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亮从弹药箱子里精心地挑出了五发子弹，这五发都是从纸包里刚拆出来的，通身上下糊着一层薄薄的油脂，握在手里感觉黏黏的，弹头是黑色一半是黑色的，下边还有一道红色的圆圈。这是穿甲燃烧弹，一般是同口径机枪打低空的飞机和轻装甲车辆用的，杜小亮平时只是用普通子弹，这次他用这种威力极大的重弹，是想一击毙命。从昨天政委在他面前中枪倒下的那个时刻，他就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亲手击毙这个神出鬼没的美军狙击手。
“好了没有。”蹲在窗下的水子，一边摆弄这一顶军帽一边催促着。
杜小亮仔细地把这五发子弹从弹桥夹上卸下，逐一仔细检查弹头和弹身，在地上的石头上轻轻打磨弹头，最后地把五发子弹用力地压进枪膛、拉开枪栓，看着水子认真地说：“弄吧。”
水子抽出刺刀把军帽顶在上边，缓缓地抬起手臂，将半个帽子露出了窗台，为了加强逼真效果，他还点起了一支烟，让烟雾从帽子上方飘出，从外边看就像是一个人正蹲在窗台下抽烟。而与此同时，杜小亮在不远处的另一扇窗户后的阴影中，把自己藏在一架机床后边，瞄准镜扫视着外边雨雾朦胧的景物，耐心地等待那个人的出现。
“这样能行吗？”水子已经抽完了半根烟，他有些将信将疑。
“帽子稍微动一下，看上去更真。”杜小亮趴在机床的操作台上一动不动，黝黑的脸上写满了专注。其实他心里也没底，他自己也承认自己的理论水平很低，也只能依葫芦画瓢地学着那个家伙的方法引诱对方。因为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这样做，才能有希望引蛇出洞。甭管有用没有用，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
他一闭上眼睛，就是肖克凡最后一刻那永远定格的笑容和那个可怖的血洞，这些画面折磨了他整整一夜。
瞄准镜定格在一扇窗户上，杜小亮心里想着：“我要是那个人，我一定藏在这里，这是观察阵地最好的地方。”
突然，那扇窗户后冒出一束火光，紧接着水子大喊一声：“****。”
刺刀上的军帽被打飞，阵地上的寂静被打破，所有人都被这声枪响惊动，与此同时杜小亮嘴角闪现出一丝胜利的笑容，他猛地扣动扳机，复仇的子弹喷射而出，他清楚地看到那扇窗户后的一条人影倒下了，他的心中猛然一颤，一口憋在心中的恶气喷薄而出，感觉说不出的痛快。
“打中了！”杜小亮拉动枪栓，退出了冒烟的弹壳。
水子把破了一个洞的军帽从地上捡起来扣在脑袋上，嘴里了开来花：“****的，终于遭了报应了，3班跟我走，把那个家伙拖回来。”
那具美军狙击手的尸体被脱了回来，所有人都为了上来看热闹。这个人看山上去很年轻，一双蓝色的大眼睛无神地瞪着房顶。他前胸中弹，伤口创面很大，边缘是更大一片的烧伤痕迹，几乎把军服都烧烂了。身体已经被贯穿，不用再看也知道内脏肯定被这穿甲燃烧弹搅个稀烂了。
有人向他吐痰，有人不解气地拿着枪托在尸体上又是一阵猛打，嘴里还骂个不停。但是这个人已经全然不知了，只是像个硬硬的木桩一样躺在那里。杜小亮蹲下身翻看着他的口袋和背包，里边乱七八糟的东西不少，身边的人七手八脚地分抢着当作战利品。杜小亮并不关心这些，他又看到了相片，一张这个人生前和一个两三岁大的小女孩的合影，看着这两个人灿烂的微笑，杜小亮刚才还激动兴奋的心情顿时烟消云散，一种莫名的心酸涌上了心头。
忽然杜小亮手中的照片被人拿走了，他抬头一看，王远山正蹲在他对面：，他露出了心情复杂的笑容：“我打死他了。”
王远山认真地看了一会照片，而后拒绝了其他人也想看的要求，迅速地把照片掖进了自己的口袋里，他四下环顾问道：“他的枪捡回来了吗？”
“这呢。”一个战士把一支狙击步枪递了过来。
王远山接过步枪，仔细地把玩了一下，又从尸体身上的子弹带里掏出子弹看了看，然后叹了一口气：“不是这个人。”
“什么？”杜小亮大吃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这个结论。
“这两个人虽然用都是这种春田狙击步枪，但是这只枪用的是普通子弹，那个人用得是美军一种特殊的穿甲弹。”王远山把枪扔给了沮丧之极的杜小亮：“那个家伙还活着。”
这时外边又传来一声枪响，不一会儿几个战士从外边抬进来一具尸体，额头中弹后脑已经被穿堂而过的子弹击碎，看上去惨不忍睹。
“1连的机枪手二奎。”罗大鹏认出了死者。
王远山伸手在那个伤口上摸了摸，对杜小亮微微一笑：“这是他干得。”
赵成柱被厂房那边传来的枪声惊醒了，他揉了揉依旧干涩的眼睛，嘴里感觉有些苦味，他拿出自己的水壶，但是已经空了，他问四周挤在一起的战友：“谁有水，给我喝一口。”
“刚接的雨水。”胖胡把自己的水壶扔了过来。
赵成柱接过水壶，仰起脖子狠狠地灌了一口，冰凉的雨水带着淡淡的腥味直倒进嗓子里，赵成柱顿时睡意全消，他长出了一口气：“只要是酒那才好呢。”
半躺在旮旯的胖胡“哼”了一声：“有日子没喝酒了。”
“工厂那边怎么了？一早上放了好几枪。”赵成柱继续大口地喝着水。
刚从外边回来的老宋接过话茬：“我刚从那边回来，杜小亮和美军的狙击手过招呢。”
“输了赢了？”胖胡问。
“一个换一个。”老宋点起烟幸福地抽着：“杜小亮打死一个棒槌，不是打死政委的那个。那个家伙紧接着就打死了1连的一个机枪手。”
小柳子坐在窗后抬头看着外边的天空，突然说道：“怎么不打了？”
老宋笑呵呵地问：“怎么着？冲锋枪搂上瘾了？”
听到这话，小柳子把头枕在膝盖上看着墙壁继续若有所思地说：“太静了，静得让人害怕，打起来反倒踏实些。”
“那边憋大的呢。”胖胡挪了一下身体：“再打起来肯定就打到天上去了。”
“怎们能守得住吗？”小柳子转头看着老宋。
老宋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不置可否地冲小柳子尴尬地笑了笑。小柳子又把头埋进臂弯里含含糊糊地说道：“我想回家。”
一句话刺到了所有人的心痛之处，整个房间顷刻之间掉进了一种浓浓地思乡氛围之中。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是阴晴不定，呆滞的眼神里都折射出此时对家乡的思念。这种身处异乡又生死难料的境地，让这些人都感到身上一阵阵地发冷。
“饺子。。。。。饺子。”胖胡又开始念叨起这两个字。
楼梯的脚步声打破了沉重的气氛，郑华拾级而上来到了这个沉浸在思念家乡的房屋，看着屋子里这群情绪低落的人，他挤出一丝笑容问道：“都怎么了？大早上的就这样？”
“快坐下，留神外边的狙击手。”老宋一把揪住郑华的衣角，把他的身子拉低。
“小柳子又想家了。。。。。。。。。”一个战士话刚说了一半就被身旁的胖胡在后腰上重重地给了一拳，醒过味儿的他急忙闭嘴不再说了。
郑华做到了地板上，他看见了胖胡那个动作，也明白他的意思，这些战士都不喜欢他，以前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他的心思都在上边，从来不介意下边对他的任何看法。可是，如今他终于感觉到了这种冷漠所带来的影响。他第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单，尤其是在这中绝境之中，他的心被这种煎熬折磨得不堪重负。他坐在那里，努力地想把自己的呼吸调整到一种平和的频率上，可是越是这样做，那种憋屈的情绪越是搅乱他的呼吸。这让他看上去有些怪异，坐在那里像是得了哮喘一样，粗重的呼吸声在这个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的清晰。
“你怎么了？”老宋捅了一下郑华，小心翼翼地问。
郑华低下头，手指头扣着地板的缝隙，过了很久才开口说道：“我也想家，我家里还有爹妈和妹妹，昨天晚上我还梦到他们了，梦见我们一起去看戏，乐得我半夜都乐醒了。”
所有人都是平生头次听到郑华嘴里居然说出了这么有人情味的话语来，弄得每个人都互相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平时满嘴国家大意，道德理想的指导员今天是吃错了那副药，让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刚才那沉重的思乡之情转眼间被新的一种诡异的气氛所代替。
“妹妹这次来信说，我妈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已经离不开药了。可是她一直挺着，就是想能再见我一面，一想到这个，我心里就说不出的疼。我真的特别的想家，想我妈，想所有的家人。”说道这里郑华掉下了眼泪，泪珠落在地板上，他毫无察觉：“参军前，我妈说让我活着回家，我答应她老人家了。从进东北，到打完辽沈出关进中原，从过长江再到下江南打了这么多仗，我从没想过我可能会战死。我一直坚信老天爷是偏爱我的，几次负伤都没大事。可是这次，我真的后悔我提前归队了，我要是在医院再多懒上几天，我就不会跑到这个鬼地方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