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里正在播放元旦联欢晚会。
母亲独自静坐在电视机前。
母亲已经习惯了让电视里的人给自己做伴。
母亲从长春回来，五个月了，每个晚上几乎就是这样度过的。电视开着，她其实根本无心看电视，她的心弦紧绷，但表情是麻木的。她不想让儿子看出她的心事，那样儿子就会不放心，有几个晚上，儿子就默默地陪着她坐着。
今晚儿子像那样陪着她，默默地，不敢多说一句话。她理解儿子，儿子也理解她。静默是理解的最好方式。
快十点的时候，学生处的老师叫走了儿子，他班里的一个学生酗酒后酒精中毒，需要他去处理。
房间里又剩下母亲自己，依然由电视里的人给她做伴。
一列火车经过，窗玻璃又如约震动起来，母亲也像平常那样竖起耳朵，倾听这种近来渐渐熟悉的声音。“哗啦哗啦”玻璃的震动声同摇动那几颗杏核时发出的声音相仿，又与出嫁前自己亲手做的那串风铃相似。
那串风铃早已经丢失在风里，留下的只有那五颗杏核，不，应该是四颗，另一颗不是被小儿子吃掉了吗！
母亲在昏暗的床上摸索，手中又握住了那四颗杏核。闭上眼睛，一种幻影从脑海中划过，一片杏叶从窗前飘去，消失在一片模糊的湖水中。
坐久了腿有些麻，用那只空着的手搬动一下柔软而冰凉的腿，腿上的麻木感减轻了。医生告诫，她的腿静脉曲张，不宜这样盘腿坐着，但她已经习惯了。
手中的杏核发出微微颤动的声音，母亲习惯地闭上眼睛。
“下晚放学，我在南湖边等你。”楚雄悄悄地说。
二丫儿早早地在南湖边出现，楚雄已经等待在那里了。
“你送我的杏子被老鼠糟蹋了。”二丫儿红着脸，声音有些颤抖。
他俩站在一棵柳树下，柳树的枝条在气流中飘荡。二丫儿抓住飘荡的柳枝，羞涩地摆弄着它。她还是第一次和男生约会，心里像喝醉了酒似的，脸庞被晚霞映得像桃花。
“我，我可能不再有机会见你了。”楚雄将身体倚靠在树干上，这样他与二丫儿的距离又缩短了一些。二丫儿已经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气息，这是一种少女不熟悉的气息，那样强烈又那样真实，但二丫儿顾不上体会这些，她被楚雄的话弄得有些雾蒙蒙的。
“你说——”二丫儿瞧了一眼楚雄，眼中充满了疑惑。
“我爸被调去西北，我们全家都得去。”
楚雄的话随气流飘向远处，二丫儿深深地叹息：“讨厌的风，把一切都吹乱了！”
“那地方干旱得厉害，到处都是风沙，我真的不想去，但没办法。”楚雄像是很冷的样子。二丫儿扑到他的怀中，一串泪珠溅湿了他的肩头。
“你别撇下我，我怕。”二丫儿抱紧楚雄，像他会被风吹跑一样。
母亲在黑暗中感受着杏核发出的声音，眼前有一个人耸着瘦弱的肩膀，在一片风沙中孤独地徘徊。
那是你么？在我的记忆中，你应该是那种迈着坚实的步子的男子汉。你不会恐惧，不会熬不住了吧？那天，你把柳树叶撒向湖面的时候，你不是说，今生有了对我的思念就满足了。你不是说，因为牵过一次我的手，哪怕真被风沙埋没了，你也会安详地合上双眼吗！
去往天堂的路离我越来越近了，我很想知道，你是在天堂等候着我，还是在风沙中观望着我。
你劝我不要在风中哭，风干的眼泪会让皮肤留下皱痕。可我忍不住，偏会在风中流泪，不为别的，就为那晚的风中留下了我太多的孤独和寂寞。
你知道么，你留下的杏核已经缩成一个个干硬的记忆，它发出的声音，就像你对我的窃窃私语。此时我把它们放在我的胸口，就像那天我对你说“抱紧我，抱紧我”一样，让我感觉到了你的心跳。
那天，晚霞散尽的时候，你牵着我的手，围着那棵柳树转啊转。你说，真想永远牵着我的手，就这样不停地走下去，直到荒漠变成绿洲。
要是真如你说的那样，该多好啊！可是你却那样地走了，消失在春风吹不到的地方。你好残忍啊，你说从此不会给我写信，怕我的牵挂让你的心不安，你就真的一个字也没给我寄过。你不知道么，仅仅是牵挂吗，那是我的初恋，被你埋葬在风里！起风的日子，我便会在风中落泪，已经落下了病根。别人说，一夜春风到天明，可我的夜晚没有春风，有的只是充满凄楚的寒冷。
是的，我嫁的那人心地好，但他还是给了我缺憾。他也走了，还带走了我的小儿子。他在天堂里每天都召唤着我，说我的儿子好想娘啊！
揪心啊！上帝给我留下了一个遗憾，却不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若不是舍不得撇下我那在世的儿孙，我早就离去了啊！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电视里一名歌手唱道。
母亲睁开眼睛，瞄了那歌手一眼。
“咳，风中只有思念，风中只有遗憾。”母亲念叨着，再次闭上眼睛。
楚雄的身影幻化成了丈夫的身影。
“嫁人！”姐姐说。
于是，我嫁给了你这个从未谋面的人。
说实在的，决定嫁给你的时候，我的心已经死了。怨天怨地都要怨那个消失在西北风沙中的人，他把我的心也带到了西北的风沙中。从此，我的心房从没有人能够访问，那是因为我将它禁闭的时间太久。
此时，我很想推开窗户，看窗外的风中是否捎来了你的消息。但是我心里明白，我不敢推开窗子，更不敢看一眼浓黑的夜中的景象，那景象想必骇人恐怖，我憎恨这样的景色。为此，我每晚只坐在电视机前，直到电视节目都播完，荧屏上只剩下一片刷刷的白，我仍然坐着，等待天亮。当阳光透过窗帘的时候，我才敢安心地睡一会儿。
我已经学会了在晨雾的寂静中幽闭自己的心扉，久被囚禁的心只能够承受沉默。我不能向谁吐露心事，更不能哭泣。
你走的那天，我才知道自己原来是个坚强不屈的人。现实多残酷啊，你自己走了，撇下我也就算了，可你还要带走我那可爱的小儿子，你那不是剜我心头的肉吗！那一刻，我原本就不确定的对你的情愫，一下子荡然无存了。我恨你，恨你生时对我的依恋，恨你走时那样地匆匆！
屋内弥漫着夜的恐怖气息。我不知道这种气息是不是在暗示，引力和运动彼此不能看到，还是激活了宿命的开端与结局，我只能在被保存的昔日的灯火中，打发难挨的寂寞。
我不该说对你有多么思念，老是这样告诫自己，我思念的只是我那苦命的小儿子，可他就是追随着你，让我挥不掉你的影子。我恨你，却想起的是你对我的百般珍惜；我怨你，却想起的是你对我呵护的情谊。在别人眼里，你是那么忠实妻子的丈夫，可你却用带走小儿子的结果来背叛我！
知道吗，小儿子偷吃了我的杏核，我都没有埋怨他。他多可爱啊！那次他偷摘了人家的果子，我被迫责罚了他，可他悄悄地对我说，母亲的惩罚像挠痒，比吃了果子还甜。瞧，这样一个懂事的孩子，你却忍心把他带走！我几乎无法摆脱这样的想法：你是有意撇下我承受痛苦，你这是预谋好了的吧？
一个声音对我说，父亲不会陷害自己的儿子；但另一个声音对我说，父亲会唆使自己的儿子追随他，直到毁灭。
黑夜毁灭了我亲手建起的家园，你却和黑夜同谋。我真的不敢相信，你竟用这样的方式同我诀别。你走了，还召唤着小儿子大踏步跟在你的后面。他像追随拿破仑的士兵，我无法喊住他啊！去往天堂的路上人群熙熙攘攘，他真的就听不见我对他的呼唤吗？
小龙说，你是爱我的。可我怎能向他说出我对你的怀疑呢！你爱我，怎会用这种方式与我诀别，一抔黄土，将你我隔离在两个世界上，你要的果真是这样的结果吗？
你说过，你知道我保留着几颗杏核，那里一定藏着一个秘密。我说，你如果介意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但你拒绝了。你说，天堂里有一个小木屋，等我们到了那里，再讲给你听。你还说，婚姻残忍地埋藏了初恋，为什么还要让它撕裂在别人面前呢，初恋就应该是独有的一种隐私，不管是幸福还是痛苦，都不该示人。你说的这些话多让我感动啊！为这，我曾偷偷地落过泪，认为我嫁给了一个能够理解我的丈夫。
又一列火车经过，窗玻璃再一次“哗啦哗啦”地响起，母亲瞥了一下电视机，屏幕上只剩下一片模糊的白。
“妈妈——”母亲似乎听到了小儿子的呼唤。她的眼睛直直地向窗外看去，窗帘笼罩的黑暗阻隔了她的目光。
母亲像受了惊吓一样哆嗦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心里却呼喊着，“漫长的夜啊，我真的有些熬不住了啊！”她撕抓着自己的领口，像是被一只巨大的手扼住了喉咙，呼吸骤然艰难。“啪”胸口的那颗纽扣被抓扯掉了，一股强大的液体涌了上来，她的身子一下子仰躺在床板上。
她就这样睡着了，睁着眼睛睡着了。
当我用手合上母亲眼睛的时候，我相信母亲只是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