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晨的婚姻是母亲的一方面纱,戴上它,是因为母亲觉得它漂亮,而摘掉它,则是因为它让母亲感到实在不舒服。
亲家婆撂下那句“打个借条”的第二天下午,马美憋着一口恶气等待做造影手术,毕竟,她认为自己病了,且是迫近大限的那种。
手术一完,马美无比泄气地问大夫自己是否命不久矣,年轻大夫哈哈大笑,说马姐多虑了,芝麻小病,离死尚远,就是血管里有些许小斑块,并没有形成血栓,一看大夫呢呢喃喃婆婆妈妈不急不缓不平不陡还说着什么保持平静,切勿大喜大悲,什么拒绝大鱼大肉,按时吃药睡觉时,她立刻没了耐心,“嗯嗯嗯嗯”哈欠连天就要实施起了睡觉大计。大夫是识相之人,觉察到马屁拍过头,马要尥起蹶子来,他赶紧拿起检查记录,说了句“马姐好好休息”便溜之快哉。
终于等到大夫出去,马美“呼啦”一下睁开眼,“嚯”地一下就地坐起,问冯焱君要纸和笔,冯焱君不知就里,弓腰曲膝,从贴身衬衣里摸出一支圆珠笔,递给岳母后,转身又满屋转圈寻找纸张,可马美不能等,听冯焱君说才去车上找去时,她自断氧气,翻身下地,罔顾闺女苦苦劝说,低声央求,被发跣足,像二八青年一般,一手平举,一手拎着液体瓶,意气风发杀到护士站,要护士拿一张纸来。
程晨几步跟上,说她帮忙举着液体瓶,马美不许,呵斥闺女回病房,奉劝她这事她最好回避,不给她点颜色看看,还以为她马美这辈子是吃屎长大的,程晨不敢上前,也无法全身而退,只好无奈地原地乱走,焦急地望向走廊尽头,心里下着各种赌注,如果第一个走来的是女人,如果第一个走来的是男人却戴着眼镜,如果抬头看见天花板有灯泡,如果转四圈依然面向走廊,冯焱君就会出现。程晨知道,别人的面子母亲不买,但冯焱君的面子母亲会给,而眼下,母亲最需要的也是冯氏台阶,只要有个台阶下,母亲巴不得赶紧原谅婆婆,再给他们七碟子八大碗当保姆呢。
等冯焱君终于找到纸,满头大汗返回病房时,丈母娘已血灌瞳仁怒气盈腮奔往自家母亲所在楼层。
程晨跟在母亲后边赶到楼下护士站,婆婆刚检查完一个孕妇,坐在椅子上喝水,看到亲家母那副阵仗,冯母惊呆了,她瞪着眼睛看向还有几步之遥的程晨,仿佛向儿媳妇儿求助,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程晨只好回应她,拉了母亲一下。盛怒下的母亲像炎炎夏日的花皮蛇,即便是人类善意的帮忙,它都会亮出致人死命的信子。
马美使肘子狠狠搥闺女,将程晨轰得远远的。避免回上血来,她已熟练地弯曲膝盖,微微蹲着,将液体瓶搁在吧台上,就像刚才写就纸条那样。接着她掏出那张纸条,连同底下垫着的,厚厚一沓面值不等的钱,“啪”拍在亲家婆面前,吧台上亲家婆的杯子发出嗡的震颤声。
“亲家,来,拿着,你借我三千,按照最高三分五利息算,我共用了十七小时,连本带利都在这了!”马美一边说,一边“啪啪啪”将一堆大小不一材质各异的东西拍得震天价响。手起话落,一枚狡猾的硬币趁机滚走,滴溜溜滚了一圈,在亲家婆怀前一头扎下,最后“噔楞楞”滚在她脚边。
冯母张嘴招架,马美根本不理,她大声叫程晨,扶着她回去,程晨欲哭无泪,赶紧上前抓起液体瓶,不料,她们一转身,冯母愤愤然丢来一句,“谁不知道你小学都没毕业,还装什么,还大写!抱窝母鸡!”
马美彻底炸了!她像程晨一年前那次,就是她跟清洁工打架的那次,一把扯掉针头,挣脱闺女,冲回去,扯回那张借条往亲家婆脸上一丢,浑身的劲儿都使在嗓子上:程晨,离婚!
周围的看客傻了,他们一个接一个掉转回去,看向一个方向,一个人,他们似惊慌,似怜悯,个个收回看戏的颜色,整个护士站光线惨淡,空气凝滞,仿佛这里是倒闭的衣橱,丢满了形态各异的石膏模特。
程晨顺着人们的方向看回去,冯焱君正跪在地上,泪水汩汩涌出,越过他发红的颧骨,他手里攥着一张白纸,像一只无力反抗的白天鹅,翅膀支棱在地上。
看见冯焱君,马美犹豫了下,但还是伸手抢走了闺女手里的液体瓶,自己走了,程晨愣了愣,一步一步走过去,站在他旁边,眼睛望着墙上的大头婴儿,怔怔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冯焱君看见爱人返回来,一把抱住她的小腿,不顾左右,呜呜痛哭。
身后的冯母可想而知已经气愤到山河破碎,日月无光。她甩开一众安慰她的同僚们,虎啸龙吟般冲将过来,几乎像拎一桶花生油一样拎起儿子,极尽鄙夷之能,大声骂道:冯家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没出息的东西,大庭广众,红嘴白牙地哭,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尿窝的猪,你妈让人当尿垫骑在头上了,你还有脸哭……
程晨强忍着泪水,又一步一步走出山水市医院,生活乱成一团糟,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自己的生活总有人插手,为什么?她插手谁的生活了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她也插手了父亲的孽缘,有错吗?为什么好人恶人结局都一样呢?因为尧帝明圣,却生不肖之儿;瞽叟愚顽,反生大孝之子,颜渊命短,殊非凶恶之徒;盗跖年长,岂是善良之辈。命吗?
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她步母亲之后尘,结婚的喜庆尚未褪去,就将离婚提上了日程;冯焱君也没有想到吧,人们常说贫贱夫妻百事哀,而真正打败自己坚信的爱情的,还有比贫贱更哲学的东西——观念;母亲也难过吧,她千算万算,竟然没有算出,八字甚和的女儿女婿竟然因为亲家的八字不合而分开,女儿嫁衣未脱就被夫家赶出了家门。
程晨蔫儿蔫儿地想,不是说母爱是伟大的吗?伟大也代表着不计较的付出和不言说的委屈吧,怎么在母亲这里就不行,她看着顺眼她就要嫁,她相处不痛快她就得离,可不离还能过吗?就算亲家们相互原谅,就算婆婆接受,她也无法再亲切地叫一声妈了吧。
原来,在自由恋爱的现代文明社会里,她的婚姻是母亲的一方面纱,戴上它,是因为它漂亮,而摘掉它,则是因为它让母亲感到实在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