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接住话头说:“也不知道俺小叔从哪里弄的,还有这本事,再喝点。”中年人自己端酒,却说:“小张不要喝了”。徐有泰说:“都喝都喝,都少喝点,老少都是客,吃喝不分别。”中年人解释小张还要开车,徐有泰说:“又不是给车喝酒,怕什么。”桌上的几个客人都笑了,他们觉得有泰老汉的话太可爱了。天将说:“俺爹意思是赶车的醉了,车上一躺,睡他的就是,牲口醉了,才会把车往沟里拽呢。”中年人笑笑,耐心地说:“大伯,司机不能喝酒,这是有规定的,尤其是给部长开车,就是纪律了。他喝醉了,就走不了了。”徐有泰说:“走不了就住下,咋么,嫌我这寒窑日脏?还是怕我徐家堡这么大一串院子,盛不下你们?天将你把车赶进来。”中年人笑着说:“是是是,大伯说得对。”
天将趁这工夫给小张把酒补起,又添上,小张背转身,笑眯眯饮了。好酒就是这样,先拿你一把,等喝顺了,就快心了,酒是粮食的精华,是人自己熬糟下的朋友。饭吃得高兴,酒是好东西,助兴。
薛平江吃好了,望着窑洞高高的拱顶说:“我记得你以前住偏院,对不对?”徐有泰说:“真是好记性,换了,和俺兄弟调换了。”薛平江说:“我进来就发觉,这个窑洞真大。”徐有泰说:“这是主窑,俺二娘住的。自从你给我安上了烈军属,时常不断有公社大队的干部上来慰问,都嫌我的偏院窄小,硬让两家调换,当时俺二娘还住在这里,我的意思就不用换,大队干部死活不行,说解放就要翻过来,话说得不好听,卯泰当时不在家,在锅庄矿劳改,俺二娘也烈性,到天黑,就堵了烟突封了门,炕火里生了一膛碎炭,你想窑里敢不敢睡人,结果就把自己熏死了。其实换过来我也不住,老婆怕,老是说看着这个了看着那个了,平常我住西窑,这里就是有个客人来了,进来坐坐,里头还是宽敞。”说到往事,徐有泰有些沉痛,在座的几个人表情也都凝重起来。那边的小张笑眯眯地说:“凶宅?”中年人马上严肃地点名:“小张”。小张咧咧嘴,还是笑眯眯的。薛平江看着中年人说:“‘人凶非宅凶,寄语国与家。’有这么两句吧?”中年人在帮助天将拾掇碗筷,想了想说:“好像是有,‘因小以喻大,借家可喻邦。寄语国与家,人凶非宅凶’。”薛平江眼光闪烁,恍惚着说:“对,我记反了。嫂子坐下,整晚站在那儿,让你受累了。”徐有泰和天将是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中年人是不知道他和谁说话。小张笑眯眯地起身让座。
有泰老婆和两个媳妇已经在厨房里哈欠连连,平时早就睡一觉了。中年人让天将他引到厨房,客气地致谢,要放粮票和钞票,天将一把捏住中年人,说:“我听俺爹说过,薛政委不吃群众的白饭,今日坚决不行。”两人拉扯了一会儿,中年人说:“好吧,下次我做东。”两个男人热闹着离开,天将媳妇悄悄说:“咱这是熬年哩。”
贵客留不住,不用虚张罗,中年人招呼着薛平江,频频让徐家父子留步,有泰老婆和两个媳妇送到大门口就进屋拾掇摊场,孩子们都跟出来,看自家门口汽车倒车,可能是都喝多了,薛平江客气地说:“嫂子赶紧回去,穿那么单薄,小心感冒。”大家顺着他招呼的方向看,根本没有有泰老婆的影子。
秋风寒,冷飕飕,天像一块黑幕垂挂下来,冰晶一样的星宿泪荧荧地,似乎抑制着最后一丝温情的泛滥,害怕最后的一丝温情彻底溶解了自己。
小张上了车,前灯白,尾灯红,还闪烁,孩子们钦慕地望着少年得志的司机,怪不得他老是笑眯眯的。孩子们给“华沙”领航,帮着小张看地方,乱七八糟地嚷嚷着:“倒,倒,不倒。”天将和徐有泰站在中年人和薛平江对面,七七八八地说道,酒对谁都是管用的,薛平江又朝天将和徐有泰背后说:“嫂子赶紧回去,穿这么少会感冒的。”徐有泰父子俩回头,哪有什么嫂子,鸡皮疙瘩刷就起来,有泰想到二娘,天将想的是小婶果,他们都想问,可舌头卷在嘴里,作声不得。
就是这个时候,孩子们尖叫:“不倒,不倒,不——”
“闪下去了。”
“后轱辘,轱辘。”
徐家没有门灯,孩子们靠的是眼尖地熟,但他们不能替小张排除险情。“华沙”嗡嗡地挣扎,什么东西嘎巴一声,声音又干又脆,这是谁也没料到的事情,连孩子们都忘记了,那棵干枯的臭椿树,从黑天里忽忽悠悠拍下来,丈二大小的树冠,结结实实砸在了门口站地的四个大人身上,谁也不防备,坚硬的椿树枝在人身上摁、压、捅、扎,像七手八脚,天将在大祸临头之前已经用身体遮盖了有泰,树冠撞地,碰折的树枝在重负下继续断折,累累垂垂的树冠,简直像是蹂躏垫底的人肉,一次,再一次,把扎在肉体上的枝杈往深处压。
孩子们叫唤起来,惊动了徐家和左右邻居,众人一起救人,却被横七竖八的枝杈挡开,一时无从下手,只好再回家取来斧头柴刀甚至切菜刀,先劈砍掉挡手的枝桠,慢慢接近压在树下的人。
灾难已经酿成,一条胳膊粗细的树枝和尖桩一样扎进薛平江的右胸,压折的肋骨扎破肝脾,从树下抬处就已经浑身是血。天将和中年人都伤了,徐有泰轻伤,他坐在黑地里说:“天爷呀,闯下塌天大祸了,这可咋做呀,祖宗们呀,咋不让我给咱死了。”
薛平江不治而亡,事实清楚明白,事故责任认定为司机小张酒后驾车,撞折老树,间接肇事造成伤害。没有进一步追究,也没法进一步,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吃饭却吃出了祸端,怎么办?“华沙”车并没有翻下墙去,它和大甲虫一样,翘在那里,屁股顶在树桩上,不肯上来,好像它屁股底下还藏着一个羞处,车架担在墙上,前轱辘整个悬空,很狼狈的样子。孩子们趁人不注意,就溜过去,拼力转一下,那么大的轱辘,拨一下能转好大的工夫,觍着脸,晃啊晃的,和喝醉了一样。后来,从机械厂开来那辆老“太拖拉”,这铁家伙很自重,一跑起来就叫“凉快凉快凉快凉快”。人们想借老“太拖拉”的力气,用钢丝绳把“华沙”拽上来,结果是,那么脏的钢丝绳展开了,“太拖拉”根本施展不开,地方太小,除非拆倒徐家堡的大门楼。于是,老“太拖拉”得计,又“凉快凉快凉快凉快”顺坡溜了。人们接着想办法,就想到畜力,从南桥堰大队赶了三条热骡,它们是刚刚从生产一线抽调回来的,骡们的屁股神经质地哆嗦着,有时有节奏,轮流哆嗦,一会就哆嗦乱了,三三两两一起哆嗦。人还没套它打它呢,它就一股劲哆嗦,无缘无故,好像得了帕金森综合征。接着又是尿,一条骡子先尿,尿就尿吧,它居然伸出那么丰伟长紫的家伙,好像要办展览。马上,第二条骡子也尿,哗哗哗,黄蜡蜡的尿液冲在青石板上,而且不甘示弱,也从肚底下也伸出那么一条黑腿,牲口尿味跟搁了糖一样甜骚热臭。人们骂骡:“操,尿这么一大摊,等会儿脚底打滑,你咋干活儿呀,净给自己找麻烦。”可是没办法,大家只好耐心等第三条,大家认为第三条和前面两条一样,肚底下放出尿尿的家伙来。第三条的确和那两条一样尿了,可这家伙,是从尾巴根底下尿的,水花四溅,把大家的眼睛全闪了。结果,用屁股尿的骡子幸运落选,关键时候,她用尿道唤醒了人道,太机智了,于是,她站在旁边,继续神经质,继续帕金森。两条儿骡被拴到车驾前的拖钩上,它们要和穿劳动服的工人合作。把势往前赶牲口,四个青工嘻嘻哈哈趴在“华沙”的扁鼻子一样的前盖上,想让前轱辘着地,椿树墙底下有几个人打木桩,往上支顶,然后往前推送,两条儿骡的蹄铁在青石上嚓嚓打滑,冒起清淡白烟,它们是真肯干,侧着头,抻脖瞪眼,指头粗细的血管一条一条绽在皮下,沿着脖颈股腹,把自己笼络起来,大眼睛鼓得高高的,钵碗大小的蹄子啪啪,啪啪,扣在青石地上,真担心它们会打碎,费了一番周折,主要还是骡子们,费了劲了,“华沙”才上了墙,它像一个凶手,死样活气趴伏在地上。四个青工从车鼻子上跳下来,扭头再看汽车前盖,已经被他们的屁股膝盖骨胳膊肘顶压得坑坑洼洼,青工们互相瞅瞅,不笑了,边上的指挥过来就骂:“瘸子治成拐子了,操你妈的,什么时候也嘻嘻哈哈,这下,咋不嘻哈了?”
薛平江是一个部委的领导,干校的地点确实是他选的,说到这里,好像这个干校就是给他修建的,他不来,这个干校就没意思,薛平江死后,他的女儿来了,从他的遗物里翻出一本《毛主席语录》,纸页沾满血迹,扉页背面那行红色小字体印刷的“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已经不大看得清楚,倒是下面的空白上手写的钢笔字,依然能看清:
“岂无市骏者,尽是凡人目。相马失于瘦,遂遗千里足。村中何扰扰,有吏征刍粟。输彼军厩中,化作驽骀肉。”
落款是“《羸骏》节录,遣兴抒怀”。
女儿悄悄收起,薛平江的尸体拉到伍渡市火葬场火葬,女儿把语录塞进花圈堆里烧了,完了拎走骨灰,没有开追悼会,什么原因,是个谜。
中年人在医院得到消息,痛哭不已,他告诉徐天将:“薛部长回来,计划帮助桥堰治水,改天换地,可惜他遗志未完,就撒手人寰,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中年人哭着,大把的鼻涕眼泪,就擦在医院雪白的枕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