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长年长日都能保持心境的愉快”的尤今,真是人间少有的“开心果”呵!
二
虽然尤今自己说把人生通通当作“是一场又一场有趣的游戏”,但其实她的人生经历以及她做事的认真态度和坚忍精神,都绝非游戏。
尤今,本名为谭幼今,1950年10月19日出生于马来西亚北部一个美丽的小镇怡保。她8岁时,随家人南迁新加坡。自此以后,长于斯,嫁于斯,在新加坡落叶生根。她的父亲是位抗日英雄,尤今从小就对父亲很崇拜。她母亲出身名门,外祖父曾是殷商,但后来经商失败,“使原本的金山银库变成了一堆破铜烂铁”。家道中落,使得母亲出嫁后就成了“蓬头垢面”的灰姑娘,整日围着炭炉子转,但她用“爱心”和“耐心”,“在捉襟见肘的困窘里,利用慧心为桌上菜肴变新花样”,终于为“几个孩子铸造了香喷喷的童年和少年”(《三代炊事》)。尤今自幼博览群书,她的文学启蒙来自于家中丰富的中国古典文学藏书,生长在南洋的她,竟沉迷于方块汉字铸成的文学世界。小学五年级时,她的一篇《我想做个小小童话家》的作文有幸被报纸选登,从此便与写作结下了不解之缘。1972年考取南洋大学中文系获文学学士学位,并获得第一名金牌奖。翌年考取中文系第一等荣誉学位。毕业之后,她当过图书馆员和华文报馆的外勤记者和副刊编辑。1979年,尤今随外派到沙特阿拉伯工作的夫婿,带着年幼的孩子在望不到尽头的漫漫黄沙中生活了一年多。期间的艰辛与甘苦,她都写进了《沙漠中的小白屋》里。该书出版后,竟使她一举成名,不仅获得文学大奖,还被读者亲切地称之为“新加坡的三毛”。与此同时,她于1981年离开报馆,转入教育界,在教育学院接受了为期一年的训练后,便在新加坡先驱初级学院担任全职教师。所以,她一直都是“业余作家”。但这位“业余作家”的创作产量却颇令人咋舌:自1981年第一部散文集《沙漠中的小白屋》出版以来,至今已出版小说、散文、小品、游记、报告文学等135部。其中62部作品在新加坡出版,73部作品在中国内地、台湾、香港等地出版。她还是新加坡、马来西亚、中国内地、台湾等地多家报刊的专栏作家,作品散见于中国内地、台湾、香港、美国、泰国和欧洲等地的报刊上。她的散文作品,除了成名作《沙漠中的小白屋》外,主要作品还有《缘》《奇异的经验》《生死线上的掌声》《太阳不肯回家》《浪漫之路》《方格子里的世界》《金色之门》等等。进入21世纪,她出版了《黑色的稻米》(2000)、《人间天堂》(2000)、《枪影下的温情》(2003)、《伤心的水》(2004)、《风铃叮当响》(2005)、《走过叛逆青春》(2005)、《蛇血》(2008)、《我是一尾沉默的鱼》(2009)、《没有选择的选择》(2009)、《会哭的海》(2010)、《爱是一朵花》(2010)等。这本《菩萨的境界》,也许是她21世纪以来的第N部散文集了。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古人的名言似乎正是尤今的人生写照。从1973年开始,尤今就与出国旅行结下了不解之缘。近四十年来,只要一有空暇,比如寒假暑假或是节假日,她就会离开狮城去丈量世界,至今其足迹已踏遍了除南极以外的六大洲的80多个国家和地区[ZW(B]见尤今:《人间天堂》封面内封“作者简介”,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0年1月版。。她说“背着行囊,年复一年地把足履印在一块又一块陌生的土地上,聆听故事,发掘问题,大大地开拓与丰富了我的精神世界,而他国的故事与问题,正是我们宝贵的借鉴”,而在他乡异国旅行中遇到任何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她也“绝对不以哀叹和怨怒来‘点缀’我的旅行生涯,我总觉得,心中有桃源,无处不天堂。所以,每回出门,我总随身携带两贴旅行的‘万灵药’,它们是:乐天知命,随遇而安。”(《〈人间天堂〉自序》)
所以,即使是出门旅行去“玩世界”,尤今也绝非“游戏人间”,她的态度之认真严谨非一般人所能及。举例而言,一般人出国旅行喜欢报名参加旅行团,跟着导游和旅行大巴如蜻蜓点水,走马观花。有人戏言,这样的旅行是“上车睡觉,下车尿尿,到景点拍照,回家啥也不知道”。而遍游80余国的尤今从不参加旅行团,而是随己心愿自己安排出行。在出发之前她要做许多“功课”:先跑到将去国家的领事馆和图书馆找寻相关资料,仔细阅读研究并做好摘录;如遇上该国人士,她会与之交谈,深入了解该国风土人情、风俗习惯、宗教信仰等基本国情,做到心中有数。对于重要的资料文献她居然烂熟于心几乎能倒背如流。在旅行途中,她也毫不偷懒懈怠,常常黎明即出发,充分利用每一分钟多看、多走,亲身体验当地人的生活状态,直到天黑才恋恋不舍地回到住处。旅途中,她习惯于携带一本笔记本,白天尽量外出感受、体验,夜晚便将白日所见所闻、所思所想记在本子上。这一习惯即使是在亚马逊原始森林里异常艰苦的条件下仍然保持着。到了夜晚,她在简陋的茅舍里,只有蜡烛闪闪烁烁的光亮,她就借着这一星星点点的光亮写下一行行文字。茅舍紧挨着食人鳄鱼经常出没的亚马逊河,万籁俱寂中丛林深处不时传来猿猴的鸣叫声,令人恐怖至极。原始森林里硕大的蚊子,将她的手臂叮得又红又肿,她也从不放弃夜晚的“温习”。她在回答记者的提问时说,“如果我整天坐在家里写作就会脱离了社会,脱离普通人的生活,就好像钻进了象牙之塔,那我写出来的东西就容易和读者产生隔膜。我希望我的作品能和更多的人沟通,产生共鸣。”“我每天写作很累,不为名不为利,只为了一份爱。”(见《难忘尤今》)像尤今这样凡事认真而又坚忍不拔的人,抱着“三全主义”——“全心投入、全神贯注、全力以赴”的人,你能信她会“游戏人生”吗?
三
收入“雨虹丛书/世界华文女作家书系”的《菩萨的境界》,全书分为四辑。第一辑:“人生的隧道”。第二辑:“沙漠彩虹”。第三辑:“四自哲学”。第四辑:“圆梦的翅膀”。这些散文,并非以描写异国风土人情和记述旅行奇闻轶事的猎奇经历,而大多是一些看似平淡无奇却闪耀着人生的智慧与哲理以及生活的情趣与滋味的散文小品。其中可以看出尤今的散文取材之广,让人感到生活中的每个细节似乎都可以成为她笔下可书写、可叙述、可感叹、可怜悯的创作素材。就连生活中常被弃如敝屣的豆渣,在她笔下也能化废为宝,不但能“废物利用”,而且能成为“豆香满屋飘”,孩子们抢着吃的“豆渣烙饼”(《豆渣》)。这样的散文读了不仅陶冶性情,在生活中找到乐趣,而且符合环保理念,节约粮食资源,具有指导意义和实用价值,一举两得,其乐融融。尤今的许多源于生活、取自人生的散文,都不失为生动形象、善意亲切的人生和生活教科书。
纵观尤今的散文创作,她的散文的格局一般并不大,篇幅常常仅一两千字,可谓名副其实的“小品文”。与法国华文女作家吕大明的散文充满对“美”顶礼膜拜的浪漫和唯美的文艺气息不同,与美国华文女作家吴玲瑶的散文处处充溢着自嘲和揶揄的幽默风趣的随心所欲迥异,尤今似乎只是顺着一己的情思、情愫和情感,任其在散文的字里行间里自然流露,透露出对于生活的一份自得与一腔爱心。例如《婚姻如筷子》,该篇写作者去吉隆坡出席“一项意义非凡的婚宴”的感想。年过五旬的新郎佐治本是遭受贤妻突然病逝打击的鳏夫,“整个人犹如一棵失水的植物,萎蔫萎蔫的”。他的长女珍妮是个杂志社记者,为了“让他重拾生活的乐趣”,便留意周围的“后妈”人选,终于找到了尚待字闺中的大龄剩女何玛丽,她“是杂志社的美术设计员,性格恬静而贤淑”。女儿不仅为老父再婚积极撮合,还与弟弟筹备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婚宴:“每位宾客在入门时都获得一张大红卡片,以丝带系着一双镶着彩色贝母的筷子,卡片里面,以毛笔龙飞凤舞地写着:‘婚姻如筷子’。”作者由此引发感慨:“寥寥五个字,既简单又深邃、既庄重又旖旎、既含蓄又浪漫,正是:言有尽而意无穷;看着看着,眼眶全湿。”筷子成双成对,不能落单。婚姻的寓意就在这双以丝带系着的筷子中。所以,一则老年人再婚的平凡故事,在尤今充满感情的笔下,便有了不平凡的生命意义和人生感悟。
因此,尤今的散文大多属于一种老少皆宜、雅俗共赏的随笔式小品。她似乎并不刻意在其散文中“卖弄”各种学识,或是追求某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诗化文辞,也不哗众取宠,博人一粲。她常常闲闲道来,从家常小事说起,而后抒发自己的感动或感慨,在言简意赅的话语中凸显出生活的哲理与人生的意义。其散文往往并不拒绝被许多人不屑一顾的凡人琐事或是微不足道的家长里短,她正是喜欢从身边的琐琐碎碎中,挖掘出植根于现实生活土壤中的写作素材,积极反映人世间生活里闪烁着光亮的东西,从而通过自己的作品激发读者心灵深处对于真善美的向往和赞赏。她主张文学作品必须“言之有物”,因而其为文从不空洞无物;她反对“文以载道”,但又十分注重文学除了审美功能之外还承担着的教化功能。很多时候,她往往将这二者结合在一起。例如《刹那的永恒》。开门见山即感叹:“冰雕有旷世之美。”而它的美,则首先来自“冰雕师傅那种‘化腐朽为神奇’的意愿和‘铁棒磨成针’的诚意感动了它,于是,它宽容而又包容地任他为所欲为”地在它身上精雕细凿,才使自己成为了一件艺术品。在肯定冰块的献身精神之余,也赞叹冰雕师傅赋予原本既冷又硬的冰块以艺术生命。于是,“冰块的冷,全然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艳,是一种让人心旌动荡的艳。冰块的硬,全然消失了,取代它的,是柔,是一种任君使唤的柔。师傅点石成金,使原本‘麻木不仁’的冰块有了表情,有了感情,有了生命。”
如果到此为止,也不失为一篇颂扬能工巧匠以锲而不舍的精神,鬼斧神工的技艺和慧心、爱心与耐心,创造出天地间艺术瑰宝的礼赞。然而,尤今却没有到此为止,接下去,她说自己看冰雕,“总在击节赞赏之余,倍感惆怅”,因为它的生命只能“‘活’上一个短短的冬天,大兴土木,却转瞬成空。既然生命短若朝露,值得为它如此耗神费力吗?”这疑问不仅是作者自己的,也是众多读者的。然而,冰雕师傅却毫不犹豫地回答:“将冷硬如石的冰块雕出活泼的生命,本身就是一种难得的挑战”,所以,尽管春暖时节它就会化为乌有,但“曾经存在,就是永恒”。这犹如佛门偈语的回答,虽然精彩,却令人难以理解。作者还是没有放下对于此语的破解。她提及一位学哲学的朋友的见解:
最近,一位深谙哲学的朋友谈起冰雕,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他认为冰雕师傅其实是在实践一种“放下”的哲学。“放下”,是人生一种美丽的境界。唯有懂得在适当的时机里放下曾经有过的风光和辉煌、懂得在应该放手的时候完完全全地放下手中的一切,才能活出一种意境高远的淡泊。淡泊,不是退隐淡出的消极,而是洞悉世情的豁然,而放下,既不是忘记,更不是放弃。人生,唯有不停地创造、放下,放下、再创造,才能攀登一个又一个的高峰,也才能顺心适意地活出自己的精彩。
这早已不仅仅是在解释冰雕师傅“曾经存在,就是永恒”的深刻寓意,而是将自己的人生哲学和生命感悟在文中现身说法了,因为“唯有懂得在适当的时机里放下曾经有过的风光和辉煌、懂得在应该放手的时候完完全全地放下手中的一切,才能活出一种意境高远的淡泊。”这样语重心长的话语,不正是作者在向读者传达她的人生哲学和生命感悟么?
如今已“退休”的尤今,正是这样实践着她的“放下”哲学的:“放下,既不是忘记,更不是放弃。”她既攀登了一个又一个的辉煌高峰,也顺心适意地活出了自己的精彩。她的心依然跟明镜似的,因为,她早就“放只萤火虫在心里”装着,既点亮了自己,也照耀着他人。
2011年12月写于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