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眠山水》
我的睡眠一半在水中一半掩埋于山谷
我不是神仙,我只是睡眠的孩子
穿着梦的衣裳,脸上挂满了好看的青苔
隔山的牛马知道我下山了
我脸上带着不知世事的笑
像害怕寒冷的动物
在霜降日,藏起蛇皮,耷拉下动人的眼睑
行走在月光下
一层一层地脱皮
蓝印花布蒙在脑袋上,我梦中喂养的青蛇迎着霜降日
抬起尖尖的面容
它闪光的脖颈缠住了山水
尾巴踩在我脚下,使劲挣扎
哦我惊醒后所见到的银色的霜
是否是来生托梦给我?
告诉我山水颠倒了
正在一点点脱下山的痴呆
与水的晕眩
《驼鸟的世界观》
驼鸟眼里的游客太矮小了,它静立
像野生的绅士,眼里有贫富的阴影
一半是彩虹,另一半是骑驼鸟的少年
驼鸟表达了对彩虹的热爱,表达了它的世界观
如果没有巨大的乌黑的脚,就没有了囚禁的奔跑
这世界沿着弯曲的脖子上升到围墙之上,脖子里
囚禁的叫声像年少的激情提前进入了疲惫的黑暗
扁平的嘴,又尖又灰的嘴,戴着鸭舌帽,老实人的双眼
一切都是如此独到。从没有过的长相,从没有过的呆立
与静止,好像转过身来就要攻击你,举起相机的游客
有一瞬间的幻觉:我是来看驼鸟的,还是为了驼鸟蛋
而放弃了驼鸟的羽毛?如果能弄一只枯枝一样的脚
我相信,游客愿意付出更多的惊叫——
我的天呀,它居然追着我,要与我分享高楼镇白家庄
所囚禁的快乐。我发现所有的快乐源于动物的孤独
所有的漫不经心其实都暗藏了处心积虑,暗藏了弯曲的
审美,一团羽毛里分辨出混乱的世界观,分辨出高高在上
因为天生的近视眼,贫富不分的驼鸟表达出绅士才有的
秘密的习性——它们挤在一起,占据了高楼镇白家庄
圈养的审美暗藏了驼鸟的美味,以及无法分辨的远见
《吹口哨的女孩》
在清朝的光线里,她小巧的嘴
像一只瓷器。她吹起了清朝的声响,
清亮的声音亭亭玉立,
像清朝的月亮,又长又细,
一直照着她的青春年少。
清朝的声音有些清凉,
她亦清凉。
但她的小嘴却是温暖的,
她行走在晚清的暮色里。
口哨像一匹快马,从朱红大门出来了,
穿过高墙下的阴影,
然后直奔崇山峻岭。
哦高大的树木,怒放的玫瑰,
全都挤在一个朝代。
口哨像晚清的一轮明亮,
女孩站在树木与玫瑰一边,
而腐朽站在另一边。
朱红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清亮的口哨升上了皓空。
《木棉》
愤怒的美,咬住铁一样的枯枝
枯枝依然冰冷。像极了一个死人的肢体
它死了么?死了一百天
春天这场维新变法杀了七颗头
流了一地血,割了七根乌黑之辫
看吧,满眼的木棉开花
寂静的山坡摆开了鲜花的道场
小鸟模仿飞机从天上俯冲下来
嘴里念经,细碎的念经声多么不协调
我是说与愤怒的美,这强大的杀头的英雄之花
形成了寂静山坡的另类道场
春天里,人心复苏是常见之事
春天里,木棉变法是奇异之景
我把它们称为无头无辫的英雄
远离了混乱的朝代,在一个寂静的山坡
摆开了内心纠结的道场
如此说来,那一棵棵铁一样的木棉
都是穿乌黑布衣的道士
头上举着春天之剑,仰起神秘的脸膛
一朵朵怒放的木棉,开了一两天
好像就要烂掉了。我从树下经过
打破了小山坡冰凉的寂静,我一路跑下山
一山的木棉追着我,叫我女侠客女侠客
你去割了春天的辫子,这疯狂的百日维新
枯草的脖子,石头的舌头,都疯长出来了
比枯树上的愤怒都要愤怒,但春天的道场
没有愤怒的念经就没有一群无所事事的小鸟
它们催生了鲜血的木棉,丢弃了无辫无头的英雄
在寂静的山坡集合,等待更加热烈的腐败
《柴达木的霞光》
我的柴达木,我盆地的霞光与奇幻
躺下吧,我疲惫的身体,我的霞光
我的雅丹,我在奇幻的大地上眺望
我眺望柴达木的美,我眺望柴达木
千年的山丘上那不绝的霞光,霞光
是柴达木的体温,是我奇幻的体温
我深陷入雅丹城,我深陷入远古的
爱与恨的狂风暴雨,魔鬼城的美艳
驱逐了强盗,格萨尔王啊你回来吧
我走了好远的路,终于走到柴达木
牛羊成群,炊烟袅袅,格萨尔王啊
我走在霞光上,走在丝绸的沙漠上
如果格萨尔王一路向西,我的双脚
还得向西,一直走到二郎洞,霞光
一直把我送到了石经院,我跪下来
向着牛羊与炊烟跪下来,我听到了
格萨尔王呼唤牛羊与炊烟的号角声
牛羊从岩石中浮现,炊烟渐渐直了
我惊叹大漠落日圆润,我惊叹雪山
守护一座佛塔,柴达木的清风翻开
200部经书,霞光在默念美的经文
柏树山的古柏绿了,我虔诚的诵读
催开了野花,高远的蓝天放低白云
我的匍匐溅起了神话里的朵朵浪花
这是奇幻的旅行,长江源头的一夜
那紧随我的霞光,唤醒了疲惫的心
我的柴达木,我青春中翻腾的骏马
《瓷中人》
她在瓷中睡觉,午后发出一阵阵小鼾声
她在瓷中修炼成精,那种阴凉里深得
阴柔之美的精灵,深得客厅的静逸之美的精灵
半边脸在瓷中,另一边脸在唐宋的旧光阴中
度过了瓷的好时光。我睡醒后要在瓷的清水里
照一照,梦的滋养与梦的痕迹,我掬起一捧清水
看前世的我,原来是清秀的一个男子,他盗用
我的脸在洗脸,他盗用我的眼睛噙满泪水
阴凉之道原来是前世之道,瓷中人原来是梦中人
他来过,与我交手,我一剑封喉,他哇的一声吐出
前世的秘密,在下午的时光中我看见小小的骨头
阴柔的骨头,光滑而透着冰凉的血色
瓷中人抬起头,突然叫我姐姐,我一惊
按时光的法则我应是妹妹或比妹妹更小的
时光的产物,好吧那我就扮演一回姐姐
我扶起他柔弱无骨的脖子,我看了看他的伤口
一朵菊花补在那里,一朵时光之菊
我能洗尽的只是他的泪,我能擦亮的只是他
前世的眼睛,他以瓷为肉身,他以瓷为灵魂
我都尊重他的回身之术,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他要借我的面孔,借我的气息,在客厅里坐一坐
只要光阴转暗,客厅的墙上时针指向五点
他就从瓷中跳出来,模仿我的表情与动作
在我常坐的太师椅上落坐,好像我不存在了
好像我就是他本人,好像我就是瓷中人
其实我还是我,我不能回到唐宋虚无的时光中
我在梦中所借出的面孔,所借出的气息,也只是
恍若一梦,脸上的鸟儿在清水里四散而飞
脖子上的菊花也只是时光的一道撞伤,洗一洗就淡了
【评论】
心灵无界神与物游
——李成恩笔下的“睡眠山水”漫议
庄伟杰/文
世间万物生灵,一旦转化凝聚成“有意味”的艺术形式,就像是居住在诗人的内心;当诗人把自己融入整个世界,诗人本身就像这美好的世界。
宁静无价。在夜敞开的寂静中,当我将视线辗转于李成恩笔下所呈现的“睡眠山水”,我发觉,无论在心象之内或物象之外,她丰沛的想象力以及对诗歌形而上本质的探寻,总是在语言与诗性张开的双翅中飞翔,灵动地组合为自然与心灵交相辉映的一幅幅多彩的风情画,仿佛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地呈示着,或散发着无限的神思与妙想。
每个虔诚的、富有创造性的诗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精神故乡。但诗人并非这个故乡的主宰,“我的睡眠一半在水中一半掩埋于山谷/我不是神仙,我只是睡眠的孩子”。于是,在月光下,“我梦中喂养的青蛇迎着霜降日/抬起尖尖的面容/它闪光的脖颈缠住了山水”(《睡眠山水》)。女诗人内心丰盈的奇妙感觉,犹如月光或阳光下飘飞的精灵和羽毛。似乎是神灵的赐予,冥冥之中她“睡眠”于山水,而非“苏醒”于山水。这是否意味着“睡眠”指向的是一种自在安然的精神状态,如同进入“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的境界。或者说,这是李成恩亲近自然和山水风光的呼应对话,更是女诗人静观自得、神与物游协奏的心灵图景。徜徉其中,一种沉静祥和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感受到诗歌生发的独特魅力,感受到“山的痴呆”与“水的晕眩”为我们带来惬意时牵住了美的缆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