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一一年九月一日这天对程晨来说,此生难忘,那天她昏昏沉沉起床,胃里像存了一团鼻涕,恶心巴拉什么也不想吃。冯焱君一看爱人萎靡不振的样子,赶紧给他妈挂个电话,冯家母老虎刚荣升为市医院产科主任,社会地位又拔高一截,“怀孕啦!”她婆婆说。
冯焱君电话没挂断就飞奔过来,抱起媳妇儿转了好几个圈。程晨抓着他的头发大声喊着你怎么啦,要吐你头上啦,他才轻轻将她放下来,捧着她的脸泪眼盈盈地轻声慢语,怕她听不懂似的,“程晨,那不是一团鼻涕,那是我的儿子。”
程晨告诉母亲这个好消息的时候,马美刚掉了风头,她听见她“咵”推倒一匹城墙,“胡了!”
程功的二房肖伊君出了院不久,程大老板便在大房尚在的情况下跟她喜结连理,正常夫妻要领证才不犯法,不正常夫妻刚好相反,领了证就犯了法,他们都是守法的中国好公民,所以她们不领证,但完全不影响他们做正常夫妻。
那天早晨,马美给男人打电话,声音轻快得如同发现了虫子的老母鸡,“你要当姥爷了,”马美咯咯笑着说,“迟早要当,还有事么?”程功冷冷地问道。
马美心里咚地一声,这是怎么啦?安全出了什么问题,她没敢再多问,赶紧贴上笑脸,想问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但话还没出口,电话那边就传来让人心悸的嘟嘟声。
下午,马美打电话来,安顿闺女需要吃甚尽吩咐李姨,不合胃口尽管叫她重做,最后她追了一句,“你爸打电话了吗?”这一问,程晨只觉一口胆汁涌上了舌尖。听话听音,现在,妈连爸的行踪都得通过她程晨掌握,父亲一定好久没有回家了。
肖二房自从受了断肋之大罪,变得像程功膝下的母猫一样,即温顺又刚戾,在出院之后的三个月里,她都闭门造.....不,她闭关修养,好几次,醉眼迷离的程皇帝亲自指挥二将军带着一团战火烧至家门,她拒不出战,任将军怎么左冲右突也不得闯进,店里也一直关门到本市的第一场雪。
大夫说肖美人引产导致了子宫穿孔。
程功一早跟他商量,做餐饮劳神费力,不如代理个服装品牌或者西点蛋糕省事,肖美人同意了。于是程功在下矿路上,一拐弯到了肖美人的包子铺,考察下地理位置,顺便回味回味初见情人时的心潮澎湃,好在下矿这漫长的一天当中继续澎湃,确实,身体羸弱的肖美人还不能尽床笫之欢。
小穆在店门口停了一下,程功跳下去,甩开双臂径自走到包子铺门前,扒着不锈钢防盗门歪着头往里看,心想如果自己现在二十多岁,是个贫穷但自由的热血青年,他喜欢在这个不足五十平米的小店里,在不足五平米的厨房里,在锅碗瓢盆间,在油盐酱醋间,跟心爱的人辅车相依,耳鬓厮磨,在砧板上实现梦想;心想如果不那么忙,如果不顾及别的什么,自己分出一半时间陪她,儿子就不会命送黄泉,她也不会饱尝失子和皮肉之双重疼痛,他遗憾地叹口气,转身走开,刚走两步,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踵回去,继续看,这一看,比之上一看,难受了不知多少倍,他扶着防盗门,感觉全身一下子给这冰冷的不锈钢穿透,那冷直抵他自家牙床。他的上下牙齿不停碰撞,目光呆缓,几乎就差“哇”地一声哭出来,但他是程功,他不哭,只是立地得了脑梗。
因为路过你的路,因为苦过你的苦,因为快乐着你的快乐,痛苦着你的痛苦......
脑梗患者程功像根木桩一样杵在那里,也不说话也不动,心系老板的小穆赶紧下车搀扶,伸手的瞬间,自己往店里瞄了一眼,这一眼,他成功传染到了此急症。
“掉头!回家!”好半天,老板阴恻恻地命令道。“好的,程矿。”小穆非常替老板难过,吃谁喝谁为了谁,他深深地觉得那是自己的失职,自己没能替老板看好后院,竟然一轮邪火烧到了眉心。他往内视镜瞅了瞅,程矿抱着双手,目光无目的地往前下方看着,好像很远,好像很近,他一定也是看见门口左边餐桌下那一堆破盘烂碗才变成这样的。
“找不到我家了吗?还是我的车烧的是水?转这几个圈干什么?”老板突然呵斥道。
“啊......不是,程矿......”小穆几乎颤抖起来,他知道老板要干什么,但那不是他希望看到的。他希望两好搁一好,他不敢面对那么信任他的大嫂的可怜的目光,还有,他不想每天接十几通程太太的电话,他太乐观,因为接下来的几天里,那源源不断如催债又催命的电话才叫人心悸,反复试探,反复询问,反复强调,反复唠叨,他是司机,不是军师,他架不住那么左设局右挖坑。
那晚,程功的问候电话及时来到。他很激动地问闺女,有没有反应,难不难受,要不要换个本地保姆,“我妈没跟你说吗?李姨过来了?”程晨也试探着问,看看是不是母亲知道了什么,他们已经交涉过什么。但父亲那边顿时没了声音。她“喂喂喂”喊着,不祥的预感如龙卷风一样吞没了她的心。她听见父亲的声音既疲惫又无助,他说,“闺女,爸爸难受......爸爸难受......爸爸难受......”他说了一连串难受,但她无需追问,这个,她知道。
他应该是喝了不少酒。
说实话,对于父母,程晨一样的爱他们,她之所以疯狗一样冲向肖伊君,泄私愤的成分究竟少些,主要的,她还是为母亲讨回公道,怕她难过受委屈。但是此时,她希望她没有干那件事。如果重新来过,她希望自己理智面对,跟她商量,向她讨情,求她考虑考虑一个全靠男人活着的女人的余生,她想给她讲讲母亲怎么对父亲逆来顺受,怎么对她百般迁就,希望她网开一面,她失去了程功,依然是肖伊君,母亲失去程功,那就是一堆白花花的肉。程晨想,这跟她初为人母的心情无关。
但是已经太晚,她又看见黑色的血流成一道一道,肖伊君清亮的黑眼珠里,装满哀求——帮我叫一下救护车......那一切都是她亲手造成的。但程晨相信,肖伊君依然伪装的很好,她那时没说,以后也不再说。对于女人,平衡家庭关系及自我成长才是牵制男人的必胜之计,而不是如母亲定义,唯脸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