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关七族的郑家……”
萧锐踌躇不定,事出有因。
萧锐的父亲萧瑀,为人严厉清正,不肯容人之短,不善处理人际关系。前年被李世民任命为太子少傅,免去御史大夫,不再参议朝政,此为萧瑀第三次被罢相。
脾性的缘故,兼如此反反复复的出相罢相,萧锐的父亲虽为宋国公,但萧家在朝中权势低得很。身为驸马,萧锐亦是足够低调,不给言官抓住攻诘的把柄。
管城郑家的事,是一个机会。前提是,结果必须让圣上满意。否则,极有可能与萧家不利,变成毒药再添一难。
这般背景,孙道代表李承道提出来半强制性的建议,即便他本人而言赞同些许,但萧锐第一时间还是想要拒绝。无奈这机会是人家送来的,他不好出口。
最后的重点,重中之重,是自己的妻子。她与隐王之母、郑家婶婶的纠葛,要他如何不为她考虑?郑家死罪要死,岂不仅是嫡系尽去、血流成河,支族旁脉凋零不再?
“陛下会同意的!”深谙此道的孙道,语气却是一贯的独~立和自信,不为外因影响。
莫非隐王殿下与圣上达成了某些默契?孙道的自信,令萧锐接着揣摩、分析起来。
“婶婶呢?婶婶那里怎么办?”微微意外而迷茫的神色长存,听见孙道的声音,襄城粉色唇瓣下意识的轻启,喃喃自语。
“婶婶?婶婶是谁?谁的婶婶?”准确捕捉到了她的细语,孙道露出微微诧异的神色。
他的印象与计划中,从来没有襄城那个不知谁家的婶婶。
孙道淡淡惊讶而不太在意的态度,全不似在作假;便如方才他在淡然话语间,就决定别人生死这样的事情一样。使得襄城愣了一愣,随后了然,轻吐兰气,缓言道“是郑家婶婶,承道的母亲……承道或许不知,他的母亲一直在玄都观吃斋念经,为……”
“吃什么斋?念什么经?”一瞬间,孙道的脸色阴沉了下来,打断了她“出身望族荥阳郑氏,她念的到底李家的经?还是郑家的经?”
不悦阴沉的脸色只是表露了一刹那的时间,随后他自己首先笑起来,侧身伸手又在临川的肩膀上拍了几下“郑族必亡,其他的陛下会同意的”
襄城张了张没说出话来,萧锐轻皱着眉头猜测孙道的这番话所包含的含义,被允许的临川倒也没有等他们的回答“不知襄城姐姐可否借纸笔一用?临川想摘录些东西”
“妹妹交代便是,姐姐让下人抄录好送来”
没来得及站起叫人,她就已经那边走过来的临川拦下。见她态度坚决,襄城只得再度坐回去。
“不用麻烦,让人将纸笔拿上来便可。临川要亲手抄录些方子,送给姐姐姐夫做为冒昧拜访的礼物”
“久闻临川妹妹专攻大篆和隶书,文才斐然。今日得幸,望妹妹莫要吝啬,多留下些墨宝”以为临川是要展示书法,素来善隶书的萧锐,忽然觉得,妻子的这个妹妹着实是个妙人。
于临川,自己的书法无可估量价值。在他人眼中,不过是可有可无的鸡肋礼物。而对于萧锐,不失为一次交流书法的机会。
这礼物,恰到好处。
“郑家的人在管城蛮横习惯了,自认为管城是他郑家的,郑家就是管城的绝对皇帝。与他们讲道理是说不清楚的,他们是士族世家,掌握舆论导向的话语权。放任不管,他们迟早会作出些天怒人怨的傻事来。孔子的乱世当用重典,对如今的郑家,如今管城的隐形乱世局面,非常适用”
临川在专注于笔下,萧锐坐在上方显得不太能按捺下自己的情绪,时不时瞥一眼她的方向。孙道则不耽误这时间,与他扯着没营养的正确废话。
“七族同气连枝,稍不注意便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心不在焉的,眼神飘忽不定、试图转移自己注意力的萧锐,下意识地便随口着众所周知的官话、套话。
孙道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临川正在专心于手中的纸笔。认真的女孩最可爱、最美丽之类的,不是重点。襄城表情看起来有些古怪,而随着目光的移动,愈发古怪的神情逐渐收敛了起来,变换成为严肃;这一系列神色的变化,才是真正值得关注的。
“这份礼,我们夫妇受不起!”
临川笔未落,襄城便微蹙起双眉,清秀的脸庞上,洁净的肌肤被她皱眉的动作牵动着。望向孙道时,脸颊上依旧保持着一分严肃。
“最终收益者是民众,直接收益者是陛下,公主与驸马仅是喝大锅汤的,不用在意”
“喝汤的人应该是承道与孙公子,萧府无功,不能受禄!”襄城一副神态坚决的模样,孙道的喝汤理论完全无法打动她。
作为萧家主事人的萧锐,任由妻子突地强硬起态度拒绝,不好奇不垂涎,任由她做萧府的主。
所谓的重礼与自己只相当于废纸,孙道更不会低头。
“纸张的改良,是孔颖达与魏征老早就预定的,活字印刷术是纸张改良的附属品,两者相辅相成。由我或者承道直接交给圣上,什么好处都捞不着。故老老实实交上去,我们总觉着心有不甘,还不如顺水推舟,送于驸马与公主殿下;可以给两位带来些实惠不谈,又能让陛下默契给予我与承道建议的权限,何乐而不为?”
难以理解孙道口中的那个不正常的“默契”,襄城张了张嘴仍想要拒绝,孙道却不给她这个机会“公主殿下不愿意接受也没关系,但孙道心中的不甘心得不到消除,能做的仅有让明珠蒙尘了。憋屈的感觉什么时候磨灭光,它们什么时候再重现人间。相信襄城殿下已经看见了,小册子上的字有过半大唐士子与大儒们不认识,临川也仅仅辨得一些。很不巧,我全部认识”
“所以,请相信,我有能力,也做得出来”
淡淡的话语淡淡的语气,在萧锐与襄城听来,不啻于冬日站在房外时一阵冷风突如其来,让人遍体生寒。更令人坚信,他不是在危言耸听。
女子微一沉吟,眉心微低略带愁容道“襄城是不是曾经得罪过孙公子?孙公子要将萧府放在火堆上烤”
自己的道被别人用来还治其人之身,当事人并无怒意。
“原来公主殿下是担心这个”终于搞清楚纠结所在,孙道失笑“如若两位不介意,这些玩意,就当作孙道送于承道未来外甥的礼物吧。让陛下那里先给他外孙存着,秘而不宣。我相信,他不至于会贪图外孙的东西。否则,你们同意,皇后娘娘也不会同意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自己再推推脱脱,襄城觉着自己都会气恼。有意无意的,孙道且恰巧提起了她母亲。
“母后不是在洛阳吗,怎么与管城之事扯上关系了?”
“侧重点不同啊”闻言低声咕哝一句,拿来临川抄录完毕的几页纸,孙道将其交至萧锐手中“顺便帮我给陛下带一句话”
客厅里被孙道的一句话闹得,立即变得鸦雀无声。便连刚打算拿起令妻子吃惊的方子扫一眼的萧锐,也不得不按捺住好奇心,抬头看他要自己带些何话给岳父大人。
而孙道的双手兀自紧抓着手中已经空了的茶杯,除了发呆时无意识的转动外,毫无动静。所有人都看着他,他没发觉到一般,自顾自地发呆了好半晌,方才抬起头来。
与其他人的目光接触,他很无辜地挠了挠头发,眨了眨眼睛。
“我正在思考人生,你们看我干嘛”
开小差开得像他这样理直气壮的,没几个。
“肥皂的话,达不到熟悉的程度,不懂得如何固体化,无法制作。姨子由临近时代的平民发明,解决了这两个问题……我这样的人听说过姨子的不多……儒家圣典,百家经传,听说过的不少”忽地面色一整,孙道深深吸了口气。随后,断断续续,孙道口中缓缓而言的,尽是些莫名其妙的话。
至少,萧锐夫妇与临川三个人,无法理解他的话。孙道亦没有解释的意思,挥挥手一脸的不耐烦“就这样了,他听得懂就听,听不懂就算!”
这态度,令得襄城腹诽不已。
懂得你与承道对阿耶有怨气,可也不用在阿耶的女儿面前如此不客气啊。维护不是、不维护也不是,我会很为难的好不好。
“我刚才不是说侧重点不同吗,萧家郎君与公主殿下想听一听其中缘故吗?”轻易的,这段话题就此被他揭过。
一如既往,李世民会如何反应,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列。
明白父亲对他的纵容,襄城没有勉强,而是顺着他的脚步走“吽?孙公子又要开动那三寸不烂之舌了?”
顿时,客厅里气氛欢快许多。寻常人家的访友到来一般,宾主尽欢。
“我与承道曾经路过一个村落,里面的女子的彪悍堪比汉子,特别是规定、安排自家丈夫合理作息这方面,说一不二。我问过他们,为何不介意老婆对自己不贤淑。那些汉子们回说,打小他们就被教育,生活上的合理安排必须听娘们的,她们会比他们更爱惜他们的身体。我问,这太不痛快了吧。他们笑说,只顾畅快不行啊,一天活干下来谁不想喝一缸酒直接睡过去啊。可那样身体经受不住,如果扛不住,身体垮了人不小心死掉了,那就悲剧了,会有别的男人睡你的老婆,花你赚的家业,打你的孩子……”
话粗理不粗,孙道扯出来这个段子,主要是为了襄城与萧锐。
萧锐沉毅有大量,性蕴慈仁,却是比襄城早故去,在壮年之时。唐朝不忌再婚,不知李治是心疼姐姐,还是政~治需求,给襄城再找了个驸马……
孙道领着女孩出了萧府之时,已是黄昏时分。
金黄的阳光伴着红透的夕阳,在头顶远方的西方天际,将大片的云彩染得透红。遥远的天空遥不可及,西方的落日余晖一望无际。孙道站在长安城某条他叫不上名的街道上,很长的一段时间,不懂得去往何处。
习惯了她在身边的日子,意味着分开的不习惯。
相比于他不知何去何从,临川要清醒得多。牵着他的衣角,领着他往秦府走。
是的,去往秦府,皇城外孙道唯一较为熟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