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另一个说:“唉!你的愿望能够实现,升到山顶;你的好心肠能够帮助我的愿望!我是达·蒙泰菲尔特罗人,我名叫波恩康特(达·蒙泰菲尔特罗之波恩康特为阿雷佐之吉伯林派领袖,一二八九年六月十一日与佛罗伦萨之贵尔弗派战于堪帕尔迪诺,战败被杀。据说但丁亦参与此役(参见《地狱》第二十二篇),故此处所述有为但丁目击者,但波尸从未觅得,故被杀后种种情形,纯出诗人之想象也。)。乔万娜(乔万娜为波恩康特之妻。无人为之祈祷,故波自觉惭愧。)既不关心我,也没有别人关心,所以我在队伍之中脸向着地。”我对他说:“什么力量,或是什么机缘,把你引得离开堪帕尔迪诺这么远,叫人寻不着你的遗体呢?”他答道:“说起这个呀!在那卡森提诺之脚下,流过一个名叫阿尔齐亚诺的溪水,它是发源于亚平宁山中一个修道院之旁的(卡森提诺在阿雷佐之北。为阿尔诺河之上游;阿尔齐亚诺为阿尔诺之支流,堪帕尔迪诺一役发生于其岸旁。亚平宁山附近为卡马独尔利派之修道院,建于11世纪。)。当我到了那条溪水失去名字的地点(阿尔齐亚诺与阿尔诺合流之处。),我的喉咙已经洞穿,我一双脚还是跑着,滴了一路的血,我的目光淡了,我最后一句话是恳求马丽亚。在那里我倒在地上,我的肉体和我的灵魂分离了。我告诉你以事实,希望你转告人间。那时天使来取我,地狱中魔鬼叫道:‘恶!你是天上来的,为什么夺了我的俘虏?因为一点儿眼泪,便把他的灵魂带走,剥夺我的权利!好,他还有剩下来的东西,让我来做另一件工作吧!’(灵魂被天使所取,魔鬼乃处理其遗体。波恩康特为(见于《地狱》第二十七篇)圭多将军之子,此处所写可与彼处对照。)你知道怎样积聚空气的湿气,上升并与高处的冷气相接触,便要下降为水。魔鬼的恶念,一味要做恶事,又加上他的知识,于是他,倚仗他固有的势力鼓动暴风去吹湿气(此处将暴风狂雨之原因归之于魔鬼,史家亦记载此战后之风雨。)。不久,天将晚的时候,普拉托玛纽山和大山脉(普拉托玛纽山在西,亚平宁大山脉在东,两山之间即卡森提诺山谷。)所成之山谷里,厚厚地积聚着乌云,直至天空负担不起的时候,便成了雨点下降,地面容纳不下的水都到了沟渠,沟渠结合流入溪中,溪水流入大河,(大河指阿尔诺河,此河流入大海。)大河水势浩大,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碍他。那涨满的阿尔齐亚诺,看见了我冰冷的身体在他岸旁,便把我卷入阿尔诺河中,解开我胸前的十字,这是我在痛苦至极时用双臂组成的。大河把我的身体一时推近了岸,一时又推到了底,最后他用带着走的泥沙掩盖了我。”
第二个刚说完,第三个灵魂说:“呵!当你回到人间,作长途旅行以后的休息时,请你记起我:我是毕娅(毕娅生于锡耶纳。嫁奈罗(Nello dei Pannocchieschi),奈罗疑毕娅有奸情,使人杀之于玛雷玛之堡中。毕娅之死因及死状,传说不一。)!锡耶纳造就了我,玛雷玛毁了我。以前和我结婚,把一个宝石指环套在我手指上的人,他明白这件事情呢!”
6
暴死的灵魂(续)。曼图阿的索尔戴罗。但丁对于意大利与佛罗伦萨的感慨。
当那骰子戏的终局,输者伤怀无已,摸着骰子解释自己失败的道理;胜者昂然起立而去,受众人的包围,或在其前,或随其后,亦有在旁边喃喃不休的。但胜者并不停步,只是听听这个,又听听那个而已。最后,他伸手给这个一些,又给那个一些,才渐渐减少了众人的拥挤,摆脱了包围。我所处的情状也是如此,那时灵魂们重重地包围我,我一时向左,一时向右,听取他们的话句,允许他们的请求,才得逐渐摆脱了他们。
那里,我看见一个阿雷佐人,他是因吉恩·迪·塔科的铁手而死的(阿雷佐人,为锡耶纳法官,曾判处二盗之死刑。吉恩·迪·塔科乃著名大盗,为死盗之亲族,杀法官以报仇。);还有一个,他是追逐敌人淹死了的(另一阿雷佐人,为吉伯林派,因骑马追逐一贵尔弗派,入于阿尔诺河中溺死。)。那里,小斐得利哥张着手祈祷(小斐得利哥为Gonti Guididel Casentino族人,为仇人所杀。),还有那比萨人,由他显示出马尔佐科的大量(比萨人Farinata degli Seoringiam,为仇人所杀,其父马尔佐科曾显示宽大而赦免仇人。)。我看见伯爵奥尔索,他的灵魂与肉体分离是由于怨恨和嫉妒,而不是由于过犯(此处所言之谋杀,乃Alessandro与Napoleone兄弟间争斗之继续,见《地狱》第三十二篇,伯爵奥尔索为Nap01eone之子,谋杀者阿尔贝尔托为Alesandro之子也。)。我愿意提及彼埃尔·德拉·勃洛斯,那不拉奔的贵妇,在地上要当心这里,否则将入恶人的队伍。(彼埃尔·德拉·勃洛斯为法王腓力第四之臣,后受王后玛利之诬告而被杀。不拉奔之贵妇(1adonna di Brabante)指王后。诗言如王后在人间不替彼埃尔·德拉·勃洛斯祈祷,则王后有入地狱之危险。)当我摆脱了那些灵魂,(他们都请求我叫别人替他们祈祷,或许可以提早得到幸福)我开始说:“我的光呀!在你写的书里,似乎你明白表示祈祷不足以改变天的命令。(维吉尔之诗史《埃涅阿斯纪》第六篇中有“勿望上帝指令得因祈祷而变更”一句,此乃埃涅阿斯于地狱中对其溺毙之船夫所说,不能应用于净界,且船夫为异教徒,亦不能与净界灵魂相提并论。)但方才那些灵魂请别人替他们祈祷,他们的希望是否虚空呢?或是我误解了你的文字呢?”他答道:“我所写的很明白,这里灵魂的期望并非受欺,只有你用清楚的心思来考虑就知道了。上帝的判决是从不更改;寄寓在这里的只须完成他们的义务;我写那句话的地方,祈祷是于事无补的,因为那里祈祷的人和上帝已经脱离了。但是,你不必停止在这个高深的问题上面,自有她替你解决,她将是真理与你智力中间的光;我所说的她就是贝雅特丽齐,你将在此山之顶会见她,微笑而欢乐。”于是我说:“我的主人!我们快些走吧。我不像方才那么疲倦了。看吧!此山已逐渐放出他的影子来了。”他答道:“我们今天尽力走,但路程绝非你所能预料的。在你到达山顶之前,你还要再见那太阳,现在它照着山的那边,你的身体已不能截断它的光线了。看吧!前面有一个灵魂,他孤零零地站在一处,他注视着我们,也许他可以指点我们以最短的路径呢。”
我们走近他。伦巴第的灵魂呀!你的态度多么孤傲而高贵呀!你的目光又多么沉静呀!他一言不发,让我们走近,只是望着,如同睡狮一般。维吉尔接近他,请他指点最易上升的路径。他不回答这个,反而问我们的里居姓氏。我柔和的老师开始说:“曼图阿……”沉浸在孤寂深渊的灵魂,一听见了这三个字,忽然跳起来说:“呵!曼图阿人,我是索尔戴罗(索尔戴罗为13世纪意大利之行吟诗人,其所作诗大都用普洛旺斯语,生于Goito,距曼图阿数十里之地。索诗中有“挽诗”一首,为政治上之讽刺诗,其中曾列举欧洲各君主领袖,故在下篇但丁使沙任指点各君主之责(但丁大概由其衣服及状态看来,推知为伦巴第的灵魂)。),你的同乡!”于是他们互相拥抱。
呜呼!奴隶的意大利,痛苦的住所,暴风雨中没有舵工的小船,你不再是各省的女主了(罗马帝国分为若干省(郡),但意大利并非寻常之一省,乃各省之君长也。),而是一个娼妓!这个高贵的灵魂,一听见了他的邑名,便兴奋而起,在此地欢迎他的同乡。而今日活在你那里的一班人,他们正做了战争的牺牲品,真所谓“祸起萧墙,同室操戈”了。可怜虫!请你环海一周找找,再看看你的腹部,在你境内是否还有一块干净的和平土地?
查士丁尼修补了缰绳有什么用呢,假使马鞍上空着?没有他的工作,你的耻辱还可以小些(查士丁尼为罗马皇帝,以编纂法典著名。法典者,用以统治国家(马)之器具(缰绳),然国家无君主,犹马鞍上之无骑士也,何益?马无缰而放逸,犹可说也,马已有缰,而鞍上无人,耻莫大焉。但丁感慨执法无人。)。应当虔诚的人呀!假使你真明白上帝的教训,那么替恺撒坐在马鞍上吧。你看,自从刺马具不用,而你的手放在马络头上以来,这走兽变得多么忤逆呀!(但丁此句责备教士,意谓君主(恺撒)不骑此马,教士反占有马络头,即教权侵夺政权,因此国乃大乱。)日耳曼的阿尔伯特呀!当你把应该骑的马放弃了的时候,这匹马变得野性而不可制驭了,天上对于你的血族要降下正义的惩戒,这是闻所未闻的,你的子孙将为此震惊惶恐!因为这是你和你的父亲,为着贪心的缘故逗留在那边而不来,才把帝国的花园给荒废了。(阿尔伯特为路道夫之子,相继为日耳曼皇帝,父子皆逗留于阿尔卑斯山北部,拒绝君临意大利(欧洲之花园),阿尔伯特于一三八年被暗杀。继阿尔伯特被选为皇帝者乃卢森堡公爵亨利七世,此乃但丁希望所寄者也。)粗心的人呀!请你来看看蒙泰奇族和卡佩莱提族;牟纳尔迪族和腓力佩斯齐族,前面的已经打倒,后面的还害怕着。(蒙泰奇族与卡佩莱提族为仇(为莎士比亚剧《罗密欧与朱丽叶》所本),牟纳尔迪族与腓力佩斯齐族为仇,此乃意大利各城市内争之例也。又说,此四族乃不同城市之吉伯林派,因不获皇帝之助而被贵尔弗派打倒。)来吧,残忍的人!来看看你的绅士所受的压迫吧,想想他们的创伤吧。你将看见圣费奥拉地方多么的平静!(圣费奥拉在玛雷玛,该地之伯爵受锡耶纳人之压迫,乃于一三年割地求和。
所谓平静乃反言之也。)来看看你的罗马吧,她哭泣着像一个孤零零的弃妇,她日夜叫着:“我的恺撒,你为什么不接近我?”请看你的人民多么的可爱!假使你不可怜我们,至少对于你的名誉要顾惜些!假使允许我说,我将说:“上帝呀!你在地上把我们钉死在十字架上,现在你正义的目光已转向别处吧!或者,在你深思远虑之中,也许有什么善意是我们见不到的吧?意大利所有的城市,充满着暴主,所有参加争斗的恶人,都变成一个玛尔凯鲁斯了!”(玛尔凯鲁斯,罗马史上有数人皆具此名。此处大约指克劳乌斯,乃罗马之督理官,曾反对恺撒大帝。但丁言“暴主”各自为政,不愿有统一之君主。)我的佛罗伦萨呀!亏了你的人民有本领,脱离了这些纠纷,你可以满意了!(此段描写佛罗伦萨情状,大都是反言的讽刺。)别处人民的正义在心里,迟迟发扬出来,和引弦而射的弓手一般谨慎。但你的人民的正义却在嘴唇上呢。别处的人民逃避公共事务,但你的人民热心过度,虽没有人叫他,他也答道:“我准备好了!”现在你愉快吧?你有理由说:你是富有了,你是过着太平日子了,你是有智慧了!假使我的话不然,那么有事实可以证明。雅典和斯巴达虽然创造了古代法律,开化文明,但在生活的艺术方面,和你比较就不值一提了。你的组织很精妙,好比十月里织成的锦绣,十一月半就断了!在你所记忆的年月之中,你更换了多少次的法律、钱币、官吏、风俗,革新过多少次市政府的委员!(此处总说一党放逐,一党专政等事实:今日吉伯林,明日贵尔弗,后日再吉伯林,总之,黑党、白党交替,因此在人事方面亦多更迭。)假使你记得好,看得清楚,你便懂得:你是像一个躺在床上的病人,除却辗转反侧以外,尚有何法可以减少痛苦呢!
7
索尔戴罗的谈话(续)。诸王之花谷。
诗人和索尔戴罗拥抱了三四次,以表示尊敬和欢乐的深情,于是索尔戴罗退后一步说:“你是谁?”我的引导人回答道:“在灵魂们值得上升天国引向此山之前,(耶稣基督以前的净界山之路未开:维吉尔生耶稣前,虽无罪过,其灵魂亦只能在“候判所”,参见《地狱》第四篇。生耶稣后之灵魂,除入地狱者外,在此山洗涤,功德完满则上升天国(维吉尔生于公元前七十年,死于公元前十九年)。)我的骸骨是屋大维埋葬的。(屋大维即奥古斯都大帝,参见第三篇。)我是维吉尔,我并非有罪过而失去天国,只因为我没有信仰。”如同一个人,突然有一个使人惊奇的东西在他前面,他是“信”既不可,“不信”也不可,“是”既不好,“不是”也不好。这就是索尔戴罗听了维吉尔说话以后的态度。不久,他俯着头看在地上,上前一步,屈身去抱住维吉尔的膝。他说:“拉丁人的光荣呀!因为你,我们的语言显示了它的能力,这是我生长地永久的荣誉呀!你能够站在我的面前,我感到多么的荣幸呀!假使我值得听你的话,请你告诉我:你是从地狱里来,或是从别的地方来?”
诗人答道:“我经过苦恼国度的各圈,才到了此地。这是天上的圣女差我来的,一路上也蒙了她的保护。并非我做了,只因为我没有做,我几乎丧失了你所愿望的太阳,因为我知道得太迟了。(“做了”指罪过,“没有做”指信仰耶稣。太阳乃上帝之象征。)在那下面有一块地方,那里使人忧郁,并非因为有痛苦,只是因为黑暗,那里并无不幸的叫喊,只有叹息。我就住在那里,伴着一班无罪之辈,他们都是在洗去人类污点(“人类污点”,神学家所称“原始罪恶”是也。)之前给死神抓了去的。我就住在那里,伴着一班未受三种圣德所装饰的灵魂,但是他们一无过失,知道其他的美德,而且都实行了。(四种主要的美德,即谨慎、正义(公正)、勇敢(毅力、坚忍)、节制(自制),生于耶稣前之贤人皆能知之,且能行之。三种神圣的美德(或称神学上的美德)即信仰、希望、慈爱。(爱、信、望为耶稣之三大纲领,见《约翰·福音》第三章十六节。又使徒保罗说:“如今长存的有信、有望、有爱,这三样,其中最大的是爱。”))话要说回来,假使你知道,你能够,请你指点我们如何最快到达的净界真正的进口吧(这些环山平地圈,只是净界的走廊、净界的外部,进了山门以后才是净界本部:所谓“真正的进口”指山门。)!”
索尔戴罗说:“我们并没有受指定地点的拘束,我们可以攀登,也可以围绕着山走。尽我所能到的地方,我愿意做你的引导人。但是天色渐晚,在夜间是不能上升的,应当找一个合意的宿处。在我们左边,有一班灵魂,假使你许可,我引你到那里,认认这些灵魂,不是没有趣味的。”维吉尔问道:“怎么的?假使有人愿意在夜间上升,难道有人来阻止他么?或者他没有在夜间上升的能力么?”
好人索尔戴罗用手指在地上画一条线,说:“你看吧?这不过是一条线,但是日落以后你便不能越过。并非有什么阻碍物来反抗你,只是因为夜间的黑暗使我们的意志丧失效力。太阳被囚于地平线下的时候。虽然黑暗,也不妨下降于幽谷,或逡巡于山侧。”(此处象征意义很明了,是引用《约翰·福音》第十二章三十五节的:“耶稣对他们说:光在你们中间,还有不多的时候,应当趁着有光行走,免得黑暗光临到你们,那在黑暗里行走的,不知道往何处去。”)那时我的老师用惊奇的声调说:“那么引我们到那有趣的宿处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