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天兵哽咽着说明原委，徐家老少纷纷谴责。有泰老婆先动火了：“大哥大嫂咋调教这伙儿女的？看看大嫂这下场，看看儿女们的成色。”
“闭嘴，”有泰冷冷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
丁泰一屁股坐下：“养儿不教如养狗，养女不教如养猪，光是说生儿女哩，生这闺女有什么用？不懂天理！不顶屁事。”
徐有泰怕丁泰再说，截断他的话头：“真懂天理的有几个？闺女不顶屁事，小子屁事不顶。算啦，原来咱就不该打账这韩庄家给咱顶事。咱大腾腾一家人，不能喂在桥堰人嘴底。”
徐有泰执掌起来，丁泰凡事推诿，大小事情都往有泰身上推，有泰心里清楚，嘴里却没法说。不曾防备大难临门，棺材墓葬都不现成。徐有泰这边叫木匠看木头扎棺材，那边寻土工看穴场挖坟茔，南桥堰下来，北桥堰上去，忙得昏昏沉沉。徐卯泰吃了宪兵踢打，有了借口，躺在炕上不起来，果知道他有愧于心，也不勉强他，自己过来搭帮，不时想起和丑泰老婆的来往交情，就坐在灵前姐一声嫂一声、侄女一声妮一声，替身后寂寞的丑泰老婆哭灵致哀。果哭一场，总要捎带上把徐二娘和卯泰咒骂一顿，弄得徐二娘头疼心烦却不敢露头。
杀了丑泰老婆母女二人，宪兵队又放出布告，悬赏二十大洋寻找黑川，不论死活，一律兑现。有人叫史憨水揭榜，史憨水一抹下巴说：“五块都舍不得给，他能舍得给你二十？知道我也不说。”人们听了都笑话：“这就叫傻不吃亏。”布告贴在墙上，史憨水蹲着等了两天，也没见西风把布告刮下来。第三天他来等，墙上的布告却没了，史憨水痛心疾首，以为有人先他敬惜了那张字纸了，往桥头庙台转着打听了一圈，才听说，有人揭走布告了。两个人抬着一卷东西上了二营盘，史憨水流着涎水说：“哪里家敢挣二十块洋钱？”后面的事情真让史憨水说中了，两个烟鬼抬着一卷东西上了二营盘，结果死人活人都没再下来。后来才听说，假尸首是后沟一个难产而死的妇人，刚刚葬下两天，本村的两个烟鬼就想出盗墓偷尸诈骗赏钱的办法，他们合伙，趁夜掘出来，划了脸皮，抬到二营盘诈钱，结果遭了报应，送了性命。史憨水听说直摇头：“傻！人又不是羊，死了就剥得没毛毛了。老婆和汉汉儿活着不一样，她死了也不一样。”
人们还在嗟叹枉财难得，报应神速，就又出了一桩怪事，有人看见两个外路人清早赶着驴驮，把一卷黑布包裹的东西卸到扒岭桥上，石头压了一个纸条，就匆匆离开了。不少人围观，公所里的差人慌忙报了袁和尚。袁和尚随了差人下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羸瘦虚弱的人，正是尚三，尚三躲藏在外头好些时日，听说徐天元又逃跑了，才又回桥堰找老姑父。人们看见尚三露头，少不得问三问四打听一番。
桥上的人闪出一条路，把袁和尚让进来，袁和尚低头看纸条，上面写着：“大洋廿元，见者有份。”袁和尚看了大惊，这不是和赏钱数目正合上吗？袁和尚也不敢擅自拆包，等着二营盘上的新官下来，新官大概上过战场，他也没有轻举妄动，远远蹲下，命令两个宪兵上去勘验，确信不是炸弹，那两个宪兵才小心翼翼地解开包裹，两个宪兵打开，捏着鼻子跑下来，在新官面前哇啦哇啦大叫，把一张大纸交给新官，新官一看，把纸撕成几截，拔出腰刀，原地转了一圈，收刀上马，催马到了袁和尚跟前，气急败坏指着光头说：“支那猪，良心坏了。”随后手一挥，领着宪兵返回二营盘。袁和尚不明白为啥挨骂，看着宪兵们走远，才重新近前，布包里哪有什么黑川太君，分明是一条死黑狗，嘴眼钻蛆，死皮上残剩着一块一块的黑毛。人们含着笑意悄悄散开。那边憨水已经把新官划烂的字纸慢慢拼好，捡了石子压平展，朝人群这边叫唤：“谁识字，过来念念！看上头写的啥！”袁和尚跟了过去，见纸上写着毛笔大字“侯晋瑞徐天元奉还黑犬太君，日本鬼子笑纳分羹。”袁和尚赶紧吩咐：“散了散了，谁有火，快给咱点着烧焦了。”憨水不肯，认定这字纸是他的，袁和尚给他念了一遍，让憨水知道纸上写的不是好话，憨水才让了，当下有人把纸点着了。憨水看着纸火，心犹不甘地问：“袁掌柜，你这纸算烧给狗呢还是烧给太君？”
袁和尚窝了一肚子火气，嘴里应承的却是：“谁收了算谁哇。投胎转世，人和畜类都是一条命，你知道你现在这人形是猪变的还是驴变的，你知道你下辈子是变猪的还是变驴？烧了再说，阿弥陀佛。”
袁和尚见憨水也在场，让他把狗弄到野地或是埋掉或是扔掉。
憨水怪笑，说：“那你给我五块洋钱？”
袁和尚说：“这孩子咋这么寒碜？伸伸手的营生，就钱啊钱的，莫非你替桥堰的老少爷们动动手，就磨断你的懒筋了？”
憨水抹了一把下巴颏上的涎水，他最恨人说他懒，袁和尚的话让戳到他痛处了。憨水鼓起勇气说：“你咋不自己埋？你咋不替桥堰的老少爷们动动手？你没信用，还说我寒碜，你说谁告谁得五块大洋，我告了，你咋不给我？”
袁和尚咬牙切齿念了一句佛号，还是生出一脸愠色：“奸懒馋猾，还满嘴诳语，怪不得你吃不上饭，我看你的衣饭罐满了。”衣饭罐满了是骂人该死，憨水不作声了。
袁和尚吩咐尚三动手处理摊场，然后下了桥往袁家垴去了。
袁和尚放了话，尚三没办法，他兜住布包两头照直把死狗丢到桥下，往桥栏上抹擦了手掌，回头说憨水：“我看你是不想活了，当着这么些人你就敢满嘴日脏？事是日本人的事，钱是日本人的钱，给不给你干人家袁掌柜甚事？你正经的本事一下也没有，就会惹人，那边告了徐家，这边又诬赖袁家，你一脑壳鼻涕啊，你不想想，这两家哪家是好惹的？你慢慢等着，不备哪天，就有人把你和这狗一样，提起来扔下扒岭桥……”
尚三说了话，也哈着腰走了。
憨水觉得尚三走了没两个月的工夫，人萎缩了一截儿，嘴皮却大有长进了，听了尚三的话他就害怕了，有钱人心硬。憨水鬼着脸，靠着桥栏蹲在地下。憨水的大爷从人群里走过来说：“这下你可好，钱没挣下，把人惹下了。咋？你怕了？怕了你现在就跳下去，不怕就另寻个圪蹴处，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宪兵队的悬赏没起作用，反而屡屡遭人捉弄，新任宪兵队长无计可施，大为光火，他没法向伍渡交差就拿袁和尚是问。袁和尚也想不出好办法，只好想土办法。新队长听了只能点头。袁和尚亲自带了三四十个矿工，在万生矿附近造了一座衣冠冢，葬礼定在九月廿三，袁和尚弄了二百多号矿工站在旁边凑数儿。伍渡的大队长也带了兵来参加，还拿腔捏调地说了一番话，窑黑们就听懂一句“支那人的好太君”。
日本人事先做过安排，他们让袁和尚站在人前讲话，袁和尚说得全是好话。袁和尚说完，日本人又让老保忠说，老保忠上去先哭了一鼻子，大队长好奇地问他为什么哭，边上有人翻译过来，老保忠瘪着嘴抽泣了好一阵儿，才跟个馋孩儿似的翻覆复去说：
“好太君没了，好吃的也没了。”
翻译官把老保忠的话讲给大队长，大队长点头说：“哟细，黑川桑，支那人的好太君。”
在窑黑们眼里，黑川的葬礼够排场，宪兵队的队列整齐，官兵都站得笔直，虽然他们只是站在旁边凑数儿，还是能感受肃穆，想起黑川给过他们的实惠，免不了随着日本人唏嘘一番，老保忠那一句话说得好，好太君没了，好吃的也没了。老保忠后来给人说，他那天准备好好说几句，可一辈子也不往人前站一回，等到往人前那么一站，肚子里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也不是怕也不是忘，就是想说说不出来，大概咱这嘴巴到屁门就是一根烟筒，里头除了黑烟再没好东西。
大队长用一块白布包起黑川的木头牌位，兜回伍渡。日本人一走，窑黑们就散了，看了黑川的哀荣，再想丑泰老婆母女冷清的后事，有人埋怨天元忤逆不孝大逆不道，乱杀好人，自己逃了连累亲姊妹和老母亲替他抵命。害得黑川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下场成了谜团。
徐有泰没有料到，事情应了丁泰的话，赎金交齐了，人一个也没保住。徐有泰人财两空，急气伤心，料理完丧事，大病一场，也是痛定思痛，烧得晕晕乎乎，稀里糊涂，胡话连篇，一会儿叫大哥大嫂，一会儿叫三凤天元；一会儿痛哭，一会儿憨笑。天兵少年老成，请来包昌给看，包昌望闻问切一番，从针囊里拔出一根银针，往头顶和人中各下了一针，然后指甲切住有泰的指尖穿刺放血，十个指头挨个扎了，挤出来的血粒子滴溜圆，颜色乌黑和花椒籽儿一模样。收了针，包昌提笔开了两服草药定神。出门前，包昌又弯下腰叮嘱徐有泰：“我能给你放血，不能给你放气，这气得你自己放，不要窝屈。”徐有泰先是摇头，然后又点头。喝了药，徐有泰身上的沉困减去了大半。
复三那天，徐有泰刚能站起来，老婆就在他脸前背后饭前便后嗡嗡着数落：“他三叔骂他的话就对着呢，这个丧门星、白眼狼，败了他家，还把叔叔们拖进火坑。”
“你嘟嘟囔囔谁哩，你嘟囔你娘的腿。”徐有泰听得出老婆指桑骂槐，是在嘟囔他。
“我就是要骂那挨刀鬼，我骂他是给他‘开锁儿’呢。”
桥堰百姓生儿育女，先要到娘娘庙里给孩子挂锁，祈求神灵保佑。孩子满了十二岁，还要到送子娘娘那里烧香拜谢，请送子娘娘“开锁儿”，这时，开锁儿就有了开蒙的意思，希望送子娘娘赐福灵性，照拂一生。
老婆这么一说，一道金光射进徐有泰的心窍，徐有泰就觉得尾巴骨底下起来一股劲，敢情这事还没完结。徐有泰包了头巾，上了袁家垴。
袁和尚似乎知道徐有泰要来，没等徐有泰张口，就把软布包展开：“五轱辘，一百大洋，在的算数，原封没动，数好拿走。”
“我拿东西让你救人呀。”徐有泰气急败坏，他想说那金珠呢？那三个金疙瘩呢？可他就是不好意思直接说。
袁和尚笑着说：“你看你，实在寒碜，没有救这人咋多活了四天的？你给我十根麻花来长的大金条，少让我活一天我都不干哩。”
徐有泰扎撒着手说不上话来。
“我实话给你说，你这一百大洋我真是想花了，又磨嘴皮又磨鞋底，还不得这个数？实指望那三个金珠能顶事，把人赎回来，结果弄成这摊场，这日本人不讲信用，才把咱闪到这步田地，这跑腿钱我是万万不能拿了，就当我是白给你搭帮一场，你也不用再谢我了。”袁和尚实心实意地盯着徐有泰说，“你这事情谁也办不下来，我后来听新来的日本官儿说，伍渡那边的催逼下来不杀都不行。”
徐有泰苦咧咧地说：“当初咱都是听你说的办，你说咋做我就咋做的呀，咋连一条命应没救下？起码救下俺三凤，她才十六七呀。”
袁和尚哂笑道：“灵人不用明说，响鼓不用沉锤。平时看着你像个机灵兵，怎么在这件事上成了一把缺心没眼儿的磬棰？咱这样啊，我今日给你说句底话，天元害的人是谁？还是卯泰？还是我？你以为害了就白害了？他害的是黑川，是日本军官儿，是咱见过的最好的太君，桥堰人谁不说人家好？你当你天元害的还是桥堰人？害了就白害了？杀人就得抵命，说实际的，宪兵队没上徐家堡把你满门抄斩，已经是拣了天来大的便宜了，白泉那事……咱不清楚啊，可你总听说过吧？你自己会算，你掐着指头数算数算，看看徐家堡还有多少脑袋扛在肩膀上，不多说，一颗脑袋一根你省下几根？十几根？几十根？你吊着这盘哭丧脸给谁看？你还在这里鼓捣甚？得了一福想二福，吃了还想脆骨。当初是我让你来的？是你自己两次三番寻上来的。你到宪兵队要去——去！你找宪兵队要去！”
徐有泰愕然，他断断没料到袁和尚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袁和尚起身下了逐客令：“图情不领反为仇，就数你徐家厉害？不要碰到茬口上。”
徐有泰过去没和袁和尚打过交道，这一次交道打下来，他才明白什么叫不秃不毒，不毒不秃。徐有泰欲哭无泪，这段时期忙着料理大嫂和小侄女的丧事，他都顾不上哭，咬着牙硬挺，现在呢，人没了，钱没了，泪也没了，什么都没了，丁泰的话应验了，救也白搭，人财两空，天作孽，犹可违，人作孽，不可逃。莫非这个侄儿就是一个丧门星？莫非他徐有泰行善也有错？
徐有泰憋着一口气出了袁家门，就想找个地方吐吐怨气，想来想去还是到了陶家，徐有泰进门，陶德义就看出徐有泰脸色不对，心知他所为何来，伸手搀住，刚说一句“节哀顺变”，徐有泰就牛吼一般放声痛哭，陶德义让家人出去，自己关了门坐下来，默默相陪，徐有泰哭定，从怀里摸出那包大洋，哽咽着说：“我这叫做了一顿什么？鸡飞蛋打，还把兄弟你拖累了。”说着又流下泪来。陶德义把大洋推回去，说：“你那边刚办了大事，花撒得多，先拿回去堵窟窿，死的死了，咱活人还要过光景不是？拉家带口的。”徐有泰坚决不收，陶德义便说：“说实话，我也是能帮才帮，还到不了施舍的气魄上，我帮你就是敬重你身上这股忠厚仁义的劲头，你现在桥还没过去，我要受了，等于帮人帮到半道儿，你总不能陷兄弟于不义吧？”徐有泰嘴巴木讷，双眼期期，陶德义说：“先不说这，你喝口热水，定住神气，人不死债不烂咱俩还要好好处呢，等事情过后再商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