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生命中有着两个故乡的话,那么,现实的故乡就是给予我们肉体生命的地方,精神的故乡则是给予我们珍贵生命的诗意空间。一个永远守望着精神故乡的诗人,一旦听到自然山水的氤氲律动,就如同倾听到人类深长而悠远的叹息、呼吸和回声,从而感受到爱、泪水、平等、尊严,还有疼痛,并且获得了真知。因为,这个世界是属于所有有灵有性的生命的,不仅仅是属于人类自身。作为80后才女,李成恩的诗人气质和领悟力是出类拔萃的,她的倾诉特质和表现力是纯粹活泼的,那是灵魂攀援的一种虔诚与翔舞。她笔底展示的世界,或属于花草、树木、云彩和雨水,或属于清明、端午、中秋和圣诞,或属于秋后的蝉鸣、雨后的蛙鸣,或属于汴河的月亮、冬夜圆月、午夜大街、狂欢夜,或属于北京沙尘暴、湘江拂柳、南普陀寺、菩提岛……无论是纵的延伸还是横的舒展,都是灵魂的书写,都是属于精神的奇异。她有洞若观火的机敏和惊人的感受力,常常以修辞型话语来传达自己鲜活的体验和流动的生命感,来勾画自我的写作踪迹,抑或飞扬人格化和个性化的生活情思。譬如《春夜静》,诉之于意象塑造的一个个动感画面,与“静”构成为动静谐趣的有机整体,处处以新鲜的感觉融铸,沉静中有力度,扎实、灵秀、奇特。请看全诗——
春夜静,我伏在一株竹子上
听虫子一点点翻身发出婴儿吮吸的声响
世界静下来了,春天在长角
竹子在长脑
虫子断了触须,吐出绿色的胆汁
春夜静,我怀揣一把小刀
从电梯里出来,看高楼的影子一点点翻过
院墙。睡在喷泉里的月亮
吐出春夜的婴儿,婴儿蒙着一层夜色
露出小刀的眼睛
春夜静,我端着一盆水仙
与水仙久久体味静寂的美与真
没有人比得过春夜的成长
全是为了美与真的成长
我抚摸我的脸颊,水仙的模样更加静寂
春夜静,我推开寂静的铁门
叫出倦怠的猫、狗与其它宠物
向着虚无跪下来,代表我不屈的肉身
也代表寂静的世界
铁门锁住了生活,放出的是春夜的
林荫道。生长的林荫道与封闭的寂静
拉长了我的双脚,我寂静的夜的双脚
读这样的诗,颇有抑扬顿挫之感,女诗人驾驭汉字的魔力,显示的生存境况、包孕的生命质感、内发的精神镜像,在摇曳多姿的呢喃中,犹如奏响了春夜的圆舞曲。可以说,春之静夜,对一首诗的想象,是“美与真的成长”。由于诗人心灵的介入,让这独有的氛围有了深度。对这样的诗作,任何多余的赞美都显得无力。
在精神的故乡,每前行一步可能都是历险。因为诗人不是潮流的追随者,而是一个有别于他人的自主写作者,这恰恰是一位真诗人写作的真正出发点。从《睡眠山水》所收录的近百首诗中,我们首先获得的是一种卧游和贴近于大地山河、领略于风物人情的美感。循着女诗人的笔之所向,牵引我们走进一个别致的世界中,知晓“鸟语花香的时代”,鸵鸟也有自己的“世界观”;品尝到“亲水恩情”中的那些“水岸故事”;谛听到“天空缓缓倾斜”时那些“雪的羞涩”;体味到即使“春天鸟在叫”,但一颗星星同样“照着我入眠”;行走在“玉河带”、攀登“在九华山”、梦回德令哈,漫步于“栈道时光”;看到了父亲的乐队、戴口罩的鹅、深秋的手腕、吹口哨的女孩……一首首诗篇,一行行诗句,地域与时空、历史与文化、风情与人物不停地转换,如同一个变幻莫测的生活万花筒。然而,自由的表达和诗意的精神跃动,在她天真烂漫的抒写中,总有一个独特的自我或诗化了的自我,让人不难体会到弥漫其中的缤纷色彩、生命情调和新鲜意味。
无论在现实的故乡还是精神的故乡,李成恩的诗歌常常反复诉说着与所有痛失的亲人们相逢,她总是把最深情最美丽最温暖的语词献给他们。在这其中,最醒目最真切的语词是:怀念或者追忆!“我只喜欢汴河上的月亮∕她是我永恒的伴娘∕她是我的小姐姐∕今夜,我坐在汴河的波涛上∕看月亮梳头∕看静美的脸庞重现妈妈的笑”(《汴河月亮高悬》)。这并非一个虚无的梦幻,其中映现的情景,仿佛就发生在一首诗诞生的前夜,“木屐踩在雨水里,发出清脆的声响∕我梦见妈妈牵着外公的手回来看我∕他们穿着木屐,踩在清亮的雨水里”(《木屐》)。朴素而生动的咏叹,通过字里行间,如一帘幽梦般诗性地传达出现实生活中难以袒露的情愫。那种隐隐的灼痛,其实是一个诗人时刻迷恋的“动感地带”。在这里,诗人可以联想到人类最真挚最隐秘的情感,而在呈现的每一个时刻,始终保持着某种静谧与含蓄。或者说,这是不可抗拒的前定,是诗歌一样一行一句叠加的发现和感动,是神祗的恩赐,是浸染泪水洗净的果实凝结在心的枝头。
诗是最极致的语言艺术,其诸多因素最终都得化合在语言里,因为语言是一切情智活动的根本。而诗性蕴含的把握和构想先于语言而存在,即使形成了语言文字,也隐含在语词的背后或者组合的隙缝里,有如人的灵魂,一旦在精气神中展示出来,往往以新奇的意外吸引人的眼球和心灵。
在中秋,我抬头看见月亮穿粗布衫∕她细小的叫声在模仿王维中年的咳嗽∕一群大雁∕是一群长脖子的孝子∕他们要一直向南飞,而我留在北方∕等待王维一样古老常新的寒气∕褐色的尖嘴呼出寒气,在今晚∕在中秋时分咳嗽,一双赤脚伸直了∕一双翅膀扇动月亮∕扇动起世纪坛边的花草,我置身于一群∕大雁中间,他们都是王维的兄弟∕褐色的尖嘴,赤脚∕灵魂在天空缓缓移动∕好像不情愿从古代回来∕在中秋,我细细观察,害怕王维∕他在病中一口吐出白袍、月亮与灵魂∕这些东西在中秋时分∕都像中了相思毒,在我的细细观察中∕缓缓吐在王维红润的脸上。
——(《在中秋》)
在这里,诗人尽可能调动起所有的感觉,灵巧地运用各种修辞手法,以奇妙的语词和视听效果,包括拟人、通感、隐喻、象征来酝酿出机智和陌生化,从而分泌出一种阅读期待。全诗的开篇尽显峥嵘,随之活灵活现地把情绪徐徐铺展,一种意蕴宛若风起月升,或如“呼出寒气”,冷峻、细腻、精绝而通透;一种体察入微的情境,俨如灵魂淋漓尽致地“在天空缓缓移动”。如此颇具历史意味的诗作,不仅在内容上流淌着中国文化传统的精髓,而且在语感的把握上极尽才情。诗中的语词搭配、组合、颠覆和联接,语词的诗化过程及陌生化过程,让人如嚼橄榄,越读越有味道。
从李成恩诗歌中,我们不难发现,她的每一次亮相,给人带来的感动或震撼都是与众不同的。这不仅取决于她对所处的时代境遇的感应和为这个时代造就了的表现对象,还在于对乡土乡亲的熟知和眷恋,同时唤醒了因历史的变迁和人生的抉择而建构的诗意人文关怀。而且,她的写作总是有意图地追求难度,无论是对意象的营造、诗的叙述性、感觉的灵敏和情绪的激发,还是对事物的深入理解、感知和把握,她都在内外兼修中化为自己的血肉,形成了自己独到的表达方式和强烈的个性特色,为新世纪华语诗坛提供并展示了独特的情感符号、地理符码和美学新境界。这是当下很多诗歌写作者望尘莫及的地方,也是李成恩诗歌所突显的价值取向和诗学意义。
笔者曾在私下对一些诗友说过,李成恩是当代诗坛上领异标新的一朵“二月花”,是天才型的“异数”。这绝非溢美之辞,有心的读者相信颇有同感。由于李成恩以卓然新异、独领风骚的姿态登场,仿佛仙女散花般而自成天地乾坤,据说,有些人曾千方百计想学她。对此,笔者想起艺术大师齐白石那句名言:学我者死!同样的,任何企图模仿李成恩的诗人都注定要卸甲而归,否则将导致“诗像胯下僵死的石马”。可见李成恩诗歌是他人所模仿不了的。究其缘由,在于李成恩擅长驾驭一种自己所独有的特殊句式或言说方式。如最初写的“汴河,巫术如雨∕鱼虾汇聚,炊烟里浮现女人的脸∥姐姐病了,桃木在身上抽打”(《汴河,巫术》);如孤山营系列诗中的“天边的紫色,像破了皮的葡萄,汁液从爱人的嘴角流下”;如“一地的月光∕仿佛是我梦游时遗落的词语”;如“谁也不能劝说青春的暴动∕谁也不能平息心灵的格斗”;如“少女的故乡,妈妈长眠的故乡∕爱人的故乡,妈妈衰老的故乡”……类似的句式在其诗中俯拾皆是,但这是李成恩的专利,只有在她那里才能闪烁出辉光与魅力,并与其特异的气质和内在精神力量有机地连结在一起。倘若脱离了这个内核,即属于女诗人特有的精气神,这种句式便会引起文本内在审美机制的失控。重要的是,女诗人总是在诗中赋予内在的盎然生气,让血脉的贯通灵动活脱。譬如,她精心营造的汴河系列、高楼镇系列等宏大、开阔而具有内在完整性的力作,即使放置于整个华语新诗的历史中都是十分罕见的。这种内在生发的、趋于个性化的气味或文体特征,在某种意义上,有可能改变当代诗歌的写作理念和文风气脉,并赋予当代诗歌以一种坚实笃诚的文化情怀。只要从她近期和盘托出的“高楼镇系列”,就足以表明,李成恩的成就已远远超出作为一个技术卓异的诗人的范围,让她成为新世纪以来,即当下存在的最敏捷而睿智的开拓者和展示者。可以断言,在她的诗歌文本中,比起同时代的许多小说和散文蕴含了更多的存在的真实。
引人瞩目的是,李成恩以独创性的艺术探索姿态,将汴河、高楼镇、孤山营等当代存在的场景,织入精致巧妙的诗歌形式中,让所突显的微妙的诗意得以不绝如缕地隽永释放,令人为之动容和慨叹的同时,恍然发现她笔下的诗意命名独特而传神。这不是别的,而恰恰是她的灵魂栖居地,其诗意建构本身则是思维能力、艺术胆识、创造精神的真实体现。诚然,在崎岖的道路上不断攀登,才有可能达到最光辉的顶点。如果“专注是天然的灵魂祷告”(保罗·策兰语),那么,这一切“全是为了美与真的成长”。我相信并愿时刻为之祝福和拊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