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没事,白向南因忙着跑业务,也没来打扰他。思桀躺了一会,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不断问着自己,这世上真的有鬼吗?
爬了起来,他先打了个国际长途,然后犹豫再三,还是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铃声响了一阵,没人应答,母亲估计出去了。思桀又打了手机,依然没有回音,心中不禁奇怪,略有些担心。
母亲并不知道他在外面的事业,也不知他有多少钱,因为那一定会传得沸沸扬扬。他会成为亲戚朋友、远近邻里,甚至十里八乡谈论的焦点,他们眼中的自己不再是思桀,而是一根可以攀爬的绳索,可以直通的捷径,他们会一窝蜂似地涌上来,忘了上帝赐予的双手,是为了让他们用来创造,而不是向别人伸过去。
思桀收拾心情,再次来到图书馆,径直翻出那本词选,不等出声,应思瑜已跳了出来。
咯咯的笑声传遍整个馆内,回声阵阵。思桀看着她小鸟般上下飞舞,浮光过处,撒下一片星辉,转眼又消失不见,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她如果还活着,一定很美,那条翩然的长裙,仿佛彩凤收起的尾帘,一波一荡,室内满是光点。
“对不起,你父亲已经过世了。”
应思瑜随着思桀的话,突然停了下来,身上的光黯了一些。思桀不由啧啧称奇,看着她红润的脸蛋,欲言又止。她的脸清晰了一些,不知是否心理作用。
“没关系,我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了。对了,告诉你件事……我怀孕了。”
思桀惊呆了,不知如何是好。鬼也能怀孕吗?他有限的知识在这里全派不上用场,只有奋力将眼珠瞪出来,以表达自己的惊讶。
“呀!你在想什么呢?我的意思是生前!生前……你明白的。”
思桀尴尬笑了笑,问:“生前的事情你不是每一件都记得吗?”
“当然不是,刚变成鬼时,我只记得小时候的事,但随后就开始一点一点记起,每隔几天,就会跳一些出来。”
思桀连连摇头,不知该该说什么。跟鬼讲道理,讲逻辑,这完全是对牛弹琴,应思瑜的说话方式虽与常人没什么两样,经历却不能用科学解释。这图书馆内外就像隔了一道地府之门,进则鬼语声声,退则俗世凡尘。
应思瑜摇着发光的头,说道:“能不能带我出去看看?”
“出去!你想去哪?”
“回家。”
“你要回家?你出得去这里吗?”
应思瑜气愤地说:“早试过了,我好像是附在这本书上一样,只能在这附近飘来飘去,连大门都出不了。”
“这些年没人动过这本书吗?”
应思瑜一听更来气:“当然有!被别人搬来搬去,讨厌死了。跟他们说话又不理人,有一次还被借了出去,那人又忘了还,害我以为再也回不来了……问了这么多,你到底要不要帮我?”
思桀想了想:“帮你可以,但现在是工作时间,我前天已经旷了几个小时的工,如果你白天没问题的话,我倒是可以带你去试试。”
思瑜摇摇头:“我见到阳光会不舒服,白天就算在阴凉的地方,呆久了也会生病。我最近总是想起一些事,可是都连不上,头很痛。你就带我去一次嘛,最多我帮你捉贼!”
“你提醒我了,记得你说过,馆里丢书是因为管理员监守自盗。”
“当然!这里有什么事瞒得过我?怎么样,成交吗?”
思桀微笑着说:“那你又知不知道,假如我答应你,可能很快丢掉这份工作。毕竟这工作正是来自于馆里图书的丢失和晚间的闹鬼。”
“那你是不肯帮忙喽?”思瑜一脸委屈,虽然模糊,但思桀还是能清楚地感受到。这小姑娘很会撒娇,如果是常人,他肯定不屑一顾,偏偏对方是一只鬼。
思桀犹豫了一下,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他在对待外人时一向是很谨慎的,但如果思瑜只能看到和听到自己,他的确没得选择。思瑜的出现令他如在梦里,有些忘了自己身处何世,忘了自己一贯的处事风格。
“好吧。”
“太好了!”思瑜拍手跳了起来,欢快得像个精灵,浑然忘了要去的地方,应该是个黯然神伤之地。
夜里十一点多,晚风凉得使人一振。锁好了门,思桀没有叫车。这是他在国外时养成的习惯,四下无人的时候,就会选择一个人走走,好清空脑袋,不过这次是为了方便同应思瑜谈话,以免被当成自言自语的怪物。
“你对自己的存在从没怀疑过吗,还有没有遇到过类似的人或物?”
思瑜正左顾右盼,朦胧的眼睛不时四下巡视,似在回想着二十年前的这里,闻言摇头:“我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无聊的时候不知将馆里的书翻了多少遍,尤其是那些鬼怪故事,一看就是假的,可我自己偏偏又真实存在。嘻……说不定我是世上唯一一只鬼呢!”
思桀心里犯起了嘀咕,应思瑜居然半点没有表现出痛苦和懊恼,刚刚闻听应金煜的辞世,也只是黯然片刻,难道鬼都是如此情绪,不能以人类感情去衡量?还是……
思瑜忽然跳了出去,迎着凉爽的夜风,舞动碎花的裙角,将夜色衬托得那么灵动。
若论世间美好之事,当如眼前这般。思桀一刹那间迷失了自己,忽然有种下场雪的冲动。如果雪花配着她此刻的欢容,一定是极美的。
谁说不能笑着活?身边人无论麻木也好,睿智也罢,年长年幼,多少人在执迷于他们无法企及的东西,却庸庸碌碌,不知所以。他便是其中之一,思桀心中的理想足够荒诞可笑,甚至连对外人表露一丝也要犹豫再三。然而眼前的女鬼却做到了,她把现实和理想的境界融合在了一起,没有多余的喧嚣。
路灯亮起,灯火逐魂,初心不染。
她有着混乱而模糊的记忆,十分清楚地记得自己变成鬼之后的时间,家里的住址,却不记得某些人。这是思桀的猜测,加上刚刚得闻父亲辞世的消息,如果是个凡人,此刻的舞姿一定会被身边人诟病。
但在思桀看来,这份洒脱是世间难寻的珍贵,他曾在另一人身上看到过……应初晴。自己对初晴的感情与其说爱,不如称之为珍惜和欣赏,他在初晴身上感到一种自己无法企及的高度,一种令他仰望的境界。
现在初晴的灵魂又在应思瑜的身上复活了,尽管脸庞模糊,初晴复生的感觉还是出现在脑海里。思桀猛然惊醒,“应”姓并不多,难道她们两个……
“就是这儿了。”不用思桀提醒,应思瑜已经飘了出去,进入一条老巷。
思桀第二次来这里,别有一番滋味。薛家庙这条老街分做十多条岔路,不熟悉的外人甚至不敢轻易进来,但也许是被思瑜感染,他看着这里不一样的夜景,每一盏路灯都是自家手动设置的,没有一处是一模一样,却恰好照亮了每一个角落,心中只有欣赏。
任何一位设计师,也设计不出这样精雕细刻的意境,思桀跟着前方的一只鬼魂,转了十几个弯,才来到那栋生满稗草的古屋前,扶手倚门,展开书页。
应思瑜凝望着入眼的斑驳,终于失去了笑容。
思桀以拟人化的角度去看待一只鬼,脑中假设着分别二十年后,重回故宅时,应该是怎样的精神状态,不禁也替她难过。
应思瑜飘进了院子,思桀等在外面,一边注视着昏黄的灯光,一边静静地想,想这两天的事情,想生命的奇妙。
急促的脚步声从拐角处传来,在这样弯曲的弄堂里,声音经过几栋老墙的碰撞,格外刺耳。
那是高跟鞋踏地的声响,没过几秒,一道鲜艳的身影从角落里转了出来,两人见面,同时愕然。竟是前次在酒吧见到的女人,两人曾不发几言地贴身坐了两个小时,见她慌慌张张的样子,思桀立刻就猜出了大概。
女子见到他,愣了一下,激动地低呼:“先生,请帮帮我!”
“我应该帮你吗?”思桀皱了皱眉,竟丢出了淡淡的一句说话。
女子显然没有估到他会如此说,思桀不愠不火地道:“以我的身体素质,恐怕打不过谁,现在是午夜十二点,除非此刻追着你的是警察,否则你很可能将我拖入危险的境地,你明白吗?”
女子愕然以对,脸上立刻泛起羞愧,咬牙道:“对不起。”然后急匆匆地走了。
思桀的眼神在这一刻显得有些空洞,静静向她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才转过头来。三个体型健硕的大汉从来路上赶了上来,四下巡视了几眼,分明闹不清这里的路径,最后将眼光聚焦在思桀的身上。
思桀忽然眼神闪烁,表情极不自然。那三人靠了过来,其中一个粗鲁地问道:“小子,看到一个三十来岁,一身红衣服的女人经过没?”
思桀做出了一个很恰当的表情,伸手指向刚刚女子离开的方向,略有些慌张地道:“去那边了!”
三人狠狠盯着他,领头者露出一缕凶光,哼着牙道:“小子你给我记住!我们追。”说完竟朝着思桀所指的反方向跑去。
“看不出,你还挺厉害的嘛。你怎么知道那个眼神可以骗过他们?”
思桀拧着眉毛道:“你才厉害吧,隔着一堵墙也能见到我的表情。”
“那有什么奇怪,别忘了,我是鬼。不过刚刚那个女人有点奇怪,背影好眼熟啊。”
思桀判断道:“以她出现在此处的时间,应该是住在附近的人,没准你认识。你看过里面的情况了,有何感想?”
“还是原来的样子,没什么变化。”
思桀终于在应思瑜脸上见到一丝苦涩,但她随后便恢复过来,娇哼道:“我还要去父亲的坟上看看,你得帮我。”
“我是第一次见到请求帮忙的人,如此理直气壮。”
“因为我不是人嘛。不过我这样说,却是因为发现了你一项优点,你的话跟你的行为不符。明明对人家说了狠话,却还是帮了她……哼!刀子嘴,豆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