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望去,高高地盘踞在古灶上的这棵榕树,就像突兀地从窑砖里蹿出来的。它霸里霸气地趴在古窑上,粗大如碗的根,在砖砌的窑上恣意爬行,像一只狂舞的蜘蛛。榕树的根,不屈不挠地穿越古灶的缝隙,一心一意地向下延伸,竭力想要攫取泥土的营养。它向下钻营的力道是那么的强劲,有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狂烈,把古老的窑砖都撑得惨惨惨惨地裂开来了。凭着惊人强韧的意志力,那根,在努力又努力之后,终于得遂所愿地渗入了地底深处,贪婪地吮吸泥土的养分,自此愈长愈壮,愈老风情愈佳。
多年以来,窑火不灭,榕树长青,窑与树,相伴相生,共沐风雨。在如此高温贫瘠的环境里,榕树能够长得枝繁叶茂,的确是个令人咋舌的奇迹。
这株被植物学家誉为“天下第一奇榕”的树,同时又被视为能带来好运的“风水树”。
相传铸陶大师有一回生病了,久医不愈,心里牵挂着烧陶工作,一日,颤巍巍地前来视察,然而,由于体虚气喘,行走艰难,徒弟于是将他扶到榕树旁,让他坐在树荫下。他休息片刻,元气大增,纠缠多时的恶疾,霍然而愈。从此,这树便被看做是有灵性的巨树,人人都说:“摸摸榕树头,一世无忧愁。”
此刻,以“高山仰止”的心态看这古榕,肃然起敬。
啊,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种信念,才会使它“不按牌理出牌”,不以泥为本而以灶为基,让那颗看似卑微渺小实则浩瀚博大的种子刚强猛烈地体现自己求生的本能?呵,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种坚持,才能使它排除万难地将“荆棘重重”的“不可能”转化为“唾手可得”的“可能”?
过去写小说时,笔下常常流出负面的形容词,说什么“她固执得像榕树的根那样不可理喻”,现在回想,汗颜。
榕树的根,不是固执,绝对不是的。
它仅仅、仅仅只是要向世人证明力的美、力的强、力的无所不能。而力道呵,很多时候,来自心。
羊的故事
事隔多年,未能淡忘。
忘不了那双眼睛,那双圆圆大大隐含笑意的眸子。
这是一双羊的眼珠,盛在精致闪亮的小银盘里。
那晚,我和詹受邀赴宴,宴客的是沙特阿拉伯一位富豪。主菜是烤全羊,烤得金光灿烂的羊,得意洋洋地趴在桌子中央,旁边饰以五彩瑰丽的瓜果,有着一种令人难以逼视的珠光宝气,只是,只是,脸上那两个眼珠被挖走了的眼窝,空荡荡、黑黝黝的,像两口积怨极深的井。按照当地的风俗,主客通常被飨以羊目,詹面不改色地吃了,我却因妇人之仁而感到不安。心里难过地想到:眼珠被挖走之后,羊儿的灵魂会不会在黑暗中迷失了方向呢?
过了几年,到叙利亚去旅行,住在一所小旅舍里。旅舍位于窄巷中,窄巷深又长。旅舍底层是间小食店,专卖羊肉汤,大小不一的羊头,整整齐齐地坐在大大的托盘里,嵌在羊脸上那双双黯淡无光的眼珠,一无是用地瞅着巷子里来来往往的行人。这时,我才隐然醒悟:在盛宴上把羊目奉给主客,对羊而言,其实是一种美丽的抬举。当年的悲思,竟是一种不明情势而生出的愚念!
天地万物,各司其职。人类努力耕耘,大地报以草类五谷。嫩草养肥了无忧的羊儿,羊儿无私地以身体反哺人类。人类、大地、羊儿,三者之间,形成了一个美丽的循环。
有一回,到纽西兰去旅行,下榻于牧场。牧场主人养了四千多头羊,靠着六条狗指挥。他说:“羊儿温驯听话,只要把狗训练好,便可以放心地把羊群交给它们管。”次日,看狗赶羊,大开眼界。壮硕敏捷的狗霸气而又神气地狂吠狂奔,四千多头羊,就跟在狗儿后面,一窝蜂地跑,跑、跑、跑,方向不辨地跑、目的不明地跑,呵,典型的“羊群心态”!我站在高高的山峦上,饶具兴味地看着这极其有趣的一幕,看着看着,不知怎的,眼前这许许多多盲目地飞奔着的黑点,突然幻化为一张一张人的脸,一张一张似曾相识的脸……我的一颗心,突然猛猛地坠到了山底去。
又一年,到澳洲去,住进了农舍。农舍主人,种菜、养牛、养羊。绵羊怕人,每当我一走近,它们便齐齐“退避三舍”,弄得我十分无趣。一日,讶然看到农舍主人抱着一头绵羊玩得不亦乐乎,好奇求询“戏羊秘诀”。她笑嘻嘻地说:“这绵羊,出世时身体很弱,我将它和其他羊只分开,用奶瓶喂它牛奶,养到现在。它并不知道自己就是绵羊,每回看到绵羊,总吓得拼命逃跑,可能在潜意识里它以为自己和我是同类的!”嘿,这绵羊,绝对的不幸福——不论它和人类有多亲近,它终究只是一头绵羊,而且,永远只能是一头绵羊。唯有认清自己的本分,脚踏实地的活着,才能活出一个真正的自己啊!
柿子
冬天的风,凄冷阴寒,铅灰色的天幕,仿佛冻僵了,看起来硬邦邦的,没了平日的妩媚。裹在厚厚的大衣里彳亍于静静的小巷里。走着、走着,突然,一片艳光猛猛地撞进瞳子里,我猝不及防,差一点被那强烈得足以让人窒息的美撞伤了。
驻足、惊看、惊叹。
种在庭院里的那棵树,不是很高,瘦而直,树叶全落尽了,纤纤细细的枝丫,闲闲适适地伸展着,枝丫上,挂满了大熟的柿子,狂放而浪漫的橙黄色,是那树倾尽毕生努力而酝酿出来的艳色,或者,柿子知道生命苦短,才不顾一切地自我焚烧,烧出一季醉人的酡红,把肃杀衰飒的冬季点亮。由于枝上无叶,累累果实无可掩藏,那一份美,因而显得恬静而又霸气、娇弱而又坚强、活泼而又矜持、大胆而又含蓄。
一树喧闹,满园冷寂。
看着、看着,一则古老的传说,蓦地苏醒于记忆中。
日本有个陶瓷铸造匠,年复一年地在炉子里烧出了一批又一批形似貌似的陶器,自得其乐。有一天,晨起,在不经意间突然看到薄薄的阳光镀在大熟的柿子上,闪出了一种世间罕见的绚烂已极的光彩。他感受到他这一生最大的震撼,骤然有了一种“众里寻他千百度”的觉悟,一个人,只有烧出像这种色泽的陶器,才不虚度这一生,也才对得起这门千百年流传下来的古老艺术。此后,他废寝忘食,发狂似的研究、实验,不断地调色、不断地烧铸,可是,一批批出炉的陶器,却总被失望的他摔成破裂的碎片。年复一年地做,不屈不挠,屡败屡试。终于,有一天,从炽热的炉子里取出来的陶器,就像树上结出的柿子一样,闪出了一种世间罕见的绚烂至极的光彩,这光,映照在艺人斑斑的白发上,显出了一种隽永的美丽。啊,倘若没有永世的坚持,没有不懈的努力,又如何能把漫长的岁月熬炼成光辉灿烂的艺术品?
此刻,慢慢地走在奈良静静的巷子里,我强烈地感受到,每一棵种在庭院里的柿子树,其实都是一个活的启示。
作为生命过客的我们,应该利用短短数十寒暑,倾尽全力地烧铸出一种闪现生命精华的艳色。否则,生命之烛燃尽而回首前尘,看到的,就仅仅是瘦削无神而空无一物的秃枝而已。
有惊有险话车祸
事情发生于美国中部大城Memphis。
六月,我与家人,租了一辆面包车,自行驾驶,畅游美国。
那天,蓝色的天空好似一块刚刚洗涤过的布,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丝云彩。我们参观了一代歌王ELVISPRESLEY的故居。歌王的一生,既是令人钦羡的喜剧,又是叫人唏嘘的悲剧。参观完毕而上车后,我的脑海里还不绝地回旋着美丽的旋律。詹发动了车子,我则翻开了手上的资料,慢慢地看。车子转进了郊区,平稳地驶着、驶着,在红灯前面适时地停了下来。然而,车子一停,却有一股很大很大的冲力出其不意地从后面猛然撞了上来,整辆车子险状百出地被撞飞到了马路对面,我手上的资料,全都脱手而出,散得一车都是。车子后座,传来了女儿的凄厉的哭声,其他的人,一张张脸,全都染着斑兰叶的色泽。
惊魂甫定,下车一看,车子后部,毁坏不堪,整面挡风玻璃都碎裂了,部分行李掉落在地;另一辆车子呢,整个车头撞得面目全非,车主血流披面,神情呆滞,很显然的,魂魄已经飞走了。詹趋前问候他,半晌,他才喊了出来:“天呀!”啊,他能出声,我虚悬着的心才定了下来,大限还没到呢!原来这厮想在交通灯转成红色之前加快速度冲过去,不意我们适时地停了下来,他煞车不及,撞个正着。唉,真个是“我不犯人人犯我”。
拨电报警,美国有关方面办事效率之高,着实令人叹为观止。不旋踵,警车、救伤车、拖车、垃圾车,便从各个方向赶来了。两辆救伤车,分别载了肇祸的车主和投诉全身疼痛的女儿到离开这里大约两里路的医院去。詹留在现场录口供,拖车将两辆毁坏不堪的车子拖走,垃圾车清理地上的玻璃碎,四十分钟之后,当警车载着我到医院去看女儿时,出事现场,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了。
医院为女儿照了十多张爱因斯克光,医生仔细看过了,没损没伤、没破没裂,可以立刻离开。柜台处的职员嘱我还钱,我向她解释,一切医药费应该由肇祸司机偿还。她点点头,也不要求我出示证件,便让我施施然地离开了,体现了人与人之间最为可贵的一种情操——信任。
拿了警方报告到汽车出租公司去,毫无困难地便领取了另一辆车子。车子在铺设得极好的马路上行驶着时,天空湛蓝,好风如水,一切的惊险、不快,竟似过眼云烟,了无痕迹;此刻,我的心,涌满了感恩之情,原来呵,可以“如常生活”,便是人世间最圆最满的幸福了!
从美国回来两周后,我竟接到了一张账单:要求我支付美金450元以作为救伤车运载伤者入院的费用。才两里路,竟要450美金!惊叹之余,不由得想起了一则真实的小故事:一名病人通过心脏绕道手术治愈了心脏病,收到账单,一看,心脏病当场复发而一命呜呼了!
血迹斑斑的“史书”
那是一个萧瑟的冬天,我到日本去。
在感受了东京的繁华、京都的古典、大阪的热闹、福冈的雅丽之后,我来到了广岛,而一踏上这块历尽磨难的土地,一颗心,立刻变成了将雨的天空,阴霾、灰暗、沉重。
在广岛博物院,观看了有关原子爆炸的纪录片:一个昌盛繁荣的城市,顷刻间被夷为平地;一个笑声处处的乐土,霎时间化作鬼哭狼嚎的地狱;一个活力奔放、人气充盈的地方,骤然间血肉横飞、尸首遍地。有关方面特地保留了原子弹爆炸后留下的建筑残骸,任人凭吊,让人深思。它就是活的教材,血的明证,比任何反战的宣言或是反战的示威更具说服力。残骸附近,设立了和平纪念碑,上面有一行字,清清楚楚地写着:“地下之灵,请安息吧,我们再也不会犯上同样的错误了。”
事实上,这场浩劫,还未画上永远的句号,它祸延下一代,原爆遗症,迄今还没有治愈的方法。
在一个热得连树叶也淌汗的夏季里,我到波兰去。
风尘仆仆地赶到波兰南部的奥斯威辛(Oswiecim)集中营去。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由纳粹德国所设立的。在短短几年间,数以万计的生命在这里被种种骇人听闻的方式消灭了——他们在毒气室被毒死、在枪靶场上被打死、在医疗试验室内被活活地解剖而死。死者遗下的眼镜、梳子、牙刷、面盆、尿壶,在展示橱里堆积得好似山一样高。一副眼镜一个冢、一把梳子一个坟,多少刻骨的辛酸、多少摧心的悲恸、多少一生一世流不完的眼泪呵!展示橱里另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展览品”是蠕动着无数生命的“人发布匹”——集中营的战俘在处决之前被剃光头发,管理员利用这些头发来织成韧性特强的布。这布,是战争的祭品。仔细审视,附在丝丝缕缕头发上的,黏在一寸一寸布料上的,全都是冤死的魂魄呵!
昔日这所恶名昭彰的集中营,如今成了呈现战争罪证的博物院。每一件展示品、每一则说明文字,都清楚地揭示了战争的残酷与罪恶,都明白地展示了战争的恐怖与狰狞。
历史,是一部活的教科书,原以为读过这部血迹斑斑的“史书”之后,人类可以变得更慎重、更明智,然而,现在,看到一场又一场在世界各地为了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掀起的大大小小无止无尽的战争,我迷茫而又迷惑……难道说,前人的血,竟是白流的吗?
牦牛
到云南省海拔3260公尺的玉龙雪山去,怀了一个美丽的愿望。
去看慕名已久的牦牛。
关于牦牛的故事,车载斗量。
它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生活于高原地带,素称“高原之车”“冰河之舟”,既耐寒,又耐饥,喜欢群居,常常数十头甚至几百头一起活动,蔚为奇观。
第一回在画册上看到牦牛的图片时,惊叹于它那种刚柔并济的美。它有一对弯弯的犄角,粗、硬、尖,锐利一如刀锋,看起来凶悍而又霸气,然而,它的身体却极不协调地长出了一层既丰厚又柔软的毛,尤其是颈部、胸部和腹部的毛,长得几乎碰触到地面,尾巴上的毛,亦是蓬蓬松松的,极具飘逸之美。牛脸阳刚而牛身阴柔,两者形成了强烈的对照。
最奇的是,明明是牛,却又发出了像猪一般的叫声,所以,又被称为“猪声牛”。
牦牛最触动我心之处在于它虽是畜生,却具有仁义之心、慈爱之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