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晨的嫁妆有点隆重。订婚这天,四个亲家见面之后,马美的表情和做事方式十分耐人寻味,给闺女多少嫁妆是父母事先商量好的,不是疼闺女就要多给,这是很玄妙的事,给多给少都不行,但说到这事时,程母一改口,由原来的两套房子涨价成了四套房子,包括一套二层小洋楼,现金由原来的五十万一转身变成了一百万,只保留了由婆婆给她换新车这一项不变。
程父一边听老婆大人汇报,一边搓弄着水杯,明显的,他中间停顿了好一下。
饭后,他们一行六人去往城郊的汽车城买车,宝马4S店的销售小伙跟阿斯汉口音太相似,尤其尾音,简直一模一样,敏锐的马美一听便知他是来自什么地方。那后生很快捕捉到车主人的意愿,仅此,他便滔滔然推荐他家那款宝马叉六,他把它吹得神乎其神,仿佛飞起来都不是问题。“像上过一百八十次战场的公猪,好看么,腰拱得那么高。”马美鄙夷地反驳阿斯汉的老乡。
程功给老婆的粗鲁羞红了脸,他背着俩亲家狠狠给了老婆一下,也不知道焱君父母听没听见,当然,听见了,人家也只能装作没听见。
程晨又难过了,她都已经要结婚了,母亲还不能放过阿斯汉。
程晨要结婚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要穿蒙古族礼服的,所以很早之前就跟一个学服装设计的高中闺蜜下了订单,代价是她可以在淘宝上放她穿这套衣服的照片。当闺蜜听说她要结婚的消息时,便信守承诺一个电话过来,叫她抽空飞北京量尺寸。冯焱君在一旁一脚油门一脚刹车地稳稳前进,程晨飞过一个眼神核实了下他的表情,踌躇了一下,说:我现在不喜欢.......我现在改变了主意,不想要那种礼服了。“喜欢就穿。”冯焱君插了一嘴,定定地说道,“你喜欢穿什么,我就喜欢你穿什么的样子。”“那我找个周末找你去......”
时间接近秋风,生命短暂,花草树木一派不久于人世的光景,身不由己冒出了稀稀拉拉的黄。
程晨结婚那天的凌晨一两点左右,母亲在睡梦中听到恍如一颗石头跌落在地的声音,她猛然翻身坐起,凝神细听,才知道刚才的那一声来自城市西北角的上空,她的心仿佛也给闷雷的余波击中,随即一沉。这雨怎么迟不下早不下偏偏她闺女结婚的时候下,这可不是个好兆头,不容老母多想,她旋即下床,净手之后便像苦行僧一般,蓬头垢面跪在观音菩萨膝下,请求她老人家网开一面,今天女儿结婚千万千万别下雨。观音菩萨亮出她一贯的菩萨面孔,笑微微收下字字玑珠的祝福,根根旺盛的香火,暗示母亲她会“办事”。
上午十点多钟,浩浩荡荡的的娶亲车队开进程功家院子里,程晨需要有专人打伞才能不被众人看见婚纱贴在身上后若隐若现的胸,精明的马美像一只斗鸡,松垮着膀子冲将出来夺下了冯焱君朋友手里的伞,递给她家一名远房的老婶婶。事实证明,观音菩萨并没给马大太太面子,属于收钱不办事型,马美一走,便双手一摊:事倒是小事,问题是打雷下雨不归她管,所以,那场早秋的雨像月经失调的更年期女人一般,淅淅沥沥从早下到晚,放礼花的程家亲戚说,差点连炮都没放响。
程晨的婚礼是何其的隆重,冯焱君家派了十一辆黑色路虎揽胜娶亲,程功用十二辆同款汽车送闺女,末尾还多用了一辆白色宾利,代表“白头到老”之意。程晨偶尔扭头看向窗外,雨水顺着交警的刘海留成一股一股,像略微堵塞的花洒,他们脸上肌肉紧绷,神情严肃,好像正忙着伺候一位首长过境。
冯焱君很帅气,丈母娘很满意,她自从第一次见他称呼其为“君君”开始,便忘了他的全名叫什么,以至于主持人叫她说两句时,她就说成:今天是我女儿程晨跟女婿君君的结婚大喜之日……
他们的婚礼司仪四十出头,正值盛年就将一头受之父母的毛发谢天谢地,亮出赤裸裸的头盖骨。然而就是这把年纪的主持人,听到马美这么一说,也惊得顿时哑然张嘴,凤眼圆睁,显然,在自己二十年的职业生涯中还从未见识过这样的嘉宾,但职业素养不允许这位脖子往上光芒四射的主持人像给人攥着脖子的公鸡,就那样愣着不动,他见招拆招,反应灵敏,迟疑片刻走之后,直接抽走话筒,调节过于殷勤的丈母娘搅起的一厅尴尬的气氛:焱君妈妈,看来您对女婿是非常的满意,您还记得女婿全名叫什么吗?
马美起先一愣怔,但她的应变能力足以让二十年的光头司仪甘拜下风,随后她便抢回话筒给对方噎得不知道怎么接话,瞪着眼珠大呼:太羡慕了,太羡慕了,如果有来生,我也愿意成为您的女婿!那话一出,全场哄堂大笑,程晨不禁扭头看了一眼,那男人的发际线早已翻过山顶,退缩在山底,形成一排简易栅栏。
因为她妈说:对,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恰好是我们程氏家族的家规,这难道不也是我女儿女婿的缘分么?第二,从今天起,只要晨晨一天是我的女儿,那他,君君,就是我的儿子!这么叫儿子有错吗?
那是程晨第一次,在这种场合,听见客人们响起过的涨潮般的掌声。
冯焱君依旧是平素里的镇定,他即兴演说,虽没有母亲那么澎湃激昂,但也掷地有声,他说:从我们认识时起,总是走走停停,但我们相爱了,从我们相爱时起,我们又磕磕绊绊,但我们结婚了,我们风雨无阻而来,势必还会穿风过雨,就像今天这样,秋风飒飒,秋雨兮兮,但无论如何,我都会像来时那样,义无反顾,风雨兼程......
他停顿好久,仰起头咽下不停涌上眼眶的泪水,但依然哽咽着向众人承诺道:程晨,今天是我的新娘,一辈子是我的新娘!
然后,他抱起新娘在舞台上转了好几个圈,为应景,光头主持人深情献唱了周华健的那首《风雨无阻》。
程晨在她爸领着上舞台时,看见了沛兄他们,跟她的一群大学同学。她心里一沉,但也就忘了这码事,直到她听见焱君说的走走停停,竟哭得不能自已。
但只有沛兄知道她哭什么。
先是新郎哭,后来是新娘哭,无论主持人怎么圆场怎么解说,俩人就是哭个不止,这十分耽误时间,也扰乱了热闹气氛。主持人的意思是让两个珍惜彼此的人抱在一起哭,但程晨不许。沛兄看不下去,他只好冲上舞台,给了程晨一个大大的拥抱,并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一定要幸福。”冯焱君像是递上交杯酒的服务生,那几秒钟,他看心爱的人那样抱着沛兄的脖子,不知所措地玩弄了下手指,然后他就彻底停顿下来,停了好久……
结婚仪式完毕,大家拖着疲累的身体回到了新家。婚房极尽暧昧,程晨却睡得很香,一觉醒来,已是晚上,她翻过身,不见睡前支着胳膊肘看她的冯焱君,听听动静,好像没有人。程晨没穿鞋,光着脚丫溜在门口,悄悄拉开门,看见冯焱君坐在餐厅,背对着自己,一个人喝着一瓶白酒。
程晨佯装不知,返回床上坐了好久。
真正的一个月圆之夜,月亮里的斑斑驳驳都清晰可见。程晨站在窗台前,望向阿斯汉家的方向。月色如银,他知不知道,今夜她已为人妻,但她的身体紧裹着他馈赠的铠甲,冯焱君走不近,碰不得。秋蝉哀鸣,一丝寒冷掠过周身,程晨朦胧着双眼,摸回床上,床品是大红色。鲜血一般的红。她跌倒在上面,面对着窗户,看月亮一会儿滑进云层。
月亮西移,程晨听见冯焱“啪”地关上了灯,推门进来躺在了自己的旁边。沛兄一定告诉阿斯汉她结婚了吧,可就算不告诉,他还在乎她吗?哎,这可如何是好,洞房之夜心里竟装了另外一个男人,她怎么忘了,自己已经结了婚,看来,真正了解自己的人还是自己,已是人妻却在心里为别人留了一亩三分地……
程晨翻身,甩出一只胳膊打在冯焱君身上,他赶紧抓住她的手,紧紧地握了握,然后他又害怕什么似的,赶紧松开,他的手掌很厚,还有一条横跨而过的断掌纹,程晨下意识地抓紧那只松开的手,拉上自己的雪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