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不想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那不可能。生产队把我从上饶县城抓回老家以后，我想到的第一件要事是将尿桶挑到自留地去浇菜。尿桶很臭，已满，我担心蛆虫会爬出来拱我娃娃的屁股。然后，我便找不到事情做了，也慵懒，自然也就一筹莫展。一筹莫展便想到了事物本身的辩证法，仿佛那辩证法就是我的儿子，总想着他会起点作用，能帮我点忙。
从那以后，我便不知道烦恼，社员每天出工，我也随着出工。对于队上定的三分半工，强行提走的缝纫机，原来我还有些气恼，至此，连这一点点气恼也消失了。我怀疑自己是否傻了？我拍打了拍打自己的脑门，发现脑子还没板结，它还在游动，还在注视着社员内部对我的问题的歧异。有位叫吴用的长者不咸不淡地对生产队长狗毛说，你把个吴丹弄回来干啥呢，你没看见他老婆的肚子又怀上了嘛。她年轻，很会生，这里已生有三个，这可是队上的压力和负担。你这人术不正，你想整治他。说实在，你就给他打个零分也屁事不顶。你能把他咋啦，能开除他的国籍，把他老婆的沟门封住，把他的娃娃捏死一个？你能克扣工分，可你能克扣他的口粮吗？共和国不准饿死人。你懂吗？不管咋说，他是下放干部，是国家放下来的人。
他是个谜，他还不知道究竟会咋样哩？你还想怎么坑他？你蠢呵，真的，你的智商比我们队上的那头老公猪高明不了多少。
确实，很新鲜，我没想到妻怀娃娃会对队上构成某种胁迫。我那时就站在不远处挖牛粪，我用眼睛的余光乜斜着吴用在收拾狗毛，那狗毛把脑瓜耷拉得低低的，鼻息也不敢出。我装着没有听见，我在等待着队上把我抓回来后还想怎么收拾。
我等待着。我无奈地抽着一根用芋叶裹成的纸烟。我想人的一生有许多时间会在空白中度过。我有时候就琢磨着这空白，并在空白中寻找充实。扫地，抱娃娃，帮妻给孩子吸奶，挪床位，打苍蝇，打鱼捞虾，劈柴做饭，甚至看两只公鸡打架，牲畜交配，蚂蚁上树，蜜蜂搬家，等等，都可以把空白的时间填满。
是的，即便静止的等待也并不意味着事物发展的终止。我居然还有这点自信。
事后，便有人同我说，狗毛现在已感到后悔，很被动。想放你一马吧，面子没地方搁；留着吧，却又是队上的大包袱，甚至是累赘。社员们也为你的事议论纷纷，有的还为你鸣不平喊冤哩。
传话人是狗毛的堂兄弟狗信。我就同狗信说，我可不愿意同谁过不去。我可以为狗毛制造一个借口和台阶下。并且给人的感觉好像是我的不是，责任在我而不是他。他只要顺水推舟就解脱了。我想他会把我的话带过去。因为狗信平素很少来我家串门，并且一般没有话说。
一个人即便不出外，机遇也会来到家门。不论这个人的命运有多么不幸、糟糕。当然，就要看你能否觉察，并把它抓住、抓牢。
那天的农活是往山垅二季稻田送粪。我的任务是铲田塍糊泥。铲田塍就只能铲草不能除根，以便留根糊泥。这样稻田里灌溉的水才不至于渗漏，才能保证二季稻的禾苗正常发育生长。这个道理我太懂了。我从小在农村长大，常常跟随父亲下地干活。农活又不是制造尖端武器，我并不外行。但那天我却忽发奇想，为给狗毛制造一个把我抓回来又放出去的可以下的台阶，便故意把队上分给我铲的五条田塍的草皮铲成了个光板。
那天收工以后，狗毛先是在队部破口大骂，说是地主的兔崽子把那几条田塍剃得比他娘的X 毛还净，继之来到我的家里，打掉我端在手中的一碗稀饭，硬拉我到大队部去。我真想给他几个耳光让他把嘴放干净一些，便佯装冤枉、委屈，说我从早到晚忙个贼死，干活就像写文章那样精雕细刻，认真无比，这里却又说我破坏生产，我简直就弄不懂错在哪里。我们拉拉扯扯，弄得许多围观的社员哈哈大笑。于是，吴用就出来解围，又把狗毛呲了一顿。吴用指着狗毛的鼻子就骂，我说你这人是猪，一点没错。吴丹嘛，他是个书呆子，说真的，他所懂得的农业知识比我们队上的那头老黄牛多不了多少。他哪里知道铲草不能除根，你别说拉到他大队，你把他拉到县上、省上、中央去也屁事不顶。你胡来着呢，狗毛。他拍了拍狗毛的肩膀把他推到一边。
我不知道狗毛以后能否领会田塍事件中我的良苦用心。看来他的确是个蠢猪，他不懂。但此事发生后的结果正如我的预料，全体社员公认我是个“外行”，并一致决定将我从农业上分离出去，允许我外出做工，但必须给队上交够人口粮款和公益金、公积金，并送还我的缝纫机。而我需要的正是这点松动和自由。我耍了个小心眼，达到了我预期的目的。
至于我在上饶县城干裁缝活，所谓逃避生产队监督劳动、冒充北京师傅等，许多社员都说算了，拉倒，而狗毛却坚持还是要罚。他说，不罚这狗日的还得不到教训。可见这家伙完全不懂管子，一根直肠子，是个草包。我照顾了他的面子，他却还继续将军。
我领教狗毛的次数多了，谁还能同他讲真话、实话、掏心窝子的话呢。我承认在上饶做裁缝期间，确实挣过几个钱。可全让妻拿去寄给她父亲治癌症了。岳父在九泉之下如果有知，一定会哂笑女婿撒了一个死无对证的谎言。凭良心说，我那时确有千余元存款，但我对狗毛就是个诉苦。我说，欠款该还的得还，可一时半会我真还拿不出。把个狗毛美美地耍了一通。但我绝对不动声色，态度好好的，语言细细的。借此机会，我还请求队长帮忙，能否在社员会上说说让我给各家缝制衣服作为补偿呢。我想，这是一百多家的好买卖，要是能把队里的活儿包揽过来，我就可以减少外面的奔波，给妻分担一些家务，给娃娃辅导学习。
这诚然是没有可能的事。狗毛曾剥夺了我做裁缝的权利，后来又在社员的压力下还给我缝纫机，现在又让他去做社员的工作为我揽活，这不是个大笑话吗？是笑话。我只是有意拿他开心，并不一定当真。
然而我却真有娃娃似的梦幻。我以为自己有在上饶做工一两年的光荣经历，又有“北京师傅”的金字招牌，总会产生一些积极效应，你们总该承认我是一个正儿八经的裁缝了吧。想当年美国不承认中国，而中国是个真实的存在。最终不是也承认了吗！？我把这样的分析讲给亲人们听，他们也认为这是必然的事。于是，为了迎接这位首先到来的顾客，我们一家人便都置身于一种热切盼望的憧憬之中。其时，我们的耳朵也变得特别的灵敏了。只要稍微听到门窗的一点儿响动，便以为有人来叫。我家的那个小精灵大女儿云云便匆匆地去开门。说不成有多么可笑，几乎每次她开门，迎进门来的不是一只小猪，就是一只小狗。于是，我往往就同她开玩笑：云云，要是小狗、小猪都请爸爸去做裁缝，那爸爸的生意就兴隆了呵！
为一两句幽默诙谐的玩笑话，我的妻子、女儿往往要猛笑一阵子，甚至笑得在床上打滚。但在笑过之后又会觉得凄苦，陷入了一派思索的静寂。
也许，就是这种不断的失望锻炼了她们的意志和毅力，致使我家的娃娃早熟。据学校的老师反映，她们和同龄的少年比较，懂得的知识、道理更多，特别是在社会人生的认识方面，有时会表现出大人似的老练和深沉。
二
内蒙古有首民歌叫《敖包相会》：“如果天上没有雨水，海棠花不会自己开；只要哥哥你耐心地等待啊，你心上的人儿就一定会到来唷。”在老家待的日子里，我就爱哼哼这首情歌。任谁都猜不出我的用意，其实我哼的是心理上的一种渴望和需求，哥哥是在耐心地等待着呢，可又有哪一位妹妹叫我去缝衣服呢？我心里召唤的仍然是我的顾客。
是的，人们有时很难想像生活本身的喜剧和乐趣。半月之后，我耐心等来的妹妹，我家乡的首位顾客，却是一位叫荣升的乞丐。
那是个刚过完春节的寒冷的早晨，天下着雨，他穿一件破烂蓑衣，赤着脚板，畏畏缩缩。然而，他却能叫出我小时候的名字，他敲开我们家的后门，站在门口就颤颤地说，大门师傅，我老婆生娃娃了，政府救济了一丈多布，请您上门给我做一天衣服吧。我见他哆哆嗦嗦，说话牙打着颤，便赶紧让他进屋暖和暖和。也许是人太落魄会有一种卑怯心理吧，即便我怎样真心实意邀请，他还是不敢进屋。不管咋说，我还是感到非常幸运，我的家居然也有顾客登门，并且还是一位彻头彻尾的无产阶级。我对荣升说，我太感谢你了。你知道吗，我一直都等待你哩。荣升在附近丁山村居住，他挑上我的缝纫机在前面领路，我跟随着他，似乎感受到第一次参加革命跟随在一位县委书记后面的那种愉悦。
荣升呢，也很高兴。他说他这种人是从来请不到师傅的，大门师傅据说还是北京来的，竟然看得起咱，你将会多子多孙、儿女满堂、长命百岁的。
乞丐的妻子是一位挺秀气的青年妇女，她与婴儿躺在稻草床上。那是地铺，与其说它是床，倒不如说是窝要更准确一些。他们盖着一床像油渣似的破棉絮，母子俩把头露在外面，酷似澳大利亚一种极为善良可爱的小动物考拉（即袋熊）。她见了我只知道笑，一天也不吭声。后来才知她原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饭餐是荣升炮制的。有乞讨来的百家饭，刚过完年，饭菜中有鸡的翅膀、爪和鱼的鳍、尾。他感到不好意思，拿不出手，为我单另准备了荞面圪坨，切成面条煮熟，还给加了政府配给产妇才有资格食用的红蔗糖，这真是太棒了。我非常感动，我两样都吃。我想起当年在北京、在宁夏当编辑、当记者时曾吃到过一些高级宴请的美味佳肴，比较如今我能品尝到的这人生的百滋千味，便觉那所有的宴请大为逊色，以至于感到这顿饭吃得余味无穷，身心都陶醉了。
我那天做得特别卖力，衣服做完以后，我又寻找他家里的破衣、破裤进行缝补拼凑。当我看着这位漂亮的哑巴媳妇将我缝制的衣服拿着去给婴儿试穿并满意点头微笑时，我便感到仿佛当年写完一篇好稿受到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冯雪峰赏识一样的欣慰了。
那是一种难以言传的情感交融。那个美妙的意蕴似乎不是我在免费地为乞丐服务，而是他们给了我礼遇和馈赠。我应当深深地谢谢他们了。我盼来的第二位“妹妹”是一位年近五十的寡妇，她叫仙桃，没有儿女。她的不幸是曾经三次结婚，几任丈夫都因开山、修水库、低标准先后被炸死、烧死或饿死了。人们解释不了为什么这些不幸统统会集中地落在她的身上，被当地人称为克夫的扫帚星。我挑着缝纫机去为她做工时，村口遇到一位山民就对我说，唷，你个北京师傅去给扫帚星缝衣，稀罕稀罕。
她一人孤孤单单，在土地庙附近的一个山棚里住着。她也是吃着政府的救济粮和分得的政府发给的布帛，却找不到一位师傅敢为她缝衣。是荣升告诉她才请我去的。荣升告诉她说，那大门师傅是专门为穷人服务的好师傅，他那人太好了，特勤快，除了石头棉花，什么都吃。我非常感激荣升的这份热心肠，能为我这样免费广告宣传。
我到了仙桃大嫂家里，第一感觉是家里的阴凉和阴暗，普遍的色调是黑色。包括她身着的衣装，她的碗筷、毛巾、脸盆以及她的脸面、脖子和手脚（她没有穿袜子）。她，十分的爱咳嗽，叫我一声大门师傅就得咳三声。至于那黑色饭菜里可能咳进去的唾沫星子就不知道有多少，但她却盛情地款待我，阳春挂面外加两个鸡蛋，比上海小巷里吃到的味道要好。她几次叫我“门儿，门儿”，很亲切，那仅仅是我母亲才叫的乳名呵。
我那天干得也很卖力，给她做了一套列宁装，她还要我给做一顶列宁戴的那种六角帽。我想她可能做梦时都想到了革命。所以她爱穿这种服装。我还给她缝补了内衣内裤。她不好意思，是我催她拿出来的。我说没关系的，就把我当做你的儿子或弟弟看待吧。她哭了。她再也没有什么活儿给我做了。我又翻看她的被窝，发现有个烧破了的大洞，我也给她补了。
临走时，我告诉她到山上去挖一种叫蓟的植物根块煮服，或吃一些鸡胆、蛇胆、柳树的根须、马齿苋和蒲公英等都能治咳嗽。她给我三个鸡蛋和几个熟红薯作为酬劳。唉，她孤苦伶仃，真叫可怜。我不知对她再能有什么帮助。直到今日，我还能想起那位卑微善良、受人曲解的妇女形象。她年轻时一定是个漂亮的女人，这从她脸部的轮廊、宽阔的前额、高细的鼻梁以及大大的眼睛可以看出来。不知道命运为什么要那样安排她！
多亏了荣升走东家串西家乞讨，到处为我扬名。这样找上门来请我去缝衣的便有广丰坞、大石头、管家、八弹、刘家圹、五里於、麦莉弯等偏僻山区的顾主百十来户。但一般都是农村的五类分子、鳏寡孤独、五保户等一类的赤贫人家。而当地的和我所在队的殷实户、生活较好的贫下中农以及队干，仿佛事先有什么约定，从不光顾我的生意。开始我蒙蒙眬眬、稀里糊涂，以为有人请我去干活闲不下来就好。是有一位叫郑炳辉的地主把我叫去缝衣之后才猛然惊醒，促使我思索这个中的症结缘由。
这位地主我小时候就知道了。他曾经营水礁、油坊。他一直膘肥体壮。在我为他缝衣那阵，他已年近花甲。他的住处是一幢稻草盖的茅庐。他和一个同样健壮的三十来岁的儿子住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