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年多以来,程晨跟父亲进行的第二次互为心腹的交谈。那也是这一年多来,她哭了不知多少次中最要命的一次,一嗓子哭喊出去,身子直挺,眼白上翻,好半天换不上下口气,眼瞅着就要翘了辫子。
程父吓得够呛,他像托着吃奶的小娃娃那样托着闺女的头,不停拍打着她的后背,掐她的人中;他颤抖的双手孔武有力,抓着她的胳膊,像抓着一个稻草人;他将她竖起,靠在沙发上,双手捧着她的脸,猛烈地晃动,疯子似地喊着程晨的名字:闺女……看爸爸……爸爸在这儿……你看看……你睁眼看看……爸爸……不能吓唬爸爸,爸爸不禁吓,你已经吓过一次了……这个游戏不好玩,爸爸不想再陪你完了,啊,行不,闺女……
缓过神来,程晨向父亲全盘托出,从母亲丢了阿斯汉送的礼品开始,一直到母亲找婆婆出气为止,毫无保留,全部倾吐:他吃的奶皮哪里来的,她不说的顾虑是什么;冯焱君是怎么对待她的,又是怎么对待母亲的;婆婆说了什么,她为什么一忍再忍,她又为什么弄丢了两个孩子。
程功静静坐着,不露声色,好像闺女在讲人体解剖,他看的是果树学。
程功的新家很温暖,窗明几净,暗香涌动,程晨环顾四周,幡然醒悟自己不该这么放肆,想起每个再组家庭里,每一个生父的背后,都有一双刻薄的眼睛,锥子一样朝着非亲非故的孩子,这不是针对肖伊君,这是一条亘古不变的真理。于是她赶紧放下双脚找拖鞋,那一刻,她看见父亲的脸陡然变色,他微张了下嘴,瞪眼眼睛,目光像把剔骨刀,将自己的每一个动作细细分割。
程晨急忙忙换上拖鞋返回时,正好看见父亲那副不容置喙的表情,他措辞严厉掷地有声地说道:“爸爸的家就是你的家,以前怕你嫌弃,所以不敢叫你来,从今往后,只要你不愿意,”程功停下来,掂量着小心翼翼说下去:“你就回来。”程晨忙将双脚缩回沙发,父亲欣慰地看着闺女,起身递给我一个毛绒小狗,程晨闻了闻,端详了端详,德国nici,然后紧紧将它抱在怀中。
程功忙着热了杯牛奶给闺女,看着她喝完,问程晨:听你的意思是还想过下去,爸爸跟他爸相处得很好,这些事儿男人都不知道,就像你的事也只有你妈知道一样,我跟他爸见个面,你看这样行不?
程晨定了定回答:不是,我是不想别人戳我脊梁骨,母亲也离婚,女儿也离婚。
至少五分钟,程功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他低着头,默默拨弄着面前的手机,掀开,盖上,盖上,掀开,直到玩腻这个游戏,他才又够过一个烟头,将烟丝一根一根拔出,一根一根捋直,搓成圆球丢进烟灰缸里。随着圆球轻轻弹出的一声柔响,程功说出一句一字千金的话:“爸爸复婚吧!”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仿佛冰雹砸在了头上,程晨傻傻地坐着,狭隘的余光里父亲渐变渐高大,仿佛一尊佛像,魁伟安详。她说不上高兴还是难过,脸颊滚烫,眼泪在眼眶里灼烧。
这么久以来,程晨第一次发现,爸爸其实过的很幸福,他皮肤虽黑,但有光泽,尽管已是知天命的年龄,但他依然穿乳白色的亚麻夹克外套,戴年轻时尚的万国手表。
可她还是忍不住想弄明白,如果父亲一开始就知道,肖伊君流产是出自她之毒手,他是否还会那么决绝地想离婚,今天,她虽然明白知道不如不知道的好,但她还是问了父亲:爸,如果你一开始就知道事情的原委,还会跟我妈提离婚吗?
其实,与其说她想知道父亲为什么而离婚,倒不如说是父亲为谁而复婚,因为父亲无论对母亲,对她,还是对周边的亲人,都已仁至义尽,别无苛求的了。所以,如果父亲为她,她想谢谢他的好意,祝福他静水流深,享受自己的后半生。
“到爸爸这个年龄,该见的见过,该听得听过,你还年轻,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如果我能做的,我就做,为你的人生少留遗憾……因为爸爸也有很多的没办法做,比如......”
父亲的话被程晨的电话铃声打断了,他想说:唯有你人生圆满,我的良心才安。
冯焱君从医院妇产科出来,一路走一路给程晨打电话,但她都视若无睹,不是怨,也谈不上恨,只是觉得太委屈,而面对她的衔冤负屈,他却束手无策,只能陪她哭哭啼啼,眼下,她需要一个给她撑腰的人,哭,她一个人就能办到。程功瞥见是女婿,示意闺女接起来,程晨将电话摁到免提,放在他们中间。
不过十分钟,冯焱君就出现在了程功的新家,他眼睛红肿,嘴唇干裂,血粘在了门牙上,脸色寡白,膝盖上有圆圆的两块灰,形象之随意,很难让人想到眼前这位是建设局办公室秘书,而不是一个送耗材的,收废纸的。见到岳父,他腿一软,就跪下去,涕泗滂沱说爸对不起,我没照顾好程晨。
程功伸出一只手拦住他,回身给他拉了一把椅子,长久的沉默过后,他拍拍女婿的肩膀说:小冯,好好给我把程晨送回来。
程晨突然毫无征兆地又抽咽起来,想她到底欠了老天多少情债,他才要将一个个爱他的人从她身边赶走,而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铜铸铁打,默默地承受着一次又一次的失去。
程父掰着闺女的肩膀,抓着她的手,可任他怎么哄也哄不住,程晨的胸腔被掏空,气很难顺其自然地上来。最后程父无奈,只好离开,把闺女交给懦弱的女婿,程晨在他怀里直哭到泪干。
按照冯母的意思,程晨的嫁妆如数退还,并给程晨一套房作为补偿,程晨断然拒绝,她说这个家里除了她的钢琴,其余一概不要,但冯焱君不答应,他塞给她一张卡,是他饭店的营业额,他说:我欠你的,你尽情用,等你有了新的生活就扔了它。
也许是天意,离婚那天天气异常糟糕,飞沙走砾,比他们结婚的天气有过之而无不及,虽是阳春三月,但依旧需要穿着棉衣。冯焱君说他用一辆劳斯莱斯送程晨回娘家,程晨说不用了,他说:那就在家洗个澡吧,我帮你打沐浴露。
热水朦胧了整个浴室,两人静静地站着,任水从头浇下,他拿着浴花温柔地在她后背擦着,喃喃自语道:程晨,你干净地来,就要干净地回去......
程晨转身想张嘴,说我不干净,因为不干净,所以婆婆才会将我扫地出门。冯焱丢掉浴花,一把捂住心爱的人的嘴,沙哑着嗓子几乎声嘶力竭地喊道:我怎么想的,就是怎么做的。
伸手关掉水龙头,滚热的水珠从脸庞滑下,无声地流向程晨冰冷的心窝。
就这样吧,跟这个男人的缘分到此结束吧,人生这趟旅程,在哪停顿,为什么样的风景而停,都有缘分可讲,一旦缘分用尽,管它是长河落日,还是桃花流水,请收回留恋的目光,继续往前走,比起享受霎时绝景,走得够远走得够长才更符合人生的定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