁的石椅上同他聊了起来。具体时间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二十多年前,应金煜是位大儒,妻子早丧,一人扶持小女儿,可惜一夜之间家道中落,女儿离奇失踪,应金煜很快便郁结而死。这栋房子如今已经收归国家,但由于地段问题,一直无法使用,便只能荒废着。
老伯的记忆力很好,也颇为健谈,跟他讲了很多。
当年有个小姑娘,在这九曲十弯的石板路里长大,相亲邻里都认识她。后来的消失令大家很是诧异,也惋惜了许久,但非议更多。因为那个小姑娘是与人私奔的。
世风日下,人心不再。她才刚认识一个男人,就跟着他走了,还是个年过三十的大叔级人物。这让本地大儒应金煜丢尽了脸,扬言与这个女儿再不相认。但应思瑜自小同应金煜相依为命,失去了这个女儿,还要承受附近人的指手画脚,应金煜很快就撑不住,抑郁而终,留下这栋荒废的老宅至今。
偶尔经过的人,会向高墙里露出头的荒草看上一眼,他们已经渐渐忘了当初那个故事,忘了故事里的人。
思桀的电话响了,是梅画。今天是周末,她去了郊外别墅,发现思桀没有回家,才打电话过来。
这时思桀才发现,已经是上午九点多了,自己还没吃早饭,加上昨天下午两点起床,直到现在都没睡过。过度的精神亢奋耗尽了他的精力,又累又困的感觉袭上脑际。这里距离梅画的家更近一些,他也实在不愿回去给自己弄吃的,最关键的是,他不能刻意拒绝梅画的邀请,那会影响到两人的关系。
连他自己都无法定位彼此的界限,很模糊。他们互相欣赏,如果他点头,梅画现在就是他的女朋友,甚至是妻子,但他没有。他的心中有一道鲠,卡在喉咙间,一卡就是六年。
当梅画提出两人在梅画家汇合时,思桀应承了下来。
半小时后,他到了,找到梅画藏起来的备用钥匙,直接开门进房,倒头便睡。
再爬起来时,思桀已经饥肠辘辘,一大盘牛肉端了上来,外加一碗清汤,他一边吃,梅画将一叠文件递了过来。
“按你的意思,这两年我着重接手房产纠纷案,大概理了理头绪。莲山城新旧两代人对于住房问题隔膜很大,纠纷也时有发生,如果是在外人眼里,恐怕莲山城的年轻人是最不孝的。”
“新旧交替,自古就是个难题,这矛盾无法调和。年轻人对于古董的概念只有一个,值不值钱,说一栋老房子能给他们带来多少情结,无异痴人说梦,这也不是一句良心、孝心可以解释的。”
梅画仔细注视着他,睫毛轻眨道:“你似乎有感而发。”
思桀停下碗筷,也放下手上的文件,深吸了一口气道:“站在儿子的立场,或者说站在国人的立场,我应该给她一份合家融融的生活,可我做不到。在中国的人际关系里,亲情被升华到了不正常的高度,这种被过多放大的情感束缚,会将道德底线提高一大截,令很多人无所适从。譬之如你我,如果我们不是朋友,而是在这层关系头顶加上‘男女’二字,你会同意我今天的所为吗?”
梅画深思了一会,点头道:“三年前你向白大哥面授机宜,我就知道你今天要做的事,于是自告奋勇先回了国。如果是以更亲近的立场,我会劝你打消原意。”
“人心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它始终是贪婪的,乔天龙的不择手段是贪,我妈想我娶妻生子也是贪,而我现在所做的一切更是贪,只不过大家各有各贪。你可以指着乔天龙的鼻子大骂他贪得无厌,但我可以如此说一位母亲么?在亲情面前,很多道理是讲不通的,也无法可讲。尤其国人受的礼义廉耻教育根深蒂固,我跟母亲讲婚姻的融入性和排他性,这已经是可笑了。但事情原本不该是这样。恋爱结婚,本应是人类自发和自然的生理与心理反应,当你将道德的外衣披在上面,一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足以令所有人抬不起头,更不敢越雷池一步。”
“你对世俗的偏见太大了。”梅画一阵心疼,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我早说过,我根子劣,不想害人害己,即使对初晴,也只是以欣赏者和保护者的姿态,视她为妹妹。她是个懂得生活的好姑娘,能够将自己抽离俗世,不拘于物,不昧于心,就像清晨的太阳,明明是一道艳阳,却并不灼人。我还要向她多多学习。”
梅画咬着牙:“你并未娶她,却在碑上刻了爱妻的字样,是否……为我刻的?”
思桀皱了一下眉头,深深地看向她,淡淡地说:“你不用妄自菲薄。你是一块精雕细琢的玉,遇热则温,遇冷则凉,但其实从未被温度左右。如果初晴是离世,你则是将世情驾驭得很好,既不出,也不入。你们两个我都及不上,我越是求索,就陷得越深,最后才发现,有些东西是学不来的。我太刻意了,才会变得可笑又可怜,也将自己困在尴尬的境地挣脱不出。”
“好了,这个问题到此为止,不说了。”
思桀再叹了口气:“母亲要来了,又是一场风雨。你看吧,我有多可笑,哪有人会因见自己的母亲而胆战心惊的?”
梅画的笑容有些苦,应道:“你是否该给伯母打个电话?”
“是啊,是该打个电话了。”
思桀吃完,梅画将碗筷撤走,他开始专心看他的文件,过了一会,忽然说:“你相信这世上有鬼么?”
梅画停下了手里的活,从厨房侧身看向客厅,不解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思桀想了想,没再问下去。
梅画走进客厅,不肯放过他:“像你这样的唯物主义者,居然会讨论鬼,我是不是听错了?”
思桀沉思道:“我的唯物,其实是不敢唯心。今天我一直在想,我们所在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我们所一直坚信的东西又是否正确?还记得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从国外赶回来,过惯了国外生活的我,对于国内的习俗总表现得格格不入。”
梅画颔首:“我知道这事,白大哥在电话里,把它当成笑话提过,说你在葬礼上没有哭,惹得伯母老大的不高兴。”
“她是我永远攻不克的一个难关。她希望我像别人一样,伤心欲绝,哭得死去活来,以此来表达对亡者的追思,又能在亲朋面前有面子。我特别受不了这些形式主义的东西,如果我的伤痛是给别人看的,我会更加瞧不起自己。但如果不是,你又如何知道我不伤心?”
思桀看了梅画一眼,歪着头道:“女人有一种深入骨髓的行为逻辑理论,对她们而言,爱情是一个等差数列,纯看你花了多少心思,说了多少甜言蜜语,表达了多少诚意。这诚意可以不是金钱或物质,但它一定要有,这是相处之道,是人文逻辑,是手段,是境界。可是在我看来,绝大部分人都把它当成了目的。情人节买情人节的礼物,母亲节买母亲节的,就像晚间休息,白天上班一样,变成了机械的公式。我不敢想象这种情感套牢在一根柱子上的情况,这对我是个否定。”
梅画忽然笑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去年中秋我在事务所加班,忘了给家里打电话,结果七点多我妈的电话就杀过来了,说是等不到我的电话,全家人吃不消停。可那天白天我是打过电话的,一个电话不算什么,但这种量化的感情又有几分含金量。”
思桀似找到了共鸣,微笑着说:“非吾所愿,乃逐流之波尔,少有人能有你这番见识。不过说到这,我倒有些惭愧了……算了,不说了。”
梅画知晓他的意思,淡淡道:“不说便是隔,隔了便有阂。我努力追着你的脚步,并不只是因为喜欢你。我承认你身上有吸引我的地方,但那是我的事,若我喜欢一个人,就要他来为我的感情负责,这对我同样是种侮辱。”
“好吧,是我的错。我自认并非反感与父母接触,而是绝大部分的父母在养育了我们十年、二十年后,他们开始不懂得如何尊重我们的想法,那种想要你按照我的思想去做的意愿,盖过了一切理智,而你又不能同他们讲理。归根到底这是个意识形态问题,社会思想主导了个人意志,他们不需要思考,需要的只是在外人眼中的一点优越感,和融入大众的正常感。”
梅画抿嘴笑道:“看来白大哥将你回来的消息告诉伯母,真的给你带来了很大困扰,或者应该叫恐惧。”
思桀摇着头:“你不明白,如果她在得知我的消息后,第一时间打电话来质问,我也不必如此担心。说案子吧,我把事情交代一下,我妈来的那几天,我势必没有精力理会其他事。”他发现自己说多了,言多必失,他一直保持着谨言慎行的姿态,今天许是因为母亲要来,或是因为初次见面的女鬼,总之对思桀来说,这不是好事。
他心里藏着一只魔鬼,不敢露于人前,生怕被世俗的眼光压得透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