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在军官学校毕业了。这两天正在忙着制备许多东西:单是法兰绒的洋眼就做了两套。他要“荣归”了。“荣归”就“荣归”他的,干我屁事,可是他偏要叫我陪他一道“荣归”,这使我非常的不高兴。昨天他又来和我吵了。他两手叉在斜皮带上,直直地站在我的面前,就怒冲冲的说道:“我不能让你再流落下去了!你不想想你已在这外边流落了三四年,究竟捞着些什么?你要知道,你是我的弟弟,你的生活问题我非管不可!”
哈哈,捞着了什么!他这些口气,简直与往常更不同了。他居然以“长辈”的资格来教训我,我就非常的不服气。现在居然更以“官老爷”的资格来管我了,我更是非常的不服气。我闭着嘴沉默了好半天,实在是忍不下去了:“是呵,你捞着了呀!”我依旧淡然的说。
“你讽刺我么?”
“我的事用不着你管!”
他张着大嘴巴对着我闭着的瘪嘴巴,睁着大眼睛紧盯着我发热的眼睛,似乎要在我的黑眼瞳里面寻出什么似的。忽然他把他拿在右手上的华达呢军帽一扬,愤愤的喊道:“好的,我不管!我不管!”
一掉头,踏着黑漆皮靴上铜马刺的声音愤愤的出去了。
我真是但愿他一去就不要再来!
自然,我对我的生活也有一个打算;可是这打算还是非常的模糊。我在脑子里面搜索着我的朋友们的影子,自然那些升官发财的朋友们早经退出我脑子记忆的圈外了。可是我所还认为是朋友的几个——比如剑寒,比如罗莲,他们的影子虽是还非常清楚,然而已好久不跟我通信了。于是我想找他们的打算,仍然是非常的模糊。昨天大哥愤愤的去了之后,我又倒上床想了半天。最后的结论是:等他“荣归”去了之后再说。
今天我于是捧着一本书,坐在房门外的树荫下,望着树叶漏下阶沿来摆动的零碎阳光,听着树梢上叫着吱喳吱喳的蝉声,心里又感觉着非常的泰然。
可是大哥又扬着苔草帽进来了。我第一眼看见的是他那一对慌张的大眼睛。大嘴似乎有些苍白。我又知道他今天一定又来和我吵了。
不理。我依旧埋着头泰然地坐我的。
他的脚已从洒满太阳的天井移进树荫里来了。我清楚地看见他今天又换了一双黄皮鞋。
“喂,剑寒被捕了!”
“什么?”我一惊的抬起头,手上的书几乎落到地下去。
“糟糕!糟糕!”大哥慌张地说着。
“怎么样?”我有些急了。
“很严重。说是他有嫌疑。”
我虽是早就似乎知道他会有这么一天的,可是我还是非常的吃惊,我今天才清楚地感到我孤独的悲哀了。
“你是他的同学,我想你应该去帮他想想法。”
我拿“同学”两个字去激动他,看他会不会感动。我当然一点法子也没有,虽然我的心是这么的急。
“好,好,我去看看。”他慌张地答应着,把花印度绸的领带扯了扯就橐橐橐地出去了。可是我刚刚才惶惑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大哥又进来了。
“唉,我的记忆真不行。我回来就是想找你先给他母亲写封信的。”他又慌张地说。
“通信处是哪里?”
“唉,哪里?”他自己问自己似的闭了一下眼睛。“糟糕,忘记了。
我的记忆真不行。他们那一县你是知道的,是什么什么的街呢?那,好了吧,那就不忙写。”
他又慌慌张张地出去了。
想起剑寒,我真是感着很大的歉意。
我认识他,已经两年了。不,应该要说是四年。四年前的时候,我曾经在故乡的省城看见过他一次。那次正是他和大哥一同在中学行毕业礼的一天。那时他的名字叫“寿年”,据说那是依照他族谱上的“寿”字排取的。
他瘦长长的坐在我家堂屋的神龛旁边,眉清目秀的,举止非常迟缓而拘谨。
说话简直像蚊子声,好像怕把别人的耳朵惊聋似的。他看见我的母亲走进来,就笔直地从古式木椅上站起来叫一声“伯母”,那声音我几乎没有听见。后来我问母亲听见他叫什么,她说没有听清楚,我于是向着大哥讽刺地引为笑谈了。喝,这就是他的同学——大哥的朋友我向来是不放在眼里的。
不过那一次的印象仅仅是这一点点,不久也就模糊了。所以我应该说认识他是在两年前。
两年前的夏天,我同大哥两个正飘流在这南京。住的地方也正是这鼓楼街的这间宿舍。那时候,家乡正打着仗,家里没法汇钱来,我们正穷着,就是同住在这个宿舍里几个房间的朋友们也都穷着的。有一天,大哥忽然高兴的说:“剑寒要来了!”
剑寒就是寿年,这我早就在他和大哥从前的通信上知道。他觉得“寿年”
这名字太俗气。做官人是不要这样俗气的名字的;他已当了科员了。记得他从前来信说改了这个名字的时候,大哥非常兴奋,叫口不绝的称赞着:“雅,雅,剑寒这个名字很雅。”
他也热烈地翻着唐诗,翻着字典,喊着,他也要改名字了。结果他把他的旧名“大勋”改成了“萍飘”。其实这文绉绉的“萍飘”两个字,现在对于他太不恰当了,倒不如还是“大勋”两个字来得合适些。他当时选中了这“萍飘”的时候,也呐喊着叫我改:“大铭,来,我帮你选一个。”
当然,改名字这回事对于我也曾起了一下不小的冲动,可是大哥要改我就偏不改,所以我一直到现在还是大铭。其实我也有一个名字想在心里的,我觉得“敢夫”这两个字好,可是我一直到现在没有讲出来。
那天他得着剑寒的来信,兴奋的了不得。他向我讲,因为裁冗员,剑寒失业了。他这回决心到南京来同我们“飘泊”一下。
“来了吗?”我这么懒懒地说。
大哥见我沉默地并不如他的高兴那么热心,可是他还是不断的说着他的许多优点。不但这样,在我懒懒地走到隔壁老王他们的房间去的时候,他又把那消息同着带进来了。
“他是科员,他是我很好的‘同学’。”他坐在床边这么兴奋的说了之后,就把眼光从他左手旁边的老王起,一直扫射到对面床边上坐的老李老张的脸上,看他们感动不感动。
自然,这几个朋友都是非常自命不凡的,对于这样的消息当然感着一些兴趣;尤其是老王更热心,盯着大哥的眼睛一闪一闪地。老王从来对应酬都是这么热心的。
“可是他现在失业了,”大哥感慨似的说,可是他马上又热心的补一句:“可是他是很有办法的。他有一笔好字。他有个老师在这南京当科长。”
他这种卖关子似的说话,用着那种古文欲扬先抑的笔法,把听众紧张的空气和缓下来,可是马上就是一回马枪,马上又把那将要缓还没有缓下去的空气立刻拉紧。
果然,老王是比那两个首先感动了,在大哥刚刚说完后一句话的时候,紧接着就吐出一个惊叹似的回声:“啊?”
头就更加偏向着大哥的脸了。
大哥取得了这么一个新的敬畏之后,他马上就热心地勇敢地向着他们猛攻了。他自己的脸颊也是红喷喷的。在他这时将攻还未攻的时候,马上发现了两间床夹着的方桌上有一杯凉凉的糖咖啡,不由分说地端起来就向着大嘴巴灌。但是老李忽然叫起来了:“妈的,给老子喝完了!”
“好好,回头再拿六个铜板去买块来还你就是了。”大哥倒料不着在这刚刚取得新敬畏之后,马上就受了这个打击。一面那么说着,一面耳根都红了。
“你哪里还有铜板!”老李居然又这么逼进一句。大哥就气忿忿的把长衣的袋子一拍,果然清清脆脆地有几个铜板的声音,搜出来居然又是七个。
这倒又是老李所不曾料到的事。可是那七个铜板马上又移到老张的手里去了。
“妈的,我就只这几个铜板要买香烟的呵!”大哥喊着,马上就扑到老张的身上去。
一场谈话就算这么一通打闹暂时告个结束。
可是大哥并不因这样的结束就把他结束,他每天这么扳着指头计算着:“今天二十,明天二十一,后天,后天他一定来了。一定是后天。”
这两天就差不多都集中在剑寒来的这个问题上。
大家一坐着谈天,他又把他的故事开始。
“剑寒,”他兴奋的望着众人说。“剑寒这个人顶有趣。从前我们,”他又加重着语气,“我们‘同学’的时候,他是不大讲话的,一天到晚就沉着脸。你不要以为他老实,其实他是面子上老实心头不老实的。我们常常和他开玩笑,说:‘阿寿’——他从前的学名叫着寿年的。可是同学们都叫他‘阿寿’。据说他那种沉默默的样子,很像‘寿头码子’。可是剑寒是我的好朋友,我对他们这样叫他,我是感着非常的不满意的。可是我们和他开玩笑的时候,我是叫他‘阿寿’的,我们朋友亲密了这倒不在乎。我说:‘阿寿,你的小脚婆在家里的床上等你呢。’他听见这话,他就非常懊丧,他就更加埋着头不说话。他是被他母亲强迫着讨了一个小脚婆的。他认为这是他一生很大的遗憾。可是我们做着慌慌张张的样子扬着一个红信封给他看的时候,说:‘阿寿,女子师范的那个又给你来信了。’他马上就兴奋起来了,脸也红了,他央求我给他。我不给。他就扑过来了。如果我只要这么轻轻的给他一牵,他就会踉踉跄跄地跌下地的。可是我却不那样。等他在我的手上挽来挽去,挽出一身大汗的时候,我才给他。可是他一看才是一个假信封,他就红着脸几乎要骂出来。大家于是乎又笑了起来。剑寒倒是不会骂人的,如果他骂‘妈的’,他也会脸红。所以我估定他不会骂,因为我们是很亲密的朋友。”
大哥停止了一下,望望众人,见大家都在默默地听,他又兴奋的张着大嘴巴说下去了:“你看,他还作诗。我记得他有这么两句:‘思卿宁可不相见,怕卿哭损芙蓉面。’谁知后来是闹了一个恋爱悲剧。为什么那个女子不嫁他?就因为他是穷光蛋?不——”他修正说:“不,他是一个小资产阶级。那个女的嫁了一个什么‘长’了。他后来很灰心,他说他要自杀。后来他又说他不自杀了,他说他不再谈恋爱了。”
大哥似乎不让人家的耳朵休息一下似的,继续又谈下去:“可是同学中我们两个是很要好的。我们两个常常一块上酒楼。我很知道他顶喜欢吃熏鱼。他说用熏鱼下酒是很有诗意的。
“我们每回只要坐上桌子,我就先喊:‘堂倌,拿一盘熏鱼来。’我们家乡的熏鱼是呱呱老叫的。我常常都想吃,可是好久没有吃过了。
“我们是,常常是,有时候是我惠账的次数多,有时候是他惠账的次数多。
“他这个人倒是很慷慨的;吃完的时候,只要他有钱,他总是默默地把钱放进堂倌的手里就走。”
大哥说到这里又抬起头来看看大家究竟感动没有感动。
大哥又说剑寒来以后,他一定要对他负责任的。因为他们是好朋友。他一定要以老南京的资格来指导他怎样节省着用钱。他很热心地又跑到房东那里去帮他定下一个小房间。并且事先就在房间里指点着哪个角落好安床,哪个角落好安台子。
我知道大哥总是这样的脾气。我依然懒懒地沉默我的。不过,我心里这样觉得:“你说得这样好,我就要看看你们是怎样。”
隔两天,大哥终于兴奋地找了两毛钱跑到下关去把剑寒接来了。那时我正躺在树荫下的藤椅上乘凉,老远就从门外边传进来大哥的哇啦哇啦招呼行李的声音。一种好奇心,使我不由不从藤椅上站起来。这时候,两个黄包车夫已把行李拿进来了,很简单:一个皮箱,一个铺盖卷,一个网篮,一个帆布床。跟着车夫屁股进来的就是大哥说着话的笑脸和一个白白净净的笑脸,两个是手搀手的进来了。快走近我的面前的时候,对那个白白净净的脸已经看得清楚:虽然还是眉清目秀,可是已经憔悴得多,额角上显然有了很多不很清楚的皱纹,嘴唇虽是沉默地带着微笑,可是比较的苍白些,和两年前在我们堂屋里所看见的剑寒是不同得多了。
“这就是我的老弟,你大概还记得吧?”
大哥把剑寒拉在我的面前这么介绍着。剑寒就递过右手来了。想讲话,似乎又讲不出话似的,嘴唇在颤颤的笑。我也就微笑地把右手伸出去给他握着。半天他才说出一句:“还记得,还记得。你的那首诗《飘泊》,我已拜读过,很好很好。”
我知道,我的那首诗又被大哥早抄给他看了,可是我也很高兴。看见他那种沉默的样子,我对于因为大哥而准备轻视他的成见又减少些了。在脑子里面搜索了一转,似乎又没有什么话讲,逼得我只好敷衍一句:“哪里哪里。”
我们也就丢开手。大哥也就把他拉到隔壁老五他们的房间去介绍去了。
在老王的房里应酬了几句之后,大哥又拉他到定下的房间去,帮他招呼着付了车夫钱,接着就向他指点着,诉说着这房间怎样好:又小巧,光线又充足,怎样好看书,怎样好写字。而且帮他在窗子的左边打横把帆布床拉开,马上又把铺盖卷打开铺上床。他叉着手在房间的中央端详一会,觉得窗子面前缺一张台子,他又允许他在我们的房间里分一张台子,不过他劝他休息,回头帮他抬过来,于是他就拉着他,把房门小心的关好,到我们的房间里来了。
这里我对于剑寒的印象是——不,我讲不出来,他似乎很疲倦。左手斜斜地撑在床上坐着,右手侧伸着两根细而苍白的尖指头,放在嘴唇边,夹着一根香烟默默地吸着,那两根指尖上已经被烟熏得黑黄黄的了。他吐出一口白烟雾,嘴唇又在颤颤地动着,似乎要向我讲话。果然,他的嘴唇颤了几秒钟的光景,那蚊子细的声音终于冲口而出了:“你的诗……”
我还没有答出来,大哥又抓着他的左手抢着说起来了:“不要忙。我问你,这回你的钱还多不?”他这话是不需要他答的,所以接连着就说下去。“你不懂,你大概,我觉得这南京的东西真贵得要命。
“你的钱要有计划的用。我已经帮你计算过,房间五块,包饭八块。你首先把这些钱除起来就怎样用都不要紧;但是也不要乱用。这南京的人情是浅薄得很的。”
他哇啦哇啦的就说下去了。到了末尾还是问他带了多少钱。
“不多。”剑寒默默地迟疑了一下再说。“几十块。”
“那很好,那很好。只要不乱用,够几个月的。”
大哥那样婆婆妈妈的神气,我真是有点感到不耐烦了。很想走开。不过有一种好奇心理,不,是一种剑寒的那种在某一部分能够吸引我的态度把我吸住了。
他们两个又谈下去。
谈到失业,剑寒就很迟钝的叹口气。他用两个细的指头,抽下嘴上含的香烟,就好像经过了沧海变桑田似的感慨着谈下去了:“朋友,一潮水,一潮鱼,一个人上台,又是一个人的势力。新任一到,就说冗员太多,于是,于是乎裁,裁过后又添一大批新人。我看,我觉得,我以为……”
他结结巴巴的说着,又叹一口气。
“生活,我觉得生活太没有保障!”
他补足了那语气,脸上表现着一种深刻的痛苦。
“伤感什么呢?诗人!”大哥嘲笑似的说。
我们大家都笑了。
这晚上,剑寒拿出两块钱来请我们喝酒。可是大哥不。他反对喝酒。
“你的身体太不好。不能喝酒。我也不想喝酒。你又何必这样呢。”
不过看电影他是赞成的。他提起《璇宫艳史》的片子就说如何如何的好。
而且是有声的。其实他早几天就吵着要想办法去看《璇宫艳史》了。现在当然正是他的好机会。但他还要开玩笑似的说:“你这乡巴佬大概没有看见过有声电影吧!”
剑寒也并不怎样笑。我坐在旁边好久不作声。现在我可要屙尿去了。可是剑寒无论如何把我拉着。他无论如何要请我一道去。
看了电影回来的时候,已经夜深。但是剑寒又叫着要喝酒。他似乎非常兴奋的样子。大哥也并不怎么劝,就自告奋勇地在隔壁买了三个罐头,一瓶白玫魂。就在剑寒房间里一个小桌上喝到半夜。自然隔壁的老王们也是被邀入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