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16日，美国东海岸，当地时间19点08分。
跟奈森·古德博士碰面。肖恩·奥尼尔对他的下一步指令非常明确。
但当他走向候机大楼的出口时，他不禁重新考虑起这个指令来。
难道这就是那个将要跟我玩转中情局的家伙吗？
肖恩也不是什么六岁小孩了，他当然不会把自己接下来十多个小时里的拍档想象成《谍中谍》里的汤姆·克鲁斯或者《尖峰时刻》里的成龙；他知道可不会有徒手攀爬迪拜塔或者从爆炸的赌场中逃出生天之类的荒诞桥段。但是眼前这位古德博士？他看上去甚至无法在布朗克斯看好自己的钱包。
这位在全美乃至全球最大的武器部门CryNet工作的高级技术人员身穿一件红色格子衬衫，搭配一条不知是因为时尚还是破旧而显得皱巴巴的牛仔裤——肖恩从来不关注服装潮流，但他也足以肯定是后者。如果说这还只能算是着装普通的话，那么奈森那一头灰白而乱糟糟的头发，以及嘴唇边上一圈同样灰白而乱糟糟的胡须，就着实让肖恩感到大失所望。一双厚厚的眼镜片是唯一符合他的印象的，但那可以称得上滑稽的黑镜框，又几乎完全掩盖了眼镜后面本应迸射出的科学家独有的思维灵光。
好吧，你自己又是个什么货色？他在心中自嘲道，一个从特种作战中除名的失败者？还是一个从灵山岛侥幸逃回来的软蛋？
但是，对方显然并没有他这样的顾虑。奈森迎上前，友好地伸出手来，说道：“你一定是那位飞行员了。我是奈森·古德，很高兴认识你。”
肖恩握了握对方的手：“我是肖恩·奥尼尔，也很高兴认识你，博士。”
“叫我奈森好了，被人称呼为博士总有一种……”奈森做了个鬼脸，“你知道，一种奇怪的感觉。”
“如你所愿，博士——我是说，奈森。你也可以直接叫我肖恩，但军队里绝大部分人都叫我奥尼尔。”
“我猜我更喜欢前一种叫法——更平民化的叫法。现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不妨边走边聊吧，时间紧迫。”
“当然。请带路吧。”到目前为止，肖恩觉得这位博士或许还不是那么难相处——这又是跟他的印象所大不相同的，但这回他可不感到失望。
两人走向候机大楼外的路边停着的一辆福特轿车。奈森打开车后盖，让肖恩将沉甸甸的行李箱放进去。“还有一批，呃……行李，”肖恩在关上车尾箱的时候说道，“被他们先行运到你的研究室去了。”
“是啊，我知道。”奈森一边拉开驾驶座的车门一边说道，“你其实可以再直白些。”
好，或许我会喜欢这个家伙。在关上车门时，肖恩心想。
轿车缓缓启动，驶离肯尼迪机场。
“旅途愉快吗？”奈森问。
“当然愉快了——我很高兴终于可以摆脱那架疯狂的玩意。”
“看来三十万英尺对于一个空军老兵来说也不是什么小事啊。”
“说实话，我从来没想过会有乘坐空天飞机的待遇。我听说过这种X-27，但我猜那是为比我高级得多的人准备的吧？”
“很不幸，你猜对了。而且即便级别较高也未必能坐，按规定，只有在异常紧急的情况下才允许动用X-27B空天飞机。你知道那东西飞一次要花多少钱吗？”
“不知道，但你是第二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了，所以，我猜肯定不是小数目。”
“我不是想拿钱来说事，伙计，我的意思是，马丁森上校肯定是事出有因才胆敢越界的——那个疯狂的家伙。如果被人发现了，他可要面临相当严重的处分。”
“相信我，博士，”肖恩神色凝重地说道，“很快，规条、处分什么的狗屁玩意就都不重要了。”
奈森听出了对方这句话的分量。他把目光从路面上移开，快速瞥了肖恩一眼，进一步确认这位刚从浩劫中生还的士兵绝对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呃……我猜那就是你来这里的原因，对吧？抱歉，我还没有把自己从‘纽约模式’调到‘灵山岛模式’。”
“真是奇妙，不是吗，博士？”肖恩苦笑了一下，“当两万人还在一个该死的热带岛上跟某种未知敌人苦战时，在纽约这里，一切还是那么平常——人们还是这么上班、堵车、一边握着方向盘一边骂娘。这就像是……跨越了两个世界。”
“那么，希望这两个世界不会变成一个吧。这几天我一直都在关注新闻，实际上，整个纽约、整个世界都在关注。我敬重在那个世界阵亡的将士，我也希望他们能够死得其所，让那个世界永远不要踏入我们日常生活的这个世界，我不是很会措辞，也许这听起来很自私，但……”
“不，你说得对，博士。”肖恩平静地打断道，“我们每一个士兵也都是这么想的，而我也相信，我们一定会死得其所。”
“噢，别这么说，伙计。”奈森勉强笑了笑，“你还没死呢。”
肖恩叹了口气，随即转移了话题：“好吧，我还不知道我们现在正往哪走呢。我已经好久没来纽约了，让我猜猜——曼哈顿中城？”
“回答错误，朋友。不过，其实你对了一半，罗斯福岛在行政划分上确实属于曼哈顿。”
“那么，我们现在要去罗斯福岛了？”
“确切点说，是罗斯福岛上的棱柱设施——你一定会喜欢这一程的。”灵山岛卫星通信站，距球体0.4公里。
灵山岛行动，行动时间：81小时34分钟。
这座维持着全岛卫星信号的通信站坐落在一片从树林中突起的小高地上，几排低矮的建筑中间簇拥着一个巨大的碗状天线。跟岛上其它重要设施一样，它也曾经为朝军所占领，原本象征性的围墙上都加装了铁丝网，周围一圈的林地边缘都安设了地雷，三个出入口都设立了哨岗和机齤枪堡。但也跟如今岛上的绝大部分区域一样，这里已然成了Ceph的领地。
几只斥候在卫星站上空缓缓盘旋，随时准备将任何一个愚蠢到将自己暴露给天空的目标撕成碎片；大批机器兵——连同它们的小队长兼守护神禁卫兵——像蝗虫一般来回饥渴地搜刮着这座早就废置的设施，当然，它们渴求的可不是谷粒，而是鲜血，人类的鲜血。
本来，Ceph早已对这里丧失了兴趣，它们早已将驻扎于此的朝军赶尽杀绝，早已将这里的储电吸光，早已榨干了这里的最后一点价值。但现在，正如这座被莫名其妙重新启动的卫星站一样，它们对此处的兴致又被重新激发了起来。甚至直到此时此刻，仍不断有新的机器兵从围墙外跳进来。它们用人类无法理解的方式相互沟通，交流着它们的狂热与兴奋——不仅是因为这里又重新充满了美味的能量，更是因为这里躲藏着几个可供猎杀的对象。
就在刚刚，一辆被人类称为“斗牛犬武装吉普车”的落后载具将一队机器兵吸引至此，但好玩的地方却不在这辆吉普车上。Ceph已经将这台脆弱的玩意翻了个底朝天，一点意思都没有。真正的戏码是三个从车上下来的人类——确切点说，是两个，另一个已经失去了供取乐的价值。人类并不是优秀的战士，但似乎都是出色的躲藏专家，因为到目前为止，那两个家伙还是将自己隐藏得很好。
但找到他们终究只是时间问题。
对另外那六个该死的人类也是一样。
当虫群般的Ceph部队还在面积不大的卫星站区域里来回扫荡时，在距离卫星站不足一百米的树林里，茂密的草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拨开了两道诡异的痕迹。没有任何一个Ceph单位注意到大自然中这一细微的扰动，也许，在它们眼中地球出什么怪事都是正常的。
这无疑让诺曼和赛可的进程变得轻松许多。
两人双双退出匿迹模式，油绿的草地上赫然出现了两个灰黑色的人影。尽管有头顶树荫的掩护，他们还是继续保持着谨慎的低调姿态，用最轻的动作爬行。尽管两人在过去几天里都已分别歼灭过大量Ceph敌人，但在这种数量极度悬殊的形势下，稍有不慎都可能救人不成反倒搭了自己的命。
普费给他们的任务很简单：所有人都必须活着回去。所有人。
“我还是无法相信匿迹模式居然也能骗过那些东西，”赛可低声说道，“难道它们的眼睛跟我们的构造一样吗？”
“我不知道，那么就姑且认为那是我们的好运气，而且要好好利用。”诺曼回答，“现在起关闭外部扬声器。”
“明白。”
“普费，”诺曼接通了无线电信号，“我和赛可已经接近卫星通信站。我们所处的地形无法看到上面的情况，但我能目视到三只斥候在空中盘旋。”
“收到，诺曼，小心行事。”
“邓恩中尉，”一个众人都很陌生的声音在通信频道上响起，“我这里能清晰地收到你的信号，但也许你该再快些，恐怕我们已经快支撑不住了。”这个声音显得沉着而有力，仿佛说话者不是在敌人的重重包围求救，而是在距离这里十万八千里的指挥部里发号施令。
“呃，是谁？表明身份。”诺曼说道。
“汤普森?斯科特探员。”
“探员？”赛可惊讶地问道，“搞什么鬼？”
“你没有听错，塞克斯中士。”那个陌生的声音依旧冷冰冰的，“现在能不能省省‘很高兴见到你’的鬼话，先把我们弄出去再说？”
看来这位探员对我们每个人的声音都十分熟悉。诺曼心想。不过，在他看来，一个中情局探员即便能分辨出他们每个人的气味也是合理的。“收到，斯科特探员。你们现在状况如何？”
“好极了。我们这里有位伤员已经失血过多死亡，我和山田船长被困在卫星站底下的污水处理室里，船长负了伤，而我真的对这里的气味相当满意。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也许你们该加快脚步，它们找到这里只是时间问题。纳米服的匿迹模式能够骗过它们的，对吧？那就快点隐形然后跑过来！”
“明白，斯科特探员，请冷静在原地等候，我和我的同伴立即就到。”诺曼用同样毫无起伏的语气说道。
赛可把无线电切换到跟诺曼的专属频道：“又一个******中情局，太棒了！”
诺曼无奈地摇摇头：“至少这家伙似乎对我们每个人都很熟悉，而且或许他比上一个更加清楚这里的事情。”
“是啊，我都等不及把他按在墙上逼供了。”
“那得先保证他现在不会死在Ceph的手中。”
“有道理。”
两人再次进入匿迹模式，从草丛里站起身小跑到卫星站的入口处，分别轻盈而无声地翻身跳入两边的机齤枪堡里，趴在沙包堆上观察。这个卫星站的规模并不大，但此刻却爬满了大量Ceph机器兵——地面上、屋顶上，甚至那个巨大的天线上。天上的斥候在地面投下巨大的阴影，而几道横跨地面与屋顶的蓝绿色光雾则让情况变得更为棘手。
“该死，敌方有斥候和禁卫兵。”诺曼一边调节望远镜一边说道，“那里——我想我看到他们过来时坐的车了，就在东面那排建筑的门前。”
“嗯，我也看到了，四轮朝天。”
“那么他们就在那栋建筑底下。赛可，你说你来这里恢复了信号，你记得这里面的构造吗？”
“我记录了整个卫星站的地图，这里，我现在把它传给你。”
“很好。”诺曼调出更新了的区域地图，“看来他们藏得很好，但我们要想个办法掩护他们安全撤离，同时保证不要被Ceph尾随到伐木场去。”
“听你的，头儿，计划如何？”
诺曼再次用望远镜扫视了一遍整个场地，略沉思片刻，然后调回公用频道说道：“斯科特探员，我是诺曼。”
“收到，中尉，请指示。”
“你们那附近聚集了太多敌人，我会先把它们引开，同时我的队友赛可会以最快速度赶去把你们救到地面上来。我看到在建筑背后有几辆朝军的武装卡车，如果它们还能动的话，那么其中一辆就是我们的撤退工具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种叫‘斥候’的东西就在我们头顶上，你确定卡车能甩得掉它们？”
“我已经想好一条撤退路线了，我们会经过一条横跨山谷的桥进入隧道，我们就在那里甩掉敌人的空军。”
“好吧，希望朝鲜佬的装甲能够让我们撑到那里，但说什么都比在下水道里等死要强。”斯科特探员说道。
诺曼扭过头来对赛可问道：“你听明白了吧？”
赛可点了点头。
“你还带着那把信齤号枪吗？”
赛可又点了点头，并取下大腿外侧的信齤号枪挥了挥。
“好，给我。”
赛可小心地环视了一下四周，才将信齤号枪轻轻抛到几米外的同伴怀中：“大概你比我更懂得它除了杀黑暗俘虏以外的用处。”
“黑暗俘虏？”大熊的声音突然闯入了无线电频道，“老天，你是在说《心灵杀手》吗？”
“答对了！经典的游戏，不是吗？”
“你们两个给我闭嘴！”普费严厉地骂道，“遵守无线电规则！”
诺曼无奈地摇了摇头。且不说频道上还有个中情局探员和一名日本船长在听，如果Ceph能够入侵人类的无线电并听得懂英语的话，那么大概那些斥候会从天空上笑下来。“赛可，你身上还有多少爆齤炸物？”他低声问道。
“两枚破片手雷，一个C4。”
“很好，把它们都留在你现在的位置，准备好就立即向目标建筑出发。”
“明白。”赛可麻利地卸下腰间的所有爆齤炸物，将它们轻轻地堆放到沙包旁。然后，他朝诺曼竖起大拇指，对方报以点头作为回应。紧接着，这位中士进入匿迹模式，像只小猫一般悄无声息地从机齤枪堡里翻出来。
尽管纳米服本身能够实现近乎完美的光学隐形，但光沿直线传播的法则还是不可避免地让使用者在地面上留下影子。卫星站上方没有一棵树木遮挡，整个区域毫无保留地暴露在日光下，而对任何一个稍留神的人——或者Ceph——来说，看到一块黑影孤零零地在地上移动跟直接看到目标大摇大摆地走没有多少区别。但是，赛可自有他的办法：他巧妙地利用了天上三只斥候投下的阴影作为掩护，在空旷的场地上快速移动，诺曼只能看到一个人影在斥候的阴影之间快速闪过，然后立即汇入阴影之中——而即便是他也必须借助望远镜并瞪大了双眼才能注意到，更不用说那群还在专心寻找猎物毫无警觉的Ceph部队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位老队友虽然在组织纪律上跟军队简直不沾边，但在个人技巧与能力上绝对是楷模中的楷模。
不一会儿，那个人影便完成了最后一次跳动，随即闪入目标建筑后方的暗处。正如诺曼所说，这里停着一排朝军武装卡车，显然朝军还没来得及撤走它们，而Ceph似乎也对这些无人打理的载具毫无兴趣。赛可退出匿迹模式，轻手轻脚摸到其中一辆卡车后面，背靠着车尾，然后退出匿迹模式，让纳米服重新充能。
“诺曼，我就位了。”他用无线电说道，“好消息：这里有个后门可以进去，而且这后面暂时没有敌人。”
“好，尽快锁定斯科特探员他们的位置，等你们准备好后，我会在这里制造一些动静来引开Ceph。”
“收到。”说话间，内置微型核反应堆已经重新为纳米服充满了能量。他缓缓站起身，时刻警惕着四周哪怕最轻微的动静，接着，他转向几米外的建筑后门，正要迈步朝那里前进。
这时，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看见了什么东西。
他收住脚步，把头扭向他身旁的武装卡车。卡车的货舱向他敞开了黑洞洞的大嘴，他不得不切换到夜视模式才看得清里面的乾坤。
就在绿色充盈了他整个视野的那一刻，一丝笑容浮现在他的脸上。
“头儿，”赛可接通了诺曼的专属频道，“计划改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