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晚报,惊闻一位著名作家去世了。这个作家很年轻,还不到四十岁。几年间,他写出许多发行量傲视书坛的书籍。我也是其作品的忠实读者,他的每一部作品我都读过,深受感动。我也曾幻想在某个地方与他邂逅,一睹其尊容。然而,他却在一个平凡的早晨,放弃了一切,悄悄地走了,不声不响。
作家的去世,绝对是中国文坛的一个损失,他的意志、境界、思想,非常人所能及,他的作品的震撼力、冲击力也是令许多人汗颜的。无论他带走了什么,留下了什么,我们只能留守着悲怆的空白。
早晨,当我还没有从那位作家去世的悲伤中走出来,在办公室又惊闻我的同事——一个优秀的记者昨夜心脏病突发,死在夜间小区的花园之中。当保安发现他时,他的手中还拿着救心丹。
在办公室里,他留下了写好未发的稿件。在家里,他留下了漂亮的妻子和三岁的儿子。在医院的灵堂里,他静静地躺在鲜花丛中,一脸的安静与平和,犹如在幽怨的曲调中熟睡。我们缓缓地从他身边走过,敬礼、哀悼,强忍着悲痛与他诀别。
他是个好人,好记者,好丈夫,好父亲,唯独他没有好命。为了事业、家庭,他极力地扮好每一个角色,不想让自己、让别人感到一丝遗憾。他是个完美主义者,一切追求完美。然而,他自己却没有完美的人生。在他生命之灯还没有达到最亮的时候,就悄悄地与世长辞了。走时,没有一个人为他见证。
从医院回来,我还没有从那份伤感幽怨中醒过来,电话铃又响起。电话是同学峰打来的,他告诉我宁去世了。我、宁、峰是大学中最要好的朋友,号称中文系的“三剑客”。想当初,我们三个人豪情万丈,对酒当歌,谈古论今,通宵达旦,意气风发,数风流人物,舍我其谁?
毕业后,三人分手各奔东西,峰与宁进政府工作。宁是个非常好强的人,有着强烈的征服欲。他在单位中,没背景,没后台,没有关系网。一切从头开始。他一方面要应付同事之间的勾心斗角,尔谑我诈,提防明枪冷箭,另一方面还要把工作做好,做出色,做到位。偶尔打电话给我,发发牢骚骂骂娘,大有恨世不公的味道,然而他又不会放弃任何一个表现的机会。
宁从大学毕业之后,从单位最小的职员做起,兢兢业业,谨谨慎慎,一点一点地往上爬,终于爬到了处长的位置,当上处长那天,他兴奋地打电话告诉我,这不是他所追求的,他要当局长,当市长。
谁知,一个月之后,峰打来了电话。一场飞来的横祸,宁就丧命于车轮子之下。那天,也是他刚刚搬进三室一厅的住房的第二天。
在一个星期内,“死”这个字眼,像一张大网,把我紧紧地罩住。在里面,我清晰地看见死神的身影,直接地闻到死亡的气息。死亡,离我们并不遥远,而是很近很近。
妻子问我,为什么最近我们身边的有那么多人去世,他们是约好的吗?为什么都会选择四十岁左右?七三八四是人的生命之坎,难道也是吗?
我无言。四十岁,对男人来说是什么?是一个具有标致性的里程碑,是事业的证明书,是天堂和地狱的分界线,对于一些特殊的人来说,四十岁,也许就是坟墓。
历史和社会交于男人的任务,是沉重的。只要选择了男人,也就选择了任务。这些任务,必须要在四十岁的时候对上帝和债主有个交代。男人,为了社会上的一席之地,为了银行的账号上的数字,为了别人眼中的自己,只有去拼,去争,去抢,哪怕你倾己所有,哪怕你透支生命,只能这么做。如果不这样做,谁还会把你当成一个男人?
妻子沉默良久,抬起头,双眼盯着我,问道:假如你有一天不在了,你会后悔吗?妻子马上意识到这样问有些不好,就接着说,如果你不在了,也许就没有感觉了,也就无所谓后悔不后悔。
我说我会后悔的。四十岁是男人秋天的开始,是理所当然的收获的季节。如果在立秋的那一天他离去,那种心情是可想而知的。但是,对我现在而言,立秋,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
站在今天的位置回头一看,所有的一切用四个字概括:不堪回首。用两个字概括:失败。用三个字概括:很失败。
事实上,我是不应该怕死的。因为真正的我早已在大学毕业后的第一年死去了,现在活着的我肯定不是真正的我,而是顶着我的名字支配着我躯体的魔鬼。可就是这样的我,仍然渴望活着,哪怕是不知为什么活着,为谁活着。
死去的我,除了名利以外什么都有,有棱有角,方方正正,有激情,有热血,有理想,有抱负,纯洁而又活跃,妄想着用我的青春我的责任感把世界变得更美好,把人类变得更和谐。
敢想敢干的我走进了社会,才发现我和这个社会存在着很长很长的一段距离,自身的棱角在人生轨道上滑行时,总是伤着别人也伤着自己。因为屡教不改,因为朽木不可雕,时不时地被一双双有形无形的手抓住,用铁锤和剪刀对我进行规划和修理,把我摁进装有唾液的水缸里软化,把我置于冷嘲热讽中焚烧冶炼。
我奄奄一息了,有一个哲人告诉我:当你无法改变这个社会时,就要学会适应这个社会。如果你还想活着的话。我想活着,我渴望活着。
那时的我在那年北京夏天气温最高的那一天死去了。现在的我在那年冬季气温最低的那一天复活。我开始去适应社会,迎合社会,卑躬屈膝地讨好这个社会,争取在这个社会中有站着的地方有坐着的位置。
不知不觉中被什么东西牵着鼻子走,不知走向何方,也不知在何方停留。我在所谓的成功中麻木,在所谓的认可中孤独。也许,这个社会认可了我,而我却不再认识自己。
我在透支生命的过程中追逐名利,在拍卖典当灵魂的过程中获得虚假的喝彩。我把想说的话想表达的意愿尘封在心底,让它们彻底地发霉甚至消失。我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戴着伪善的面具与自己讨厌憎恨的人称兄道弟握手言欢,过着利用别人和被别人利用的生活。
各种纯真的情感都离我而去,确切地说被我抛弃。整天工于心计,忙于算计,思考着个人的成败得失,踩着别人的鲜血和眼泪爬上了无根的树,活在面前虚假的恭维和背后的诅咒之间。我就这样往上爬,丧失着所能丧失的。有时,我也敢于牺牲,奉献,但我的牺牲绝对不是无私的奉献,而是为了下一次投机与掠夺。
在每个人的脸上,我看不到真诚,怀疑着生活中的一切。我怕吃亏,受骗,抢劫,绑架,我担心得病,失去,贫困,受苦,仿佛苦心经营的一切第二天早上就会更名易主。
夜里,我躺在柔软的席梦思上尽做噩梦,梦见被眼中滴着血提着滴血的钢刀的人追杀着。我知道自己欠他们的,除了逃跑别无选择。可是我跑不动,逃不脱。噩梦中醒来,心无规律地撞击着胸膛,那种强烈的声音在午夜中特别清晰。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为谁活着,但是有一点我还能明白,我不是为自己活着。也许是前生欠了别人的债,必须在今生加倍地偿还,所有的人都是我的债主。
当初雄心勃勃地选择了城市,羡慕城市的繁华和靓丽,也希望在这个舞台上演好每一个角色。自己演了许多角色,演得逼真而形象,其代价就是失去了自己。我为戏而存在,而不是为生活。
我越来越怀疑自己活着的方式不对,但我却找不出原因,又没有合适的方法,更没有勇气选择死去。
朋友和同事的死亡提醒我看看来时的路。我回首,却看不到自己的脚印。没有体重,在沙漠中行走,是不可能留下脚印的。人死以后,什么都可以带走,唯独你带不走的是脚印,走了这么长的路,却没有留下脚印,当然就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去向何处。我想,我这辈子我可能只能为悲哀活着,也为悲哀死去。
生命于人而言是宝贵的,只要不犯法,谁也没有权力剥夺。然而,谁敢保证,自己的生命不会被不可预测的东西剥夺呢?一旦生命被剥夺了,一切都没有了意义,包括偿还。
我想,没有一个人可以紧握住生命,更无法知道它什么时候消失。走着走着,一脚踏空,突然之间可能就倒下了,与水土相溶,没有任何选择和准备,完全是措手不及。倒下以后,就再也没有起来的机会,生命被画上了一个空洞洞的句号,但却管不了它是不是圆满与美丽。生前身后所有一切都归为零。
人的生命存在与消亡,是在人生长河中的某个瞬间完成的,这瞬间被定格成一种永恒。可以说生命美丽,可以说生命壮观,但是,给人留下的除了遗憾还有什么呢?
很多时候,死亡是一种解脱,而活着却是一种负累,是一个受苦受累受折磨的过程,但绝大多数人选择的往往是活着,活着毕竟是好的,人只有活着才能看到希望,所以有许多人在生命快要结束的时候,还努力挣扎着想要过一种完全没有质量的生活,他们只是想活着。至于那些口口声声说要寻找死亡解脱的人,是因为他们还活着。
人无论怎样说能够直面死亡,其实还是害怕的。人死了,就是被世界驱逐出去了。自己的未来,世界的未来,都无从知晓了,也与已无关了。名、利、事业、爱情、亲人,死到临头,放眼望去,没有一件是放得下的。人心是无边无际的,死亡使你放下一切,你没有权力选择其他。这种不甘心巨大得不行,所以,不论活得好,活得不好,都不想死,对死亡充满恐惧。对死亡的恐惧,其实是对丧失的恐惧。
人活着的过程,可以说就是一个害怕失去的过程,所以才不断地追求,渴望拥有。有时会泯灭良心,有时会不择手段,有时会绞尽脑汁,目的就是使自己拥有拥有再拥有,获得获得再获得,永远不知疲倦,永远也不会满足。得到与拥有,只能让我们有一丝一时的快乐,最终让我们变得更加贪婪,更加没有血性和爱心。
我有的,别人没有——我不安;别人有的,我没有——我失意。别人给我一个难得的微笑,或者对我表现关心与热情,我就习惯性地怀疑人家的目的和动机:而遭到别人的冷落时,自己脆弱的神经和易碎的自尊又会受到伤害,心就会感到不平衡。
小心、猜疑、自卫、防人、争夺、算计这一系列的过程,组成了我的生活,伤不伤人倒在其次,最大的目的无非是使自己不受到伤害。虽然练就了一套护身的盔甲,把自己紧紧地包裹,得不到阳光的照耀和雨露的滋润,心也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
我咒骂这个社会这个时代,是它迫使我不得不改变。它让我什么都获得,就是不能获得快乐。来北京这么多年了,从一开始的漂泊流浪,到后来的稳定平和;从一开始时孤身一人,到现在有家有业;从一开始时行囊空空,到现在的存折账号,一切都发生了变化,而在这一系列的变化当中,我快乐过吗?我记不起来上一次快乐是在什么时候。也许,我从来就没有快乐过。
在为所谓的生存、发展、成功的感召下,我像一台机器,昼夜不停地运转着,忽略着春夏秋冬季节的更替,忘记了亲情友情和爱情。每一天都在做着一笔交易和计划着下一笔交易,处心积虑,提心吊胆,渐渐地演变成交易的奴隶,养成患得患失的毛病,让自己的感知麻木,让自己的心肠如铁。
都说金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可是,钱就像一张张招魂牌向我不停地摇动,让我不由自主地灵魂出壳,为它疯狂与痴迷。苛刻甚至虐待自己,忍受、等待、争取、惟一的目的就是把别人的钱装入自己的口袋。在此过程中,我可以像一只狗,也可以像一条狼,以健康为代价,以生命为代价。
丧心病狂地攫取金钱,然而却对金钱没有了感觉,把金钱存入银行以后,留下的只有疲倦、厌倦和伤痛,然后再一次驱使自己为了下一块骨头去厮杀。
朋友纷纷过世,光溜溜地去了另一个世界的事实开始拷问我的灵魂。重新翻开日记,却找不到一段令我无憾无悔的文字。我突然感觉自己是一个挤公共汽车的人,为了抢到一个座位,挤倒了老人,挤哭了孩子,终于抢到了一个位置。我美滋滋地坐到终点站,却发现丢失了装有自己所有积蓄的钱包。
我轻轻地闭上眼睛,清晰地看见那个优秀的记者和宁,他们并没有为一种解脱而欣喜,满脸的愁容和沮丧,像输光了的赌徒。他们告诉我,别这样了,当你一手多一张钞票的时候,另一只手也多了一份医生的诊断书。人都是拼命地想活得更好,可是谁也不知道活着的本质。
从家到单位只有十公里的路,就在这十公里的路上,我隔三差五地就要目睹一次车祸的发生。许多年轻的生命在转眼间从人世间消失,他们可能刚刚与漂亮的妻子吻别,可能把可爱的孩子刚刚送到幼儿园,也可能刚刚把一笔巨款存入银行,他们什么都可能想过,就是没有想到那个晴朗的一天就是他们的末日。
我亲眼看见有着非常气质的年轻女士驾驶着火红的跑车与载重二十吨的汽车相撞。那车、那人被熊熊烈火吞没,大火过后,只剩下几块乌黑的铁皮和变形的焦尸。我在想,这辆跑车可能是那位漂亮的女士几年奋斗的见证和结果,她也可能为拥有这辆跑车付出了太多太多。可是,她却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它竟会成为杀死自己的凶手。
人类在世界万物当中是强大的,然而人类在死亡面前无比地脆弱。我们为了拥有方便快捷的现代化生活沾沾自喜,可谁会注意到我们在沾沾自喜的过程中失去了健康?我们处心积虑地想握住物质的繁华,又有谁愿意看一眼长满野草的心灵?我们像奴隶一样建造着人生的金字塔,可我们谁考虑到死神何时光顾?我们死后又有谁能把我们的名字刻在金字塔上?
我曾经问一个朋友,人活着的目的是什么?朋友说,人是为了死而活着。死亡才是一个人一生的真正的终点。人活着的时候可能什么都放不下,可是死亡又让我们什么也带不走。活的是一种感觉,而我们活着的氛围里又缺少快乐和幸福。
我们为了什么活着呢?难道真的是为了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