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一年十一月十一日这天一早,天气阴阴沉沉,赵辉接过媳妇儿张彩霞的速溶咖啡,看着窗外灰秃秃的杨树条上站着一只白头翁。张彩霞看男人神情落寞,问你在看什么,他没说话。她也往外看了看,看见天色灰蒙蒙,心中掠过一丝怅恨,左眼皮忽然跳动了一下。
当她转身刚走到沙发一角,听见身后的男人说,咱们离婚吧,张彩霞站了好一下,迈开步子去了衣帽间。
以为老婆要寻死,赵辉赶紧跟了过去,他大力推开门,看见镜子里的妻子的脸,没起一缕波澜,没有一丝愤怒。他再走两步,到老婆身后,看见眼泪早已流向她的锁骨,堵在彩金项链的边缘,亮晶晶的,闪着光。她抓起头发,绕成个圆球扎在头顶,露出颈后的黑痣,赵辉下意识看了看,想起于美人,张彩霞摸着那个黑痣,慢慢地说道,“我妈说,这颗痣代表靠山,所以我没让人家打掉。”接着,她端详了一下镜子里的自己,摸着眉梢里的那一颗,继续说,“这颗,打痣的人说让我也留着吧,他说可以防止男人婚后烂桃花。”
张彩霞表示同意,条件是除了儿子日后的生活费之外,她要七百万分手费,赵辉二话没说,也同意了。
知道此事后,赵辉妈背着儿子哭着求三兄弟程功,让这个有头有脸的舅舅管管外甥,“我说辉辉不爱听,你替我劝劝他,彩霞可是个好媳妇儿,十八岁就跟着辉辉来了我家,一个黄花大闺女呀!”程功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清楚,自己的话在已经手握几个亿的赵辉那里,能松动几平米石方。
办完手续那天,张彩霞抱着赵辉的脖子放声大哭,她说,赵辉,你玩的太过了,你记住,七百万只是个教训,抛弃我才是你最大的损失。赵辉抽出插在大衣兜里的手,摸着已不是老婆的背说,霞子,我已经身不由己了。
二零一一年十一月十六日,不管是不是星期五,对于马美和赵辉来说,它就是黑色的。
那天的天气很糟糕,干冽的风刮了一个早上,赵辉坐在他的白色加长版路虎揽胜里,看着眼前尘土飞扬的施工现场,想象着自己的现场可谓是口水三千丈,流进弱水河,因为合同已到期,于媛媛又成了电视里的冰凉画像。
电话进来时,他正在搓澡。来电的人说要把放给他的高利贷全部取出,麻烦赵总给办理一下,赵辉嗯哼一声,给财务一个电话。可不隔几分钟,同样的电话又来了,赵辉倍感蹊跷,但也无所谓,不放就不放,现在公司账户又不缺钱。但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他便很有些担忧了,取本金的电话一个接一个的来,不是她家要盖房,就是他家死了老娘,反正各执一理,目的就是取走本金。
到下班为止,公司共取走本金高达六千多万,赵辉坐在办公室里,一根一根地抽烟,抽完一支续上一支。事情太过蹊跷,很多人的合同都是一年,但现在还不到两个月就来取走,这怎么解释。而且不仅是当初找他放款的人,很多是找他三妗放钱过来的,现在也急吼吼要本金了。
他打电话给曾经开面馆的朋友,他那儿也是一样的情况,都是要取走本金的。这可糟糕了,如果取本金的人再积极一点儿,那他的项目不仅不能运转,而且......赵辉不敢想,打电话叫他三妗过去,商量对策。
但是再好的对策也抵挡不住要账的热情,一开始马美还能耐心解释,询问几句,后来她索性不想搭话,直接按合同办事。放高利贷的债主就像天花板的灯泡,某个嗅到危险的傍晚,他们啪啪啪点亮这个城市,奔走于要本金结利息的路上。
不隔几天,赵辉一个长期往港口倒贩精煤的朋友打电话来诉苦,说港口的存货一年都消化不完,之前五百八一吨的精煤现在二百九都没人要,他说,“金融危机来了!”
金融危机来了,他是个流氓。如果说当年红火的煤炭市场给人人头上丢馅饼丢大枣,那现在的金流氓便是在人人身又揩油又摸兜。当浑浑噩噩的人们醒过来时,仅剩红马不溜赤裸裸一条。
卖钢材水泥的,搞洗头按摩的,卖包子油条的,搞养生保健的,做金融保险的,贩水果蔬菜的,搞培训教育的,养蝎子王八的,居家养老的,混吃等死的,没有人因为行业特殊而幸免,因为身份特殊而逃脱。
市场经济是一棵大树,而对于山水市这个能源型城市来说,煤炭就是大树本身,如果大树轰然倒塌,依靠它发展起来的各行各业便是树倒猢狲散了。
赵辉赵大老板是率先摔死的一只。
不出一个月,金玉房地产及的项目被迫停工,来要本金的债主们挤满了豪华的办公楼,他们可能是直系亲属,可能是旁系亲属,可能是邻居,可能是朋友,可能是上下级,可能是把兄弟,可能是亲属的亲属,可能是旁系亲属的亲属,可能是邻居的邻居,可能是朋友的朋友,可能是把兄弟的把兄弟,但他们不是陌生人,因为他们是同门债主。他们有的把钱放给了马美,有的直接放给了赵辉,把钱放给了马美的,跟她要账时,她指给了赵辉。
他们来来回回,出出进进,将一块大红色罗马地毯踢卷了边儿。赵辉看着心疼,他不时钻过人们的不友好的胯,伸出手,使劲儿按上一会儿;他们上卫生间不冲马桶,黄拉拉像倒进了啤酒,赵辉每次进去都要干呕半天,但他什么也不能说,毕竟他花了他们的血汗钱,他花了他们的养老钱,他花了他们的救命钱,所以他得有十足的耐心,稳住这些人,他说,你们看,你们的钱都投资了房地产,投资了温泉,所以等这些项目完工了,钱自然就回来了,到时候我本和利一分不差,都算给你们。不说这话还好,这话一出,简直就像丢进猫窝一群狒狒,他们张牙舞爪,大呼小叫,诅咒的诅咒,骂街的骂街,看情形如果吃人不犯法,他们一口就给赵辉吞了。谁等你盖完楼房,谁等你项目完工,就要本金,非要本金,现在就要,马上就要!诅咒完,骂完,同门债主们点上烟,轮流坐进赵老板的按摩椅里,将脚丫搁上赵老板的红木大班台,抽完烟,随意丢在地毯上,伸出一脚,将火红的烟头捻灭。没过一个月,那台按摩仪就呜呼哀哉,命染黄沙,按钮成了一个大窟窿,像丢了眼珠的布娃娃。
一夜之间,赵辉不再是那个风光无限的赵大老板,人人欲啖之肉,欲寝之皮,不管他怎么解释,说楼房转过年来就封顶,就能收回全款,他亲爱的债主们就是不信,唯一的想法就是哪怕你门殚户尽,哪怕你死了,也要给我本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