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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顾学颉 记文艺理论家冯雪峰同志(2)

平常,他不大过问出版社的日常事务,也不常到社办公,由一位早已来社的副社长兼副总编辑(也是冯的朋友)代替他执行任务。他和这位胸怀雄才大略的副社长在某些问题上意见不一致,但也乐得清闲不管。这位副社长下车伊始,就想对出版社大力“整顿,一番。这时,古编室在聂绀弩不很循规蹈矩的领导下,被社里许多权力人士议论纷纷,说是“闲谈乱走”,“一团和气”,“打伙求财”,等等流言蜚语,不胫而走。偏偏聂和这位副社长在职权上(聂也是副总编辑)和某些具体作法上意见极不一致,不免有些矛盾。

不巧,又遇上与胡风私人关系密切被审查的不利条件,于是,古编室便成了被“整顿”的对象。接着“丁陈”案件、“胡风集团”案件接踵而来的是十二级强烈台风的“反右运动”的来到。很自然,由那位副社长领导的“反右运动”,古编室就成了运动的主要目标,从正、副主任起,所有业务骨干如小说、戏曲、散文、诗歌(拈边)几个组的组长和几个年轻的助编、编辑,几乎一网打尽,大多成了“右派”;并有正式的封号,叫做“右派小集团”、“独立王国”。运动的开始阶段,冯还在领导地位上,很快就被卷入“右派”大网罗之中了。

听说他的问题主要在社外,当然,社里有些问题,总不免会牵连到他头上。于是,他也和我们这批“右派”一样,受到“批判”,降级等等待遇。

说到这里,还应补叙一件他也没料到的意外事。那是1957年6月初,社里已开过几次高知座谈会,他是主持人,叫大家大胆提意见,不要有顾虑,说得根激动,有句过头的话,叫大家“有冤的报冤”,当时人们很欣赏这句话。那几次会我都没参加,因为我早想离开这里,已有两个单位分别和出版社谈过,要调我去,所以我不想参加社里的座谈会。可是冯见我几次都没去,他就屈尊亲自到宿舍我家动员我参加明天最后的一次会,无论如何,务必参加并发言,有意见尽量提出来。我碍于情面,答应一定去。社党委书记和我住在同一宿舍,受冯的嘱告,也到我家劝我参加明天的会。这样,我就被两位好心人无意地推到了卤水池的边缘上,只要我的脚一动,就会轻易地掉进探渊。当然,我从不埋怨他们,因为他们也是受蒙蔽不知底细的人。第二天,我果然参加了座谈会,并放了本不应该放的大炮,一下变成了被猎取的对象,成了出版社的“头等”煊赫人物。只怪我不机灵,这次会已换了主持人,不是雪峰,而是那位副社长,这里面大有文章,冯可能已被通知不再当主持人了。

这件事,不管怎么说,“阳谋”也好,阴谋也好,反正有几十万、百万(难以统计)人,一夜之间,都被“错划”成“右派”了。加上他们的亲属、朋友以及毫不相干的人被株连,受连累,人数就更难估计了。这么多的人,忽然都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反人民”的“准阶级敌人”,到底是为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主谋者难道不应该冷静一下头脑,深刻地反省一下吗?事情就这么突然,也异乎寻常地简单,昨日的座上宾,忽然成了今日的阶下囚。这件事的深远后果,不仅相当长的时间刻印在国内人的头脑里,也同时给好心的或别有用心的外国人用作评论或攻击我们的口实。有人安慰并表示遗憾,说:如果不去参加那次会,不就免掉了那场大祸?我不认为是那样,虽然也包含着某些偶然性的可能。然而,“命里注定”,“黄巢杀人八百万,在劫的难逃”。你既然被列入“知识分子”、尤其“高知”之列,你就必然成为被猎取的目标,“漏网之鱼”是很偶然的。

我在冯雪峰同志逝世十周年纪念会上写的四言体的挽诗,最后两句:“哀彼冥鸿,毕张弋送!”弓箭网罗都摆好了,你还跑得了吗?

之后,雪峰的几顶桂冠都被摘下,降级,仅以普通编辑的身份在社里工作。我,更不在话下,降五级之后,“蒙恩”仍留在岗位上工作,但不定期的劳动时,成了麻将牌里的“听用”、劳动“常委”。

记得约在五八年夏秋的时候,我正在昌平县居庸关下文化部劳动站劳动,每天走过大河沟上山挖鱼鳞坑、树坑。一天,文学出版社的劳动队伍几十人也来了,帮着挑水上山浇灌新栽种的树苗。忽然看见雪峰同志也在挑水队伍当中,从水沟里挑着一担水,往几十米、百多米的高坡上挑,往树坑里灌水。那时,他已五十多快六十岁了,曾经动过手术,割掉半个胃,身体不太好。我看见了,真为他难过。收工、吃饭后,我去看他,问他身体怎样?挑水上山,太累了,受得了么?他笑了笑:这不算什么,从小生长在农村锻炼出来了。并问我在这里劳动,身体怎样?从谈话中看不出他有什么难受和委屈的表情。表现了一位经过几十年革命洗礼,锻炼的老革命家的风度,使我十分钦佩和尊敬。

接着是大跃进、大炼钢铁、三年饿饭时期,政治气氛不得不放松一点,让人们喘口气、缓过来。出版社也作了一些调整。雪峰和我都分别由编辑部调到成立不久的编译所工作。开始没有正式房间办公,只好把我们新调过去的人放在一间东西晒的杂屋里,几张办公桌一摆,几乎连走路的地方都没有。雪峰的桌子正好在西边窗户下,太阳晒得人直冒汗,但还是一本正经坐在那儿看稿子,不说一句闲话,更没有一点怨气,体现了他的涵养和胸襟开朗。不久,就搬到东楼上编译所较宽阔的办公室了。我们分别在几间屋里办公,每天上下午工间操时,都可在一间很大的会议厅兼游艺室里见面。这里,有搞俄、英、法、德、日等语翻译的,有搞古典文学的,有搞新文学史资料的,雪峰还是搞他的鲁迅著作编注工作。人才济济,大家在一起谈笑风生。我欢喜打乒乓球,在这里还数得上名次。我们打球,其余的人坐在沙发上观看、议论或谈别的什么。

这一段时间,过得还比较轻松愉快。看上去,雪峰总是面带微笑,和大家交谈,看不出有什么沮丧的神气。当然,大家对他仍然十分募切和尊敬,把他当作一位善良淳朴的长者。他当权和下台的时候,对人的态度都前后一致,没有两样:在台上,没有颐指气使的那副高人一等的气派;到台下,也没有怨气冲天或自卑的可怜相。他还是依然故我,不亢不卑,谦和谨慎。有人说他颇有点像《三国演义》里的关云长,傲上而谦下。听说他开始当社长时,一次在文化部开会,讨论一个什么问题,他反对某位副部长(实际上的部长身份)的意见,辩论激烈,后来拂袖而去,根本不把那位顶头上司放在眼里。他和那位上司,在“左联”时期就因为众所周知的两个口号问题意见不合,闹过别扭。解放后,冤家路窄,又碰到一起,并作了领导和部下,两人心里多少总有些芥蒂、隔阂。平心而论,以雪峰的革命经历,对新文学事业的贡献,和在文艺界的声望,让他当一个区区的出版社社长,似乎确实有点屈才,虽然他自己不计较职位高下,但旁人总多少有这种看法。

在编译所共事几年里,从来没看到他对人疾颜厉色,总是和和气气的。三年困难时期.供应紧张,连纸烟也是按级别等级发票购买的。我被降了五级,没有资格买高级香烟,一个月最多也只买几盒“恒大”、“光荣”烟,其余更差的烟,我也不要。烟瘾虽不大,但几盒还是不够抽的。雪峰知道这种情况,常常问我烟够不够抽?我说:烟瘾不大,足够抽的,还想率性戒掉哩。他虽然也降了级,但还够买高级香烟的资格,每逢发了烟票,买到熊猫、中华等高档烟时,遇见我总要递一支给我,当我吸燃后,他又抽出一支给我,说:留着明天再抽。我不好意思再接,又无法谢绝他的好意,我说:您也不够呀!他说:我够,还有朋友送。没关系,抽吧!从这件小事上,可以看出他对同事、朋友的关心与爱护之情。

“文革”中,文化部大部分人马都到湖北咸宁“五七”干校劳动,围湖造田。雪峰同志那时已六十多岁了,“右派”帽子已摘掉,但仍和大家一起早出晚归,深一脚浅一脚在泥淖地里整地、插秧、割麦,他总是一丝不苟认真干,比年轻人还卖力。记得一次在冬天刨冰块地,他抢着丁字稿往半尺厚的冰地上挖,满头大汗,大家劝他休息,他不肯,说:不累。从这些小地方看,他办事认真负责、一点也不肯马虎的实干苦干精神,是处处都表现出来的。

大约在他去世前一年的冬天,我们早都从干校回来了。一天,我去看望他。他住在北新桥原先幼儿园的一间不很大的房间里,屋里阴暗潮湿,温度极低,好像没生火,屋里只有他和卧病的夫人,没有别人照顾他们。我们只简单地谈了谈彼此的生活和身体情况。他面带忧容,精神不佳,可能是因为他夫人的病情比较严重。

我见状,不便多打扰,就告辞走了,这算是我们最后的一面。

他离开我们快二十年了,但他的音容笑貌仍然经常出现在一些人们的头脑里,朋友们谈起他来,总是怀着一种崇敬的心情来悼念他,为他高唱赞美歌,也为他不平凡的、坎坷的一生而惋惜。

敬爱的雪峰同志,安息吧!

1994年9月18日于团结湖北里,时年八十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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