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承诺
首先是马谢罗上尉讲话。他要讲授一些基本课程,也就是三十六小时实习课。在课堂上,士兵们能够学到关于中东的一些粗浅知识,军事冲突中一些复杂战略的技术对比,也无可避免地谈到阿富汗西部种植大麻的广阔地区。不过,他们尤其能够听到曾经在那块土地上服过役的战友们的叙述。如今,他们慷慨地向即将出发的人们提供建议。
一等兵耶特里刚刚做完第四组胸肌训练,正低着脑袋坐在倾斜的长凳上。他倾听着两名老兵的对话,越来越感兴趣。那两个人正在谈论赫拉特省基地上的某个玛丽卡。最后,他终于忍不住插了一句:“当真有这些女人吗?”
两名老兵交换了一个充满默契的眼神,就等着耶特里上钩呢。“随你挑,老伙计,”其中一个说,“她们不是我们这里习惯的那种女孩。”
“噢,不,在那儿她们才不在乎呢。”
“她们离家那么远,因为无聊什么都肯做。”
“什么都肯,请相信我。”
“在任何一个该死的夏令营都不会像执行任务的时候那样做爱。”
“而且还有美国女人。”
“噢,美国女人!”
接着,他们开始讲上校女秘书的故事。她把三名士官带进帐篷,又在黎明时分把他们赶出来。那三个人的表情惊慌失措。不,不是我们,要是我们敢情好。是另一个连队的。不过,整个营地都知道这件事。耶特里的目光在两个人之间游移,血液从脚底涌上大脑,使他像喝醉了一样飘飘然。从健身房回来时,在夏夜天鹅绒般的空气中,他的脑袋里充满了信马由缰的幻想。
很有可能是他自己让某些谣言在三排的小伙子中间流转开的。在兜了一个大圈子之后,这些谣言又传回他的耳朵里,这让他比任何人都更加坚信不疑。对于死亡将信将疑的恐惧和对奇遇的渴望交织在一起,后者占了上风。耶特里想象着即将在阿富汗遇到的那些女人,以及早上集合时狡黠的微笑。那些外国女人的曲线在召唤着他。
即使在马谢罗上尉的课堂上,他也在不停地在想象中给那些女人脱衣服和穿衣服。
“一等兵耶特里!”
在想象中,他把那些女人叫做珍妮弗。他也不知道怎么会想到这个名字。珍妮弗,噢,珍妮弗……
“一等兵耶特里!”
“到!”
“请您重复一下我的话。”
“当然,上尉。您是说……部落……我觉得。”
“您是说种族吗?”
“是的,先生。”
“确切地说,我是在说哪个种族?”
“我觉得好像是……我不知道,先生。”
“一等兵,立刻从这个教室里出去。”
棘手的是,耶特里从来没有和一个女人在一起过,以他定义为完全的那种方式。他那个排里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假如他们发现了,那将是个灾难。知道的就只有切德尔纳。一天晚上,耶特里在一家酒吧里亲口告诉了他。当时他们两个都喝高了,想要互诉衷肠。
“完全?就是说你从来都没有做过爱?”
“你别喊啊!”
“你的情况糟透了,老伙计。天哪,真的很糟。”
“我知道。”
“你多大了?”
“二十岁。”
“该死!你已经错过了最好的年华。现在你好好听我说,这很重要。下面那个可是一支自带弹药库的步枪。一支有金属枪托带激光准星的五五六。”切德尔纳就像是抱着一只隐形的武器,用它瞄准他的朋友。“要是你不经常为你的枪上油,最后它就会卡壳儿。”
耶特里低头看着啤酒瓶。他喝了一大口,咳嗽起来。他卡壳儿了。他是一个卡壳儿的小伙子。
“就连米特拉诺都能偶尔来那么一下,”切德尔纳说。
“他花钱。”
“你也可以这么做。”
耶特里摇了摇头。付钱给一个女人,他做不到。
“所以,咱们从头再来。”切德尔纳模仿着马谢罗上尉的口吻,“这种事情并不容易,一等兵。你认真听我说。遇到一个喜欢的女人,前凸后翘,比如在下我吧,我就喜欢这两样都很大的女人。不过,就有一些堕落的家伙喜欢那种干巴巴的。然后,你就靠上前去,给她讲几句蠢话,最后客气地问她愿不愿意离开。”
“愿不愿意离开?”
“不一定。这要看情况。”
“你瞧,我知道该怎么做。我只是没有找到那个对的人。”
切德尔纳用拳头在桌子上捶了一下。他们刚吃了炸薯条,空盘子里的餐具都跳了起来,引起了其他桌上人的注意。“问题就在这儿!不存在一个对的女人。所有女人都是对的。因为所有女人都有……”为了明确那个器官,他用手指比划了一个菱形,“无论如何,一旦开始,你就会发现有多么容易。”
切德尔纳的腔调有点让他讨厌。他不希望别人同情,不过朋友的话令他安心。他在气愤和感激之间摇摆。他想问问朋友是从什么年龄开始的,不过很怕听到他的回答。切德尔纳太聪明了,而且也太帅:他额头宽阔,微笑时露出的牙齿非常洁白,而且坏透了。
“你胖得像恐龙,女人都会怕你的。真是难以相信。”
“你别叫啊!”
“要我说是因为你母亲。”
“我母亲和这个有什么关系?”耶特里把餐巾纸攥在手里。裹在里面的一包蛋黄酱在他手里爆裂了。
切德尔纳假装啜泣起来:“妈妈,妈妈,那些女人想要我怎么办呀?”
“别再说了!所有人都听着呢。”耶特里不敢向朋友要餐巾纸。他在椅子腿上擦了擦,一个手指触到了下面某种黏糊糊的东西。
切德尔纳抱着肩,很满足,耶特里的脸色却越来越阴沉。他用潮湿的酒杯底儿在桌子上画着圈。
“现在不要摆出这副面孔。”
“什么面孔?”
“看着吧,你会找到一个傻瓜为你张开大腿。或早或晚。”
“我无所谓。”
“过不了多久,咱们就要出发执行任务。他们说,再没有哪里比那个地方更好了。那些美国女人非常放纵……”
出发前,小伙子们得到了一个周末的假期。几乎所有人都是和自己的女朋友在一起。有些女孩想到一些古怪的主意,比如在湖边野餐,或者一部接一部地看浪漫电影,而士兵们的兴趣却主要是在性方面为未来几个月的禁欲做好准备。
耶特里的母亲坐夜车从托雷马焦雷赶到贝卢诺。他们一起急急忙忙去市中心办了一些事,然后又一道回到部队。耶特里睡在一个窄小的八人间里,那个房间凌乱而又炎热。母亲责备说:“都怪你选的工作。像你这么聪明,有很多事情可以做的。”
由于紧张,一等兵不得不出了门。他找了个理由,躲到广场的一个角落里抽烟。回到军营之后,他看到母亲紧紧地把他宣誓时拍的照片贴在胸前。“你看我还没死呢,”他说。
女人睁大眼睛,在他脸上打了一记响亮的耳光。“永远不要说这些话,倒霉鬼。”
她无论如何都要自己来整理那些背包(“妈妈,知道吗?你总是把什么都忘记了。”)。耶特里一边打着盹儿,一边看着她虔诚地把衣服放在床上。他不时会走神,想起那些美国女人。他自顾自地陷入刺激的昏睡当中,口水流到了枕头上。
“旁边的口袋里有润肤霜和小肥皂,一块是薰衣草的,另一块是中性的。洗脸用中性的,因为你是敏感皮肤。我还在那里放了口香糖,是为你不能刷牙的时候准备的。”
夜里,他们一起躺在双人床上,在一家冷清的公寓里。耶特里并不因为在母亲身边睡觉感到尴尬,尽管现在他已经是一个男人了,而且已经离家这么长时间,这一点令他感到吃惊。即使母亲将他的头拉过去,放在睡衣下面柔软的乳房上,就这样让它留在那上面,让他听着她心脏有力的跳动,直到睡着为止,他也不觉得奇怪。
晚饭后,突然下起了大雨,房间不时被雷阵雨的闪电照亮。母亲的身体在雷声中惊跳起来,仿佛她在睡梦中被吓到了。当耶特里从被单里钻出来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了。黑暗中,他掏空了背包的口袋,把所有东西都倒进了垃圾桶。他把那些东西放在最下面,以免被发现。然后,他把藏在上衣和替换用的军靴里的各种式样的避孕套塞满了那个口袋,足够全排人一个月不停做那些龌龊事。
回到床上,耶特里想了想,又爬起来,把手伸进垃圾里,摸黑找那些口香糖:很难说,有可能他会距离一个渴望的美国女人的嘴巴很近,却没有刷过牙。在这种时候,口香糖就会对他有用了。
珍妮弗,噢,珍妮弗!
此时,切德尔纳和他的女朋友刚好走进他们近一年来同住的公寓。他们在路上遭遇了雷阵雨,不过,他们是那么兴高采烈,甚至都没有找个地方避一避。两个人在大雨中摇摇晃晃,还不时停下来长时间舌吻。
晚上过得不错,尽管一开始并不怎么好。一段时间以来,阿涅西迷上了各种异域特色的饭馆。恰恰是在切德尔纳仅仅想和她乐一乐,出发前简单吃顿饭庆祝一下的这个晚上,她却一定要去一家日本餐厅,她大学里的朋友去过那里。“会很特别的,”她说。
可是,切德尔纳并不想要任何特别的东西。“我不喜欢那种亚洲的东西。”
“可你从来都没有尝过。”
“我尝过。只有一次。”
“才没有。你的行为就像个小孩儿。”
“嘿,小心你说的话。”
当他明白他们可能会真的争吵起来时,就让步了。他说,好吧,就去那家该死的寿司酒吧。反正到了这个地步,晚上的约会已经毁了一半了。
在餐厅的时候,他什么也没吃,而是拿餐厅的女服务员开玩笑。她总是在鞠躬,而且穿着毛巾质地的短袜和拖鞋。阿涅西教他如何拿筷子。很明显,她非常喜欢扮演他的小老师。切德尔纳只尝试了一次,结果把筷子伸到了鼻孔里,然后就开始像一个大脑迟钝的人一样说话。
“你就不能试试吗?”阿涅西嘟囔着说。
“做什么?”
“一个文明人。”
切德尔纳向她那边靠了靠说:“我特别文明。是这些人弄错了地方。看看外边,看看。你觉得这里是日本吗?”
晚饭结束前,他们彼此再也没有说过话:他固执地什么也不尝,尽管那些裹了面糊的油炸蔬菜看上去并没有那么糟。阿涅西努力把所有东西都吃完,仅仅为了向他证明她有多么勇敢和开放。不过,最糟糕的是后来结账的时候。“我把一切都搞糟了,”切德尔纳睁大了眼睛说。
“我来付,只是你别再表演了。”
切德尔纳冷冷地对她说:“我不会让我的女人掏钱请我吃晚餐。”他把信用卡丢到女服务员身上,后者又一次弯下腰,把它捡起来。
“什么他妈的破地方!”当他们走出门之后,他说,“把我最后一个自由的晚上也毁了。真感谢。”
阿涅西于是揉着眼睛抽泣起来。看到她这样,切德尔纳闷闷不乐。他试图去抱她,可是她把他推开了。
“你是个动物,这就是你。”
“得啦,小不点儿。不要这样。”
“别碰我!”她歇斯底里地叫着。
不过,她并没有坚持很久。最后,他小声对她咬耳朵:“那个该死的东西叫什么来着?Yadori?Yudori?”她终于露出一点笑容,对他坦白:“那个东西真的很难吃。对不起,亲爱的。太对不起了。”
“Yuuuori!Yuuuuuudori!”
他们笑了起来,即使大雨倾盆也没有让他们止住笑声。
现在,他们两个都坐在小小的门厅的地板上,身上湿淋淋的,不停地大笑,尽管已经没有先前那么激动了。在长时间开怀大笑之后,切德尔纳的心中升起一种空虚和忧伤的感觉。他伤心是因为会有好几个星期见不到她。
阿涅西靠着他,脑袋放在他的腿上。
“不要死在那里,好吗?”
“我会尽力。”
“也不要受伤。至少不要受重伤。也不要截肢或者留下很明显的伤疤。”
“就受点皮外伤,我保证。”
“不要背叛我。”
“不会。”
“要是你背叛我,我会给你弄点伤出来。”
“唔!”
“什么唔?我是严肃的。”
“唔!”
“我毕业的时候你会回来吗?”
“我会回来的,我都跟你说了,雷内保证给我假。也就是说,之后我们会有很长时间见不到。”
“那我就做一个年轻而又失业的女大学毕业生,等着她的丈夫从前线回来。”
“我不是你丈夫。”
“我就那么说说。”
“这是什么,一个建议?”
“谁知道呢?”
“关键是,在此期间,年轻的失业女大学毕业生不要到别的什么人那里寻求安慰。”
“到时候谁也安慰不了我。”
“这就好。”
“没人能够安慰。我发誓。”
在一个更大的公寓里,推拉式落地窗面朝一个停车场。雷内准尉睡醒了,望着外面。夜还很深。雷阵雨使柏油路上的暑热升腾了起来,城市里散发着臭鸡蛋的味道。
对于准尉来说,问题只是选一个女人来陪他在友好的领土上度过最后一夜。不过,实际情况是他哪个也不太想要。首先,那些都是他的客户。她们肯定不愿意在他的飞机起飞十二个小时之前倾听他的担忧。当他喋喋不休的时候,女人们就想立刻转身做点什么,比如点燃一根香烟,穿上衣服,或者洗个淋浴。他不能训斥她们。她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明白指挥军队,以及手中握着二十七条人命意味着什么。她们中也没有一个人爱他。
雷内脱掉上衣,用手指抚摸着胸前,忧心忡忡:健壮的胸肌,写着出生日期和血型(A型)的小牌儿,三条清晰的腹肌。也许等他从阿富汗回来就停止这种约会。这并不是因为他不喜欢这项活动,况且多出来的钱也为他提供了一些方便(比如上个月,他为本田摩托车添置了侧面的旅行箱。现在,他透过窗户骄傲地看着自己的车,它就罩在防雨布里面)。那样做主要是出于道德考虑。假如说刚到贝卢诺的时候,那些脱衣服务是一种需要的话,如今,他已经是一个职业军人了,完全可以停止这项活动,花时间在一项更加成熟的规划上。不过,他还不知道那会是怎样的规划。很难想象自己变成另一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