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有泰为救大嫂侄女抵押出让了自家的铁场,不能说孤注一掷,却也动了根基,伤了元气。好在陶德义素来仁厚,加上隔行的缘故,虽然铁场归到陶家名下,陶德义请他代为经营,徐有泰光景逐渐惨淡,天兵还过了几年小少爷的日子,到天将天官就不行了,家计日益拮据了,天将从小肚大,成天嚎哭,四岁头上重感冒,烧出肺炎,留下一个喘气的病根。
有泰老婆成天抱着小儿子天官抹泪:“鸡飞了,蛋打了,留下这个空窝巢,你说你图甚哩!”
徐有泰说:“图甚?图徐家光景齐整,图黑夜睡觉安生。”
有泰老婆悻悻地说:“这是人过的光景?你图安生,咋不把俺娘儿们都撵起?”
徐有泰没钱了,脾气也小了,愠怒地说:“你糊涂了?这话哪能那样说?”
转眼到了猴年五月,年景平顺,南峪庄的老弟兄仨避过端午,选了初六破土动工,挑壕筑根,初九初十两天,石匠就扎起根石立起门窗木框了,砌前墙的大匠人开始要泥灰挂砖。上工的人挑开灰窖上的覆土,掀开已经沤黑的秸秆,露出凝脂般白嫩的灰膏,便顺着灰窖的东北角往下铲灰,慢慢寻到了窖底。
十二那天,担灰的小工用锨铲灰,觉得什么东西顶了锨头一下,按照往常的经验,小工以为碰上墙壁里扎过来的树根或盖草时沉陷下来的秸秆,没有在意。那担灰膏就隐约透出的闪亮的油黄,砌墙匠人拿瓦刀挑起一坨灰膏说:“这白灰咋黄黏黏的,莫非拿矾水淋灰了?还是你尿的尿”小工识逗,随口漫应道:“灰是主家淋的,我才不尿他哩。”
小工担着灰筐又下了灰窖,发现刚才铲开的灰窝里有些红黄之物,他拎起灰锨,顺着那个方向捅进去,就又觉得有东西抗手。小工抽出灰锨,锨头上有颜色,他另换一个地方,胳膊里加了劲,铁锨扎进去了,小工觉得锨头传回手上的力道柔柔的,就像快刀走在厚肉里,等他往出抽时,却怎么也拽不出来,别上劲了,像是卡在什么东西里了。小工用力晃锨柄,还是没抽脱,陷在灰膏里的锨柄却镗开一个窟窿,接着窟窿里流出绵绵的红黄油酱,也像浓稠的油彩,还能闻到浓厚的腥甜浊鼻的味道。不过,灰窖里的碱味太大,把红黄腥甜的味道压下去了。但那浓稠的油浆越来越多,在白灰里漫漶,淌到滑腻的灰窖底,同时,腥甜腐败的气味也越来越烈,那种令人丧心病狂的恶心,呛得小工怪叫起来。
人们顺着小工的叫唤看去,只见绵绵的红黄油彩染污了一大块雪白的灰膏,灰窖上下的人都停下手里的营生,一齐往这边看:锨柄在镗开的窟窿里晃动,窟窿里淌出的油酱颜色逐渐变深,青紫蓝和铜锈绿的油彩浓浓地淌出来,味道更加腥甜,好像把灰窖的碱味也克制了。一个壮汉跳下去,灰窖底下本来就滑溜,加上红黄黑紫的油彩,脚下不好生根,身手难以出力。壮汉和小工俩人腿叉腿站稳,合力加劲去拉锨柄,锨柄在灰膏里发出咕叽叽噗嗤嗤的怪声,引得上头看稀罕的人一阵坏笑。陷在灰膏里黑紫油彩,流得更加汹涌,灰窖上头有人辨出味道,掩了鼻子喊叫:“天爷,甚东西,这么恶胃?一股子死猫烂狗的臭气。”这时,壮汉和小工终于从灰膏拽出一大坨东西,赫然就是一个筐篮一样的家什,半扇填满黑黄灰膏的肋排,肋排之间的灰浆像热锅里融化的膻油,一坨一坨滑溜塌陷下去,逐渐呈现出来一副完整的肋巴骨架,然后是骨盆、胯骨……一副骨架挂在锨头上被硬硬地拽出来。小工大叫一声“鬼呀”,帮忙的壮汉丢开锨柄,往边上跳,结果滑倒,滚了一身的湿灰,壮汉也顾不了许多,扑到灰窖的角落,伸着两只沾满黄白灰膏的脏手求救似的喊:“爷爷们,拉拉我。”灰窖上的人见壮汉手上肮脏,都不敢援之以手,有机灵的人把铁锹伸下来,把壮汉拽上去,壮汉上去就趴跪到地下,拼命干呕去了。
小工是憨大胆,他跳到边上站了一会儿,居然又返回去,摸起灰锨,耐心十足地从灰膏里往出挑骨头,一节一节地挖,找到腿骨、臂骨,连零碎的趾骨也拌在灰浆里挖了出来,上面的人愤怒地阻止他,小工像中邪一样兴奋地说:“还没找到骷髅呢,我得凑起这副囫囵骨殖来,认认他是谁。”
灰窖上头看热闹的人叫来一个老汉,老汉看见骨殖,埋怨看窖的人不经心。大伙说:“除非这人是天上掉下来的,谁看灰窖还能眼盯盯地老守着?”老汉其实也没什么主意,就让小工在灰窖的墙帮上掏了一个孔,把骨殖掩盖起来。起房盖屋,遇上这号事情,就算大不吉利,可窑墙起了大半截,理无弃置不顾一说,晾在工地上的石头砖瓦,包括这一窖淋灰,全是银钱工本。主家叮嘱帮工,这蹊跷事不要说破,谁都不要出去张扬,先暗下不表,到完工后再作处置。三眼窑盖起,填埋了灰窖,大伙揣着心病吃了散工饭,这事就按下不说了。
三兄弟白忙一场,一直不敢入住,也无心拾掇院子整治院墙,三眼窑野莽莽扔在荒地头。又过了一年,正好有个外路来的熟皮匠,因为活路不对,没法在桥堰落脚,领了两个徒弟转到南峪庄来寻地方,三兄弟差人说合,折价卖给老皮匠,然后另外择地,重新张罗。
熟皮匠人领着徒弟们草草入住,半夜常常听见鬼哭,凄迷哽咽,待细细听了又像是鬼在唱歌,明灭飘忽,听不懂唱些什么,声调软绵绵地带着哭腔。老皮匠白天和徒弟四出收皮,黑夜才回来鞣治兽皮,十几口大缸腌着牛皮羊皮狗兔皮,还有狐狼皮,上头苍蝇乱轰,地下蛆虫乱拱,污水酱紫,腥秽熏天,附近邻人不堪忍受,合计要撵起这个扰邻不宁的皮匠铺,于是打发一个老汉暗告皮匠,“这窑洞是凶宅,圈窑时灰窖里起出过骨殖。”老汉细说当年的蹊跷,老皮匠慨然笑道:“操了熟皮行还有怕鬼一说?我打小就食肉寝皮,你看看小徒儿们,才不管底下铺的是生皮熟皮呢,往上一滚就睡得呼呼的了。什么牛鬼蛇神,寻上门来,咱就剥了它,熟了它的皮卖钱,变成咱的吃喝。”老汉打量着狼藉满地的张皮竹绷子、胡乱丢弃的薄刃齐头的刨脂刀,摇摇头掩鼻而去。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全国农业学大寨,南峪庄兴修水库,大搞农田基本建设,拆倒皮匠铺,闹鬼的事也渐渐被人淡忘,这是后话。
32
桥堰的土改从一九四七年底到四八年初就开始了,当时中共的中央机关,已经到了河北平山的西柏坡,桥堰距离平山不足三百里地,抗战结束八路军就早早把车马炮安插在了这一带,死死别住阎锡山的马腿,遥遥将了太原城里的阎锡山一军。
华北大队进驻桥堰进行土改,别人还没有看出风色,袁和尚就闻风而动,他专门找了徐有泰,将丑泰老婆和三凤遇害的事重新提起。袁和尚先骂日本鬼子谋财害命,不讲信用。然后又自责办不了事,没能帮忙救命不说,反而害得徐家赔了金银,还折了母女二人。
徐有泰本来有些前嫌和委屈藏在肚子里,钱帛连心,虽然心疼却犹自可忍。大哥一家形同灭门,这等哀痛就忍无可忍了!眼见袁和尚这么诚恳主动地赔情道歉,徐有泰又觉得情有可原,毕竟不是他提刀杀人。徐有泰一贯与人为善,不喜欢记仇,是典型的得饶人处且饶人的无原则之人,加之伤心事过几年了,也不想提起来伤心。袁和尚见徐有泰既往不咎,千恩万谢,称赞有泰“有人味儿”。最后袁和尚折还了几个现钱,私下了事。
徐天元的家事,徐有泰不说,桥堰不会有第二个人出头首告。民不告,官不咎,华北大队没有详细过问徐天元的事情,也没有找徐有泰落实救人经过,在桥堰百姓的想法里,已经没有徐天元这个人了,袁和尚漏了一桩大罪,逃过一劫。天大的罪过,就这样按下不表了。
清算袁家时,袁和尚将一大摞账册和家门库房的钥匙,提交给华北大队,他的开明之举,再次赢得外人的信任。韩东家的地被雇农分了以后,韩东家得了噎病,八十一岁的老娘心知儿子操劳了几十年,补丁缀连地把小块地一点点展成大块地,现在突然又没了,难活人了,一头扎进水缸先走了。袁和尚的家底远没人想象的那么厚实,袁和尚接受调查的交代是,后来几年给矿工贴了工钱了。工作队将浮财登记造册,发放给贫苦矿工,史憨水拣了一册图谱,在几个院落里东瞧瞧西望望,偷看袁和尚的家眷,有一个女干部拦住他,告他到外面分东西,史憨水说,我不分破烂,我想分一个媳妇。
青桃脱镯拔钗,和袁大娘一样素身出门,坐在门口看穷人分她的“果实”,她的里外三新没上过身的锦缎棉袄,她的大褥子厚被子,胖龙的两件羔皮虎头斗篷,全被人拉扯走了。青桃心疼得悄悄落泪。心想这比土匪打劫还怕人呀!
青桃跟着袁和尚时间短,没有攒下值钱东西,袁大娘平日就不好打扮,除了供桌上的一套木鱼香炉烛台,就是地下那个破旧的蒲团,被兴奋的穷人们踢过来踩过去,没人要蒲团,一个不起眼的蒙着包布的草墩子,有什么稀罕?再者,庙里的东西都是神圣的,私藏私拿必遭恶报,桥堰的百姓素有传教,所以没人敢要。袁家虽然不是庙,可谁不知道袁大娘信佛持斋几十年?这样的道行,本来就有了法力,拿她的蒲团,也和造孽惹菩萨一般无二。
到后来,还是袁大娘自己弯下腰,慢慢抱起蒲团,把姜黄色的包布拍打几下,然后把蒲团归置到供桌底下。
谁忍心和这个吃斋念佛与世无争的人争蒲团呢?
青桃和袁大娘除了地主婆的名声不好听,没什么大事了,可九莲却有一些脱不了的干系。
九莲的家私里有大量的金银首饰和珠翠,工作队问她东西是哪的?九莲说是袁和尚给的,又问到袁和尚头上时,袁和尚推说不清楚。工作队的人说,你不清楚谁清楚?莫非这些金银是贼赃?
袁和尚气糊涂了,他弄不明白,世道怎么一下就变乱成这副模样呢?几辈人想方设法经营聚敛的财产,到他头上竟成了祸根和罪过,分明是他养活了桥堰那么多家户,现在颠倒过来,变成他剥削窑黑,窑黑养活他了,真正是没了天理。自己积德行善,体面持家,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如今反而不胜那些穷光蛋光彩了。——袁和尚情知九莲那些家私的来处,九莲现在的做法简直就是给他栽赃,他一概不认,看这情势,也只好各自打扫门前雪了。
工作队又问九莲东西到底是谁的?九莲又说是爹娘给的。九莲是不带一文嫁妆进的袁家门,桥堰百姓众所周知,把门站哨的桥堰民兵当场揭发九莲瞎诌,说吕先生赁屋开馆,清贫度日,搬迁时不过几口箱笼,哪个教书先生能掏出这多金银?九莲迫不得已,只好交代东西是黑川给她的体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