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了不远的路,望见那山腹的一个缺口,类似于我们这里的小山谷。那灵魂说:“我们要去的地方就是那里。那里的山腹凹了进去,我们就在那里等候新日子的光临。”
我们走在一条曲折的小径上,既不崎岖,也不平坦,直到那山谷的进口,那里围绕山谷外的高岗减低了一半。黄金和白银,丹砂和铅粉,光亮的靛青,新破的碧玉,假使把这些物品放在那山谷里,也要被那里的花草的颜色所淹没,变为暗淡,好比小巫遇见了大巫。那里自然界不仅散布着种种的颜色,而且有一千样的香气混合着,叫人分不开来。我望见有一群灵魂,都坐在那里的花草上,唱着“圣母呀!我礼拜你”(Salve Regina此乃著名的“赞歌前后所颂之诗”,以祈求玛丽亚之救助者,天主教中晚祷时歌之。)的歌。他们在山谷里面,从山谷外面是望不见的。
引导我们的曼图阿人于是说:“在太阳的余光藏匿以前,请勿要求我带你们走到这些灵魂的中间。就从这里高处望下去,可以辨别他们的姿势和面貌,比你们混在他们中间时看得清楚些。
“那高高地坐着的,显出某种事情应当做而没有做的神气,闭着嘴,并不跟着别人唱,这位是鲁道夫皇帝,他能够医好意大利的致命伤,但是他迟迟不去办,仍有待于别人去复兴她呢。(鲁道夫(一二七三—一二九一)见前篇,鲁原臣事于下注之奥托卡尔王,及被选为皇帝,遂互不相下,奥战死后(一二七八年)许其子女瓦茨拉夫保有波西米亚之地。鲁不肯君临意大利,其子阿尔伯特亦然,但丁乃寄希望于亨利七世。)另外一位,似乎在那里安慰他,他所统治的是摩尔达瓦河流入于易北河(易北河又流入于海)的地方。他的名字叫奥托卡罗,他在襁褓的时候便胜过他有须的儿子瓦茨拉夫,因为他的儿子被奢侈和逸乐所迷了。(奥托卡罗,波西米亚(Boemla)国王,境内有摩尔达瓦河流入易北河,此河直达于北海。其子瓦茨拉夫(一二七八—一三五),才略远不如父。)“那位塌鼻子的(腓力佩斯齐三世,又称美腓力佩斯齐(FilippoⅢlArdito),美腓力佩斯齐(即腓力佩斯齐四世)之父,为法国国王。美腓力佩斯齐为阿拉冈之彼得三世之将所败。百合花为古时法兰西之国徽。)和一位面貌很和善的(亨利三世(一二七—一二七四)为纳瓦尔(Navarra)国王,美腓力佩斯齐之岳父。但丁所谓闯祸精即指美腓力佩斯齐,攻击之处不一而足,参见《地狱》第十九篇。)似乎在那里作亲密的商量。前面一位是因为战败逃走而死的,他使百合花褪了颜色,看吧,他捶自己的胸膛呢;再看后面的一位,他用手托着下巴,只是叹息。这两位是那法兰西闯祸精的父亲和岳父。他们知道他的邪行和卑污,因而刺激他们,使他们伤心到这般地步。
“那位身体似乎很结实的(彼得三世(一二七六—一二八五)为阿拉冈国王,与昂求之查理一世(见下注)为仇,查理被逐于西西里后,彼得以与曼夫烈德女康斯坦斯结婚故,得为西西里国王。参见第三篇。)和一位大鼻子的(“大鼻子的”指查理,详称为昂求之查理一世,为法王路易九世(即圣路易)之弟,于一二六六年至一二八二年为布兰与西西里之王。彼得三世与其法国仇敌查理与腓力佩斯齐三世(叔侄)均死于一二八五年。)合唱着,他绕着一切美德的带子。假使那位坐在他后面的少年还继承着他的王位,这些美德譬如由这杯注入那杯,不会丧失的,可是其他子嗣便谈不到了。雅各波和斐特利克都有土地,但没有继承更好的东西。(彼得三世有三子:亚风沙(A1fonsoⅢ王阿拉冈,一二八五—一二九一),雅各波(一二八五—一二九六王西西里,一二九一—一三二七王阿拉冈),斐特利克(一二九六—一三三七王西西里)。此处少年即指亚风沙,因其早死,但丁称颂亚风沙而贬抑其他二子未能继承父德,显与第三篇所写“他们在西西里和阿拉冈都很光荣”一句相矛盾;解之者谓:彼处乃曼夫烈德称颂其外孙之语,非但丁本人之意见也。)“人类的正气是难得延及支脉的:然而人苟欲之,则天将予之,在人之自求而已。(祖宗贤而子孙不肖,乃常见之事,求则得之,颇合我国“积德以贻子孙”之意。)那位大鼻子的,以及和他合唱的彼得,我的话都可以应用:普利亚和普洛旺斯的人民都在悲泣了。(查理二世(一二四三—一三九)为布兰(古名普利亚)王,又为昂求及普洛旺斯伯爵。此处言查理一世之子不肖。)植物常较次于它所由生的种子,康斯坦斯觉得她的丈夫比贝雅特丽齐与玛格丽特犹胜一筹呢。(查理一世犹如种子,查理二世犹如植物。康斯坦斯之夫为彼得三世。查理一世初娶普洛旺斯之贝雅特丽齐,再娶布根地之玛格丽特。此处言彼得三世之子犹贤于查理一世之子也。又说:普洛旺斯伯爵之女贝雅特丽齐嫁查理一世,又一女玛格丽特嫁其兄圣路易,但丁此处乃表示对于法王血统之愤慨,以圣路易之孙伐路华之查理将其放逐,因此终生不返国也。)再看那位生活朴素的国王,他独坐着一处,这是英国的亨利:他有较好的桠枝。(亨利三世(一二一六—一二七二)是英国虔敬的王,与其好战之子爱德华一世(一二三九—一三七)造成对比,亨利之妻亦普洛旺斯伯爵之女,与上注中贝雅特丽齐为姐妹。)“再后面一些,其中有一位眼睛向上望着的是侯爵圭利埃尔莫,(圭利埃尔莫为蒙菲拉托及卡那维塞侯爵,被亚历山大里亚(Alessandria)人所杀(一二九二年)。其子欲报仇,未胜,反为亚历山大里亚人所侵入,夺数地以去。)因为他的缘故,亚历山大里亚和他的战士使蒙菲拉托和卡那维塞挥着眼泪。”
8
花谷的黄昏。
那时正是航海人回想而心酸时候,因为那天是他们和至亲好友告别的时候;也正是初上征途的香客,远闻钟声,如泣斜阳,因而神伤闺里的时候。那时我开始放松我的听觉,注视灵魂中起立的一个,他做一种手势,要求别人谛听。他两手连着,举向天空,眼望东方,好像对上帝说:“除你以外,我不想念。”于是,从他嘴里发出多么虔敬和多么柔和的声调,我听了出神,忘记了自己,那赞美歌的第一句是:“在阳光消散之前。”(拉丁文Telucis ante termlnum,乃赞美歌,用于晚祷之末,内容为防御夜间之妖怪(妄想与幻影)而请求神助。)其他的灵魂,也以同样虔敬柔和的声调,眼望着天,跟着第一个,唱完了全歌。
读者诸君,于此请用敏锐的眼光抓住事实,因为那层幕很薄,是很容易透视过去的。(此后但丁用象征(隐啥)的方法表示“引诱”,在此地赎罪的灵魂防范引诱,且因请求而得神之保护。)那时我看见这高贵的一队,静静地望着天空,似乎等待着什么,面色是淡白的,态度是谦逊的。于是我望见出现两位天使,从天上下降,手拿断折而无尖锋的火剑。他们的衣裳绿如初透的小叶,因为受他们绿翼的扇动,飘扬在后面。(绿袍绿翼表示希望。无剑锋的剑通常表示“正义”得“慈爱”的调和,(犹太教信上帝公正,善必赏,恶必罚:基督教则信上帝既公正亦慈爱,因为慈爱,故可以赦免人类的罪过,并允许犯人忏悔和赎罪)但或许表示:战斗胜负已决,无再度作剧烈攻击之必要,仅有剑刃足矣。)一位停息在高岗的这边,另一位停息在高岗的那边,灵魂们正处在他们的中间。我看得清楚,他们的头发都是金栗色,但是他们的脸使人看得眼花,因为光芒太强烈了。索尔戴罗说:“他们两位都是从玛丽亚的怀抱里下降,来守护这山谷的,因为那条蛇将要出现了。”我不知道他究竟从哪条路来,只是向四周注视,因为害怕的缘故,我贴近了我忠实的引导人的肩膀。那时索尔戴罗又说:“现在我们走进谷中去吧,可以和那些大人物谈谈,他们也很欢喜看见你们呢。”
我想,不过走了三步罢了,我们已经降到谷里,那时有一个灵魂注视我,似乎想看清我的模样。此时天色已经昏暗,但是他和我之间,因为接近的缘故,以前看得模糊,现在反而清楚了。他向我走,我向他走。尊严的审判官尼诺呀!(尼诺原为比萨之贵尔弗派,后被任为萨丁岛(Sardegna)加卢拉之审判官。(参见《地狱》第二十二篇、第三十三篇)。娶BeatricedEste为妻,生一女名乔万娜。尼诺死于一二九六年后其妻再嫁于米兰之GaleazzoVisconts。寡妇之服装为黑长袍白面幕,“脱去长头巾”既再嫁之意。再嫁在一三年,两年后,其夫即开始其恶运,蝮蛇为后夫族之纹章,雄鸡为尼诺族之纹章。)我看见你在这里,不在罪人的队里,我多么欢喜呀!我们行了敬礼,说了所有的客气话。于是他对我说:“你从什么时候到了这座山的脚下,渡过了遥远的海面?”我对他说:“哦!我是经过了悲惨之地,今天早上才到的,我仍在第一生命,我这样进行以求其他的生命。”(“第一生命”即可败坏的生命,亦即地球上的生命,“其他生命”即永久的生命,此处指天国里的生命(但丁此处似有创造《神曲》以永垂不朽之意)。)我这句话才说出口,索尔戴罗和他听了突然后退一步,如同一个受了惊吓的人。前一位转向维吉尔,后一位转向另一个坐着的灵魂说道:“库拉多!站起来!来看看上帝所允许的恩惠。”于是又转向我说:“上帝给你这样特殊的恩惠,我真不识他的意旨何在;假使你回到巨浪的对岸,请你叫我的女儿乔万娜替我祈祷,上天对于无罪者的请求是可以答允的。我不信她的母亲还爱我,自从她脱去白头巾以后。可她的不幸要她懊悔呢。从她的行为看来,很可以明白一个女人的情火是多么的短促,假使不用注视和接触再去点着它。米兰人盾牌上的蝮蛇替她做的坟墓,不及加卢拉的雄鸡做的漂亮吧。”他这样说着,从他脸上的色彩来看,他胸中是有一股热忱的。
当时我的眼光注视天际,向着那行得最慢的群星,譬如车轮上接近轴心之处。(近南极之处。)我的引导人对我说:“我的孩子,你看到什么?”我对他说:“我看到那三颗星,它们的光芒掩盖了全南极。”他对我说:“今天早晨你看见的四颗明星,现在在下面,而现在的三颗星正在它们早晨的位置。”(由净界山看南极,约在地平线上三十二度。此时四颗明星在南极下,加以身居山谷,故看不见。三颗星现在北极上,象征神学的美德:信仰、希望、慈爱(参见第一篇)。)维吉尔说话的时候,索尔戴罗突然把他拉近,说:“看!那里是我们的敌人!”他用手指,指点给维吉尔看。在那山谷没有高岗的一处,出现了一条蛇,这也许就是拿苦果子给夏娃吃的那一条。这条恶虫在花草里爬着,不时把头回到他的背上舔着,好比舔自己毛的走兽。那时我也没有看见,所以也不能叙述,两只天雕(即绿翼的天使。)怎样起飞,不过我已经看见他们突进了。绿翼在空中扇动,呼呼有声,那条蛇已经逃走了,天使回来了,像飞一般,返到原来的岗位。
那位受招呼而走近审判官的灵魂,在此袭击的时间,他并没有停止注视我。于是他说:“那神灯引导你上升,是知道你有足够的决心,好比有足够的蜡烛,使你直到灿烂的天顶!假使你知道马格拉山谷或其邻近的新闻,那么请你告诉我,因为我曾经是那里的主人。我叫做库拉多·玛拉斯庇纳,我不是老的,我是他的后裔。我对于我的家族太爱了,所以我在这里涤罪。”(库拉多·玛拉斯庇纳为吕尼奇那之侯爵,老库拉多死于一二五五年,小库拉多(二世,库拉多之孙)死于一二九四年,即此处发言之灵魂。小库拉多自谓太爱家族,即致力于家族之发展,而疏忽精神上之修养,(尤指信仰方面)此乃疏忽的灵魂之通病也。库拉多二世有堂兄弟两人,其一为MoroelloⅢ)。
我对他说:“可惜!我没有到过你的家乡,但在欧洲全境,谁不知道它呢?你的家族,声名远播,使那里的缙绅先生,那里的城市小邑,虽然没有到过的人都听熟了。(玛拉斯庇纳族所领之吕尼奇那,在托斯卡那之北,玛克拉之山谷,但丁于一三六年始到此,投库拉多二世之堂兄弟Franceschino,颇蒙优待。)我可以对你发誓:你的可尊敬的家族,在慷慨解囊和拔刀相助两件事上面,保持着不褪色的光荣,和我的上升是一样的真实。那里的风俗人情都特别好,当全世界走向邪路的时候,它走在正道上面,蔑视曲折的小径。”
他又说:“去吧!等待太阳困在那白羊四脚所践踏的床上七次,(太阳在白羊宫七次,即经过七年(由一三年算起),在一三七年但丁将亲见马格拉山谷,所得之印象较传说当更为深刻。但丁之放逐于外,推为天命如此。)你这番亲切的意见,一定会确定在你的头脑里,如同钉进去一般,强过别人的传说,假使天命并不中途变更。”
9
山上的第一夜。但丁的第一梦。净界的门。
现在,古提托努斯的小妾,从她情人的手臂弯里脱出,显出白色于东岗之上了。她的额上宝石辉煌,排成那以尾击人的冷血动物的形状;夜,在我们当时的地点,已经上升了两步,第三步亦将完成而停翼。(但丁对于黄道十二宫与十二星座并不加以区别,所以他所描述的天文现象仅是大概的,或纯属理想的。但丁入地狱之晚,日月相望(见《地狱》第二十篇),到此已有三天,如以每天迟出五十二分钟计算,则月迟出已达二点三十六分,月所在之宫已经历天秤宫,入天蝎宫三十六分(以尾击人之冷血动物指蝎)。如以净界为标准,其时为晚上八时三十六分,夜之女神已上升两步(二时),其第三步则尚未完成。希腊神话谓“曙光女神”乃提托努斯之“妻”,今诗言“小妾”者,谓假曙光,即“月之曙光”,非“日之曙光”也。)那时保有亚当所予的我,(“亚当所予”指肉体。)已因疲劳而被睡魔所战胜,卧在草上,那里原是我们五人坐息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