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最残酷的后现代表现
老式绿皮列车、绿色原野等一些前现代或现代景物从画面里一闪而过，这些对从另一个后现代语境里来度假的姨妈的外甥宽宽来说是“新鲜的”。故事将以这个从后现代走向后现代之后的世界角色为视角展开，因为这样的叙事方法，有利于提供一种新鲜度和陌生感，更有利于解剖这里现代与后现代混杂的社会生活。从宽宽的角度来说，上海虽然是中国最后现代化的城市，但比起他从小经历的影像世界来说，也只能是一个社会转型期的中转站而已，它提供的是一个类似城市人回乡的经验世界，这样让人对中国所谓的后现代主义的生活解读起来有一种解构的快感和高度。这种俯瞰法降低了叙事和分析的难度，同时使生活变得有层次起来。所谓的中国后现代生活，其实就是年轻人到城市打工的社会运动、城市人养猫与鸟的运动、大规模造城运动、AA制和他人为地狱的虚伪社会伦理道德观、日益尖锐的社会矛盾以及各种各样的混乱秩序与不安全感和压力因素等，似乎后现代这个词语为这种畸形生活提供了一种合理性阐释，这显示了一种词语的构造能力，一个词语似乎一次性解决了所有问题。后现代这个称谓像一个破烂的鱼筐，所有的死鱼烂虾都可以装进来，就像城市可以装进一切，但眼下的混乱并不是这样一个概念所能轻易表征的。
姨妈叶如棠当年是一名上海知青，风华正茂青春岁月的她，在20世纪50年代的中国上山下乡现代社会运动中来到东北鞍山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生活好像一下从天堂落进地狱，但人生经验也一下从前现代进入了后现代语境。像几乎所有下乡的知识女青年一样，她遭遇到人生最悲惨的变故，没有熬过最艰难的岁月。为了自我保护，对生活失去信心的她放下自己的高傲，嫁给一位当时被意识形态称作地位最高的工人并且生下一个女儿——这一现代社会运动的怪胎和代价承受者。然而，后来一有回城的机会，她便毅然抛下丈夫和女儿回城，不顾一切地开始自己所向往的现代新生活。社会转型的代价结实地落在那一代的每一个个体身上——庞大的社会压力不公正地落在一个个真实的肉体身上。但事情远未结束，也就是这一代人及其后代刚要喘口气时，迎接他们的是又一次社会转型——经济社会后现代转型。一代人承受两次大的社会运动，他们经历了前现代、现代和后现代之间3个社会发展阶段，即使用历尽沧桑这个词来形容也一点儿都不过分。社会运动这架机器需要他们作为高级润滑剂才能正常运转，社会运动的切刀以不同的方式在每一个人身上划过，他们从里到外一片贫乏，像冬天时一枚在风中颤抖的树叶，但他们又觉得必须保住自己作为人最起码的尊严和体面，这是一个极具难度的事件。叶如棠告诉外甥宽宽说：“这幢楼里头上上下下都是瘪三，像我这样堂堂正正的大学生是没有几个的。你姨妈过去年年都是先进工作者，没有一个人不夸奖的。像她这样的人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你姨妈不同，你姨妈不外露，一生清高！”是这样，在这样一个后现代社会里，姨妈除了清高之外，几乎一无所有。姨妈叶如棠依然没有真正迈进后现代的门槛。
姨妈与后现代主义最具戏剧性、最好看的具体遭遇，应该是外甥宽宽设置的那场后现代游戏的绑架案——后现代主义者总是喜欢向着自己的亲人开炮，就像后现代总是对现代主义以杀回马枪的方式而存在一样。外甥宽宽为了给自己喜欢的女网友六公主到韩国去为被烫伤的面容整容筹集资金，他想到了一个最具后现代色彩的解决方案——他和六公主一起向姨妈上演了一个绑架的后现代游戏，这对现代化的姨妈的确是一个超出想象力的游戏。这个富有马克思主义机械思维的老太太只好以自己的方式面对这场游戏，但宽宽和六公主一定感到极不爽，暗称姨妈没劲，因为他们喜欢用后现代的方式解决问题。当他们把姨妈送到指定地点的5万块钱拿走时，他们却遇到了现代化角色的警察，后现代叙事节奏被打破，故事讲不下去了——宽宽必须为一场后现代游戏付出的代价是：提前被遣送回家。后现代叙事遇到障碍后，它将以另一种维度出现。
姨妈给从外地来度假的12岁外甥提供了一种后现代生活解读视角，使生活以一种横截面方式呈现，这种不同的生活视角更易于发现生活和人性本质——因为生活细节的沉浸往往使人无法发现生活的秘密本质。而一个生活层面的人观察另一个生活层面的人往往更容易抓住其要领，因为庸常的生活使人的感知能力趋向于其庸俗的方向，它使每一个敏锐的个体失去其感受力，以致成为它真正的奴隶。
另一个主要角色的出场，同样具有后现代表述效果，因为他是以极没有后现代话语的方式出现的。骗子潘知常在离后现代最远的京剧唱腔里出现，一段《锁麟囊》里的经典唱段《春秋亭外风雨暴》让姨妈热血沸腾，但也就是这个唱段给电影增加了一些后现代叙事的因素。经常到公园练太极剑的姨妈果然禁不住这段唱腔的诱惑，循声而至，钦慕之余，从此结识了江湖骗子潘知常。
潘知常说：“我是个杂家，我自己也很难界定我到底是什么身份的人。我教过书、专门研究楚辞，做过中医，常年研习水墨画。我一生只对美的东西感兴趣，美食、美人、美景，不美的东西我一眼也不能忍受，比如屈原的离骚，整个都是对美的追求啊，他用芳草美人来表现他的品质。我年轻的时候写过两句诗：平生只有两行泪，半为浮生半美人。我的性格可能因为受我母亲的影响吧，我父亲过去是丝绸商人，我母亲是他的二房太太，我小时候，忆生来，胆小怯空房，很恐怖很阴暗呢。我母亲因为失宠，很落寞，脾气很暴躁，我的童年很压抑。我没见过像我母亲这么严厉的母亲，除了逼我读诗书，从来跟我没有任何交流。只有我姨妈对我关爱。小时候我写了诗给她看，她评价我的诗是：君诗如美色。她说我的诗像美丽的女子，我当然是沾沾自喜、自视甚高了……红尘知己难寻哪，这顿饭我请了！”一段疾风骤雨般的台词下来，姨妈已经钦佩感动得说语无伦次了。而这段说辞，可以说是集当下骗子与虚伪人士话语之大成，从语言的密度到速度，从宽度到高度，从感情到理性，可谓头头是道、纵横捭阖，这样一个高级骗子或混混的出现的确超出了姨妈的“知性范围”，从一开头就注定了一场一边倒的游戏。或许是后现代的空虚与贪婪，使姨妈最终放松警惕直到最后被骗得一干二净，回到她当年拼死也要逃离的乡下所在地，和自己已经离婚的男人团聚。但无论怎样，姨妈是玩了一把后现代游戏。从另一个角度说，一个马克思主义姨妈遇到一个解构主义江湖混混，结局也是预先注定了的。
利用京剧的歧义性玩了一把后现代主义的游戏，这对姨妈来说不管轻与重，都是一种必然的经历，不然她不会老老实实地回到鞍山，更不会那样死心。因为这个游戏对于她来说，其实具有一种恶意，这一点她的心理像一个赌徒，趁现在还有机会她要浪漫一把，这样的机会她不想再放过，用弗洛伊德的理论说，不是潘知常成心要骗她，而是不骗她不忍心，她几乎摩拳擦掌、嗷嗷待骗，已经等不及了。所以潘知常很容易便骗到手了，她几乎主动投怀送抱。其实，这是表明一种对后现代生活的厌恶，不然她不甘心回到鞍山。一个后现代主义的游戏或美丽的梦幻，便让她彻底与后现代生活告别了，她何乐而不为？这个在那个后现代语境里感到窒息的人，只有想办法回到现代或前现代语境里去，不然她一刻都不会踏实。当然，前现代语境已经几乎被全部现代或后现代掉了。姨妈一生节俭下的两万块钱就这样被用后现代的手法消解掉了，尽管这样的后现代游戏成本有些太高。姨妈在一场墓穴投资的骗局中，终于把自己成功地送进了墓穴之前的人生岁月。
孩子患绝症的打工妹金永花因交不起住院费用被迫拔掉氧气罩，遭到起诉被关进监狱的境遇，最后彻底打击了濒临精神崩溃的姨妈。她从高高的高架桥台阶上被摔成严重腿部骨折，住进医院并且终身残疾——又一后现代残疾个案，治疗过程中一度出现幻觉。这时姨妈实在没有办法，才给被自己抛弃的女儿通消息，让她照顾自己，但她们母女已经十几年没见过面了。女儿果然对她表现出异常冷酷的后现代面孔，病痛中的姨妈在世界上最后一丝幻想破灭了。她知道上海这个地方已经待不下去了，她只有随女儿回东北鞍山，那个曾经被自己所抛弃的地方又一次收留了她。
最残酷的后现代表现是，电影最后又一次让姨妈的外甥宽宽出现，它要在宽宽的眼里活生生地展现这种现实；在这个现代社会运动产物——钢铁工人现实家庭生活的背景下，不需过多的叙事阐释，后现代的遭遇一览无余。这里没有过多交代，只是再现一些现实境况：下岗、失业、穷困，一切都一览无余。而且，他们对眼下发生的一切只有无奈和麻木。而在这个将要去澳大利亚上学的后现代男孩眼里，这一切无疑又是一场梦幻。我宁肯认为这里叙事交代是一种人们截然不同的后现代景象。姨妈被迫放弃上海生活后，和丈夫重新在一起，每天到大街上摆地摊卖鞋做生意聊以糊口，她只能通过收音机里传来的京剧唱腔去感受熟悉而又陌生的都市生活了，她像在另一个世界生活。
最后，地摊后面打开盛咸菜的饭盒，拿起一根咸菜放进嘴里，接着拿出一个白白的东北大馒头，开始咀嚼起来。这个画面极具震撼力。姨妈仿佛只有在这样的生活中，才会感到稳定踏实，没有一丝不安全感，只有这样的生活才属于她自己，那些灯红酒绿的后现代生活并不真正属于她，尽管她在那些地方生活了几十年。这些后现代元素似乎与她格格不入，所以她最终必须回到她不可逾越的原始状态，后现代遭遇对她来说仿佛一场海市蜃楼。
二、体面与不体面
后现代主义：与解构主义关系密切的“后现代主义”，是20世纪80年代的一个时髦词汇。它的确切含义很难确定（因此这个词本身就是后现代的）。思想的零碎化也体现在这样一种趋势中，即对于不同的学科，后现代主义有着不同的意义。它们都想使用这个术语，把它当作一种急需的整合原则；需要有一种后现代主义经济学和社会学，以及后现代主义建筑和诗歌，甚至后现代主义科学和技术。每个人都用它表示统一的丧失和综合的缺乏；它意味着彼此不可通约的多重话语、不同的“语言游戏”和生活世界。（罗兰·斯特龙伯格：《西方现代思想史》）姨妈：从原来最不体面的生活中，回城后考上大学，过了一段时间的体面日子（其实有另一种不体面，这种以丧失自由人格为代价），但经济社会转眼让她陷入另一种不体面之中。她的冰箱和空调因为外甥要来故意不打开，甚至连电话都标明和公用电话类似的价格，而且经常受到邻居富有的水太太的嘲笑和摆阔的骚扰。她的学问已经变得像文言文一样要被这个后现代世界抛弃了，姨妈活着活着就成了一个标本——这是一个人最不体面的生活方式。也许只有她打开鸟笼放飞那些鸟时，她才能稍稍恢复一点儿人的尊严，但利用动物恢复自尊应该说是一种最残酷的方式。现在她的生活似乎成了没有支点的虚无，养鸟和练太极剑似乎成了一个权宜性的支点，但谁都知道这是一种无效支点，像一架对不准焦距的相机。姨妈的生活的确体现了一种后现代生活特点，这与她的思想历程相关。比如她由原先一个现代伦理价值主义者，渐渐变为一个对自己价值产生怀疑，甚至趋同与自己不相同的潘知常的价值观，这种价值观混乱和虚无的后现代特色是她上当受骗的最终原因，从这个意义上说，她只能是一个被动的后现代主义者。最后这个最体面的理想主义者却要忍受最不体面的物质匮乏和价值观混乱带来的羞辱和苦难。
潘知常：用几乎最体面潇洒的方式从事最不体面的职业——骗子，唱京剧、写诗、研究屈原、杜甫、热爱一切美的东西，这些全部成了工具或道具。从这些意义上，潘知常应该说是一个解构主义者，他距后现代主义只有一步之遥，但从他的手法上说，他应该是一个古典唯美主义者，他的每一步都做得非常到位，而且讲究章法和美感，可以说这个角色丰富了当下后现代主义这个多元化的概念，尽管这样说对这个概念有些反讽的意味。
水太太：拥有最体面的物质生活却过着和怀里的猫一样的类似动物的最不体面的人生，最后竟然因为自己的猫飞飞的意外丢失而导致心脏病发作死亡，她所有的尊严与精神支柱都寄托在一只不体面的猫身上。上海这座中国最后现代的密集高大建筑的城市，它的体面经常被摄像机扫到的那些低矮的前现代建筑和嘈杂脏乱的平民菜市场所破坏，像一个体面人最不体面的出身。
宽宽：在后现代时空里摔断了腿，留下一个后现代的终生遗憾——成了一个瘸子，连喜欢同样因烫伤致残的六公主的资格也没有。本想玩一个刺激的后现代游戏诈骗姨妈的钱为六公主到韩国整容，但游戏毕竟是游戏，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再也没脸见六公主了，在他看来这可能是天底下最不体面的事情了。
刘大凡：姨妈的女儿，是被姨妈当年抛弃生活的一部分。如果说宽宽和飞飞的后现代残疾特点主要体现在身体上，刘大凡的后现代残疾则主要表现在精神上，她的内心充满被遗弃的叛逆和怨恨。她是典型的社会从现代阶段向后现代阶段发展的牺牲品，甚至在被生下来之前命运就已经被注定了。精心修饰的外表无法掩盖心理的残疾，这个形象有着典型的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后现代境遇，后现代物质极大丰富的外在客观世界与主体残酷的现实构成一种巨大心理反差，使心理畸形朝向更恶劣的方向发展。刘大凡心理残疾更多的是现代与后现代社会心理畸形的体现，甚至是两个相互掘墓的仇恨心理，这个形象无疑是社会被撕开的一道深刻伤疤。
在取消个体意义的后现代意域范畴里，也许意味着在后现代意识主导的社会里每个人似乎都难以维持自己的尊严。它呈现的是被撕裂零碎人性之间的关系。它甚至不使用尊严或体面这些现代意识的字眼。这意味着个体只具有被折中的人性，进入一种“信奉断裂、零散化、非理性、易变性的后现代阶段”。
三、电影的隐喻意象
先天或后天残疾性是后现代从现代的蜕变过程中付出的一种残缺的代价。比如姨妈的外甥宽宽，这个极富后现代意味的少年，在画面里是拄着双拐出现的，我以为这是一种关于后现代的隐喻性诠释。他被后现代摔断了双腿，腿上打着坚硬的石膏，并且终生残疾。后来只能暗恋自己所喜欢的女孩，因为后现代女孩不喜欢这个走路有些瘸的后现代男生，这似乎像给后现代打上一道耻辱性烙印。借助这个形象，可以说明后现代将是一个倾斜与不稳定的意象。
宽宽的网友六公主本来是一个美丽的姑娘，因为父母现代化的离婚事件，把她托给外婆带大且被烫伤了几乎半边美丽的面容，还好有后现代的发型可以遮盖一下。这同样是一组后现代主义因为现代主义的先天残疾而使它无法完整而健全生长的说明。但她说，她那穿过现代背影的前现代外婆已经患上后现代的老年痴呆症，她连泄私愤的机会都已经失去了，而且外婆成了她后现代生活的负担——离婚后的现代化父母既无法承前——赡养老人，又无法启后——养育儿女，这也许就是现代化在中国语境的后现代尴尬。
另一组隐喻性诠释是打工妹金永花的孩子。这个在酒店打工的女子被酒店拖欠了工钱，向对方讨要时双方动了手，最后钱没要到还被打伤了。她一边哭脸上的伤口一边流着血，后来，姨妈被带到那个患呼吸衰竭症的孩子病床前，她们最终都没有办法救孩子的命。在一个深夜，走投无路的金永花拔掉了孩子的氧气罩。这是否隐喻了后现代主义像这个患呼吸衰竭的孩子一样，具有先天衰竭和巨大消耗母体的特征？
电影里面一个最大的隐喻就是姨妈自身，她其实只是一个具象化了的意象而已，她是一个没有具体所指的整体性概念。如果仔细想一下，也许会有一种似曾相识感，因为这个意象我们每天都与它在一起，它就是眼下这个像姨妈一样步履蹒跚的意识形态本身，它穿过几乎整整一个世纪的风雨，像那个当年下乡回城的知识青年一样，它一步步穿越现代与后现代时光，拖着一副沉重躯壳来到真正的后现代门槛。但本身固有的局限，使其无法逾越历史时空，它只能往后退，回到完全属于自己的时代。这是一种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只有真正地面对才能跨越后现代的结构破碎与凌乱，做到与世界意识形态真正一致——无论有着怎样现代或后现代的外表，我们依然与坐在地摊后面就着咸菜吃东北大馒头的姨妈无异。
与西方社会不同的是，我们的历史与现实也许有着一些后现代的特点，但我们的确不具备后现代的思维与逻辑特点，因为这是西方社会几千年文化几乎没有断层的传承所致。这一反差注定会让我们在悖论与分裂的情境中补课，直到我们的思维与社会发展的后现代产物相符合，形成一种内在逻辑发展关系。不然，社会只是前现代阶段的后现代呈示而已，就像姨妈对生活的跨越，最终还是要回到生活的原点。其实，电影把故事发生地选在上海也具有一些隐喻意义，它的最大限度地追求物质刺激和人性特点与整个中国形成一种互文关系，它与中国的现状与形象有着最大的契合方面，也可以是一种神似，上海具有先锋性和典型性，其他地方的发展以这个所谓国际化大都市为其蓝本。表面上看我们已经具备了一些西方世界的后现代表征，但我们内在的人格精神和心理结构可能还需要更多的时间。
里面最让人心碎的一组隐喻意象是宽宽网友六公主的奶奶。老人在这个电影里一共出现过两次，一次是宽宽到家里来做客，六公主让她为宽宽表演节目，她错把宽宽认成了昔日一个叫方先生的人。在六公主递过来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苍老面容后，竟然一阵狂笑。在六公主提示下，她意识到该上班了，然后吹着挂在脖子上的哨子离开。这时，六公主告诉宽宽，这就是她的外祖母，4岁时她的父母离婚后把她交给外祖母，在一次洗澡时因外祖母不小心，她滑落到煤球炉上烧伤了半边脸。外祖母成了一个后现代社会里的前现代或现代的活标本，她活在自己记忆的世界里。最后一次出现，是外孙女六公主让养老院里的人把外祖母带到养老院里去，因为她找了工作。外祖母以原初的本能经验判断来拉她的人是坏人，疯狂地从家里跑出来。但听到六公主告诉她，他们不是坏人，而是带她去看儿子和儿媳时，她仿佛瞬间恢复了正常，甚至恢复了往日的人性高贵，连忙对那些人道歉，然后顺从地自己上了车。她一边走一边说：早知道，去看你阿爸去看你阿妈，哎呀早知道，买点粽子和汤圆带去就好了。对，买粽子、汤圆……最后外祖母关照六公主门是否锁了、煤气是否关了，仿佛前现代或现代对后现代的最后一份遗嘱，而后现代早已练就了一套对付前现代或现代的手段。她被成功地带走了，脸上甚至带着一丝笑容。这个患老年痴呆症的老人隐喻着后现代社会的整体性特征。“今天，它患上了一种文化上的早老性痴呆，处于四分五裂状态。在试图应付紧急的社会问题时，我们没有使用大量的相关分析。”我并不认同对后现代的这种结论，但就像后现代这个概念本身，这个结论也应该是具有后现代色彩的。我觉得，后现代另一个特点可能是与传统断裂的彻底性，此前我们总是与“历史”藕断丝连。
电影关于京剧、古典诗词和艺术的隐喻利用，符合当前的后现代特色的社会规律，这个时代的确是一个利用这些曾经为人类带来精神愉悦与满足的艺术门类而赚取利益的时代，它们曾给这个世界带来馈赠，现在人们应该尝尝它的另一种味道了。这里可以说，潘知常是一个具有隐喻功能的社会角色，从这个意义上，这个电影仍然使用的是一种现代叙事话语系统——它一再出色地使用了隐喻这一手段，可以说这是一种后现代手段的现代表述手法。
四、对后现代的最后注脚
从广东到上海来发展的“江湖混混”——潘知常，后现代手法的行骗术。这个骗子最后离去时的背影非常高大潇洒。这里给了他一个传统意义上用来形容高大形象的长镜头。这是一个非常有意味的结局，它几乎是一种隐喻，即在这个以后现代著称的世界，行骗似乎是一件最体面的事情。
后现代式谋杀，和以前的谋杀对象和方式有所不同，它以一种自毁的方式进行，打工妹金永花只需把给她的女儿供氧的氧气罩从她的鼻子拿开便完成了一次谋杀行为。因为她即使靠行骗也无法为女儿筹集在医院的治疗费用，但杀死女儿就要坐牢，这一点她在行动之前就应该知道，所以在姨妈叶如棠探监时，她并没有多少痛苦要倾诉，因为她只需服刑，而无须再到街上施行骗术。
后现代依然会有现代或前现代的本能需要，在病床上的姨妈叶如棠被穿过现代与后现代时光在窗前掠过的前现代月光惊醒。这其实就是一种前现代月光的后现代呈现。它的含义依然充满温暖和绵绵情意，依然能够唤起姨妈最朴素原始的情感反应。她一定感觉到它那么美和亲切，一定想起自己最美好的岁月，后现代依然需要古典的它做支撑，它可以让一颗后现代破裂、孤寂、寒冷的心复原。同样一轮月光，也让后现代少年无法入睡，他站起来来到门外，像看一个世界奇迹一样注视着那轮圆圆的月亮，同样为后现代主义所迫的表姐也来观看这轮来自前现代的月亮，他们都无法在这样一个安静的夜晚安然入睡，前现代月光在这个后现代的夜空来得如此令人猝不及防。后现代少年告诉表姐，因为自己的残腿这后现代的硬伤使自己无法去爱自己喜欢的后现代女孩子，因为后现代主义追求唯美、无法忍受残缺，而这种叙述也只能在这样有月光的夜晚，不然就会显得荒诞，因为后现代主义不会用这种传统的方式讲述爱情。月光这时使人性变得柔软起来——而月光是后现代主义所无法阻挡的，它会穿过黑夜的寒冷为后现代恢复混乱不堪的秩序和人心。也只有在这样的月光里他们才能真正安然入睡。人类精神依然需要前现代情感慰藉，但人类依然踏在一条在现代主义之后的后现代主义不归路上，这是一种永远无法回复的终极期盼。
年轻时从乡下回城与腿被摔后刚出院时两个镜头的重合叠加，使用得非常到位地道。后现代的层次是宽宽——网友——潘知常——女儿——叶如棠——叶如棠前夫。变成一个标准的农村老太太之后的姨妈叶如棠，变得特别满足，因为她觉得自己终于有了一个归宿，而这个归宿正是她当年被欺骗而又拼命挣脱的地方，转了一个圈又回来了，却有了从未有过的满足，这是一种摆脱后现代主义的不安全感的满足，人生像一个原地不动的循环游戏，但转眼一生时光过去了，人生像一场梦，而她的满足感来源于这个人生之梦终于有了一个落脚点。煤球炉、黑色铁皮水壶……这一切对她来说十分熟悉，她几乎不用任何适应便轻车熟路，这样的生活仿佛她血液的一部分。这是现代社会运动没有摧毁的一部分，经历后现代大都市的姨妈，像鬼魂附体一样回到自己原来的生活，外加一种负罪感的自我救赎。
京剧对照使生活变得有层次，原先是一种面对面，现在则通过现代技术——收音机里才能听到，像是一种遥远的过去，恍若梦中。一边吃咸菜一边吃东北大馒头，生活仿佛一下从后现代回到了前现代，从工业文明回到了农业文明——用来腌制咸菜的豆角同样来自前现代的土地，同样一张嘴咀嚼着两种文明，经历过现代与后现代主义的姨妈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
这也是对后现代最后的注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