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光启给自己搭了个舒适的“窝”，他独自一个人躺在里边抽着烟，耳朵却一直竖着听着城南的动静。
“停了！”坐在一旁的禾苗长身看了一眼窗外。
胡光启“哼”了一声说：“王远山这小子真有两把刷子，打了一天多了，美国鬼子还真一点便宜没占着。”
“打的也差不多了，美国鬼子没飞机大炮，他还真干不动咱们。”
“问题就在这儿呢？”胡光启坐起身子看着禾苗：“要是飞机大炮来了咱们怎么办？”
禾苗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吐了吐舌头：“那该咋办？”
“就得实行主席的十六字方针，敌退我进，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不能这么死抗。”
“可是团长的样子是要死抗到底啊。”
“谁说不是呢！”胡光启一脸的腻歪：“高大城就是个轴子，死木头疙瘩脑袋，赵鹏飞说什么他听什么，好像就他是共产党员，其他人都不是似的，抖机灵，逞能，这回玩显了，我看他怎么办。”
“那咱们怎么办？”
胡光启点上一支烟，幽幽地抽着，熟练地吐着烟圈：“话我都跟你们几个交代了，到时候就听我的。”
“咱们现在撤不行吗？”
“扯蛋！”胡光启瞪起眼睛白了禾苗一眼：“现在走那叫临阵逃脱，回去就是杀头。还没到最后一刻呢，也许还能有戏唱。犯不上冒这个风险。万一要是那什么了，再走，就不是临阵退缩了，属于无力再战，不得已而撤退了。”
说道这里胡光启似乎想起什么“嘿嘿”一乐接着说：“要说高大城也不傻，前天我跟他交了底，这小子妈的把9连掉到前边去了，把咱们营拆散了，他也怕我半截撤火。”
“你说这仗怎么有得打吗？能等到撤退命令不？”
胡光启叼着烟头，扣着脚趾头，半天才说：“不知道，我也希望能有这命令，别像老康似的，打了半辈子仗，临了弄个晚节不保，在中国，就是死也别背上个逃兵的名声，吐沫腥子就能淹死你啊。”
“啥能比命值钱吗？”
“在有些人眼里，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比如说刘贵。”
“刘营长我挺佩服他的，咱们师也找不出他这样能打硬仗的营长来了。”
“那你说，高大城为什么把他弄到后边装弹夹子去了？”
“为什么？”禾苗有些不解其意。
“说明高大城心里还是不想死，他想活，否则他决不会这么重用王远山。王远山是守阵地的高手，当年我可是领教过王远山修得连环阵，我还差点死在那里。他的能耐就是能帮高大城拖延时间，跟美国鬼子耗，耗得时间越长，对我们越有利，到时候大部队都安全过江，咱们把桥一炸，二话不说麻利儿地往后跑。这是他的想法，要是用刘贵，现在龙岩里已经失守了，我们也都光荣了。” 胡光启又续上一支烟：“说白了吧，人还是逃不过怕死这道坎儿，没人跟命过不去，赵鹏飞给咱们这么个绝后仗打，高大城也含糊了，我跟了他这么多年，头一次看他这样没魂儿似的。这说明，咱们这个全军歌颂的英雄团长也是个凡人，没什么特殊的。我得帮衬他一把，但是要是到了关键时候，他要是犯了轴，我再跟他掰撤，实在不行再走。这样咱们能有理，有理就不怕打官司，我就不信，他赵鹏飞能一枪毙了我？老康他都放了一马送回国去了，我这样的给他顶了几天几夜的，最后撤回来了，他下得去手？”
“有理，有理！”禾苗不住地点头称是。
“所以说，你们就踏踏实实地把事情做好，火候我掌握，你们都是我弟兄，不能眼看着你们白白地困在这里。”
说完胡光启用掏出的他刻了一半的萝卜章精心地雕刻起来。
水子把烤得焦黄的半个馒头递到杜小亮眼前，自己嚼着那一半：“赶紧吃吧。”
杜小亮伸手接过来，刚放到嘴边便停下了，愣愣地看着地面发呆。水子鼓着腮帮子在他脸上扇了一下：“怎么了？”
“我碰到他了。”杜小亮若有所思地说。
“谁？”
“那个狙击手。”杜小亮轻轻地啃下一小口馒头满满地咀嚼着，但是他身体所有的感官并没有集中在食物上，而还是对刚才的事情念念不忘：“在那个楼里，我们碰上了，我在楼上，他在楼下。就像我小时候听的评书一样，两个剑客狭路相逢，可是我却选择逃跑了。没敢跟他正面过招儿。你说我算算个逃兵？”
水子大口地嚼着馒头听着杜小亮的陈述，而后摇摇头：“我觉得不算，都什么年代了，还玩这套，只要能整死他，你就是英雄。谁还当着面你一刀我一刀那样的对砍。”
“我差点死在他手里，子弹擦着头皮飞过去了，幸亏之前我捡了个钢盔带上，要不我就真回不来了。”
“没事，下次碰见他再整死他。”水子安慰着杜小亮。
“我真想见见他本人，他真的挺厉害。”杜小亮叹了口气。
“别瞎说。”水子朝杜小亮挤眉弄眼地说：“咱们和他是阶级敌人，上午二营的小商和骚狐狸就死他手里了。你的责任是干掉他。”
“我要是有他那两下子，我就摸到美军总部去，一枪干掉李奇微。”杜小亮磨搓着自己狙击步枪。
“这话才像个样子。”
这时，厂房后边的门外走进了几个人，为首的是政委肖克凡，后边是老谢带着几个炊事班的士兵挑着整桶的吃食。看到这些，沉默的厂房里突然活跃了起来，肖克凡的脸上挂着和善的微笑沿途拍打着坐在地上的战士：“同志们辛苦了。”
罗大鹏赶紧走过去问：“政委，怎么又上来了，多危险。”
肖克凡摇摇头：“前边打得这么辛苦，我不是军事干部，帮不上什么忙。但是，我总得让同志们能吃上口热乎饭，团部还剩些罐头，我让老谢他们做了罐头熬土豆，送上来给大伙吃。”
一听这话，战士们纷纷拿出饭盒冲过去开始分这并不多的美食。看着战士们高高兴兴地吃着，肖克凡心里说不出的一种滋味，他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是尽量把他努力表现出的一种乐观精神带给身边的所有人，他觉得这是他在这里唯一该做得事情。
罗大鹏端过满满一饭盒吃食对肖克凡说：“政委，你先来点。”
看到眼前油花花的土豆和罐头肉，肖克凡生生地把口水咽了回去，他把饭盒一档：“我们在后边都吃了，这是专门给你们的，快吃！”
“那我就不客气了。”罗大鹏吃得兴高采烈。
“远山呢？”肖克凡环顾四周。
“他在银行那边的。”
“现在情况怎么样？”肖克凡问。
罗大鹏擦了擦油乎乎的嘴回答：“敌人现在停止进攻了，只是派小股的渗透部队在咱们四周，王远山说不用管这些人，守好现在的阵地就行。”
“游击的同志撤回来没有。”
“全部撤回来了。”
“那就好。”肖克凡点点头：“一切都听王远山同志的指挥。”
肖克凡四处巡视着，把热乎的饭菜送到他碰到每个战士手里，而且他还破天荒地调动他原本不太灵光的幽默细胞，到处开着玩笑。厂房里四处都有了笑声，这让每个人心中多少有了些温暖。肖克凡努力地做着，尽管他身上一阵阵地发冷，他决不能让战士们看到他内心那种恐惧和无助，他有时觉得自己挺可怜的，连正常表达自己情绪的权力都没有。作为政委他必须把自己的真实的情感隐藏起来，在这种困境中，他必须打肿脸充胖子似的四处“说谎”，许下一个又一个可能永远都实现不了的战后承诺。目的只是能好让战士们乐观起来，这样对任何人都是利大于弊的。
“小亮子，今天打死几个啊。”肖克凡在人堆里发现了杜小亮：“你可是咱们全团的神枪手，我还给你在师部报名了呢，等打完这仗还得代表咱们团参加全兵团的射击大比武呢。”
杜小亮看着肖克凡朝自己走了过来，忽然厂房窗户上的栏杆倒影照到了肖克凡的身上，他赶紧说道：“政委，躲开窗户，有。。。。。。。。。。。。。”
话音未落，窗户上唯一一块完整的玻璃破碎了，在那声刺耳的声音中，肖克凡的额头上突然爆出了一个血洞。
高大城坐在椅子上一直留着眼泪，眼前的小郭正在给肖克凡的尸体做着最后的整理，脸已经擦洗干净了，那个清晰的血洞让人不忍再看。自打当了团长，高大城前后跟好几个政委合作过，他跟这些人的关系都不大好。肖克凡是跟他合作时间最短的一个，只有短短的两个多月。但是，高大城最喜欢肖克凡，因为肖克凡的是个真诚的人。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四周一片萧杀。教堂里充满了悲伤的气氛，所有人都在哭，高大城本不想再哭，他不想让肖克凡的死影响所有人的情绪。可是他越是想控制自己的，眼泪越是留得多，甚至到最后他竟然号啕大哭起来。他不知道他现在是为肖克凡哭，还是为自己哭，此时此刻他只想哭，因为他憋得太难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