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缓张开眼，面前的一幕让刚刚从震惊中清醒的迟飞呆愣当场。
地方不甚宽敞的小厅挤满了人，蓝姨、秋姨他们都在，正围在自己身前挤作一团，秋姨粗哑的哭声振聋发聩。
迟飞还听到梅朵的哭喊，含混地说着什么，淹没在混乱中。
梅姨忽然大喝一声：“你们都给我闭嘴！让开！都让开！”从没见过这样的梅姑，鬓发散乱，泪水混着汗水黏在青红不定的面庞上，表情凶厉像只咆哮的护崽母狮。
外婆呢？为什么没看到外婆？
像是明白了什么，迟飞猛地跳起来，一头冲进眼前的人堆。
“外婆！”
费力扒开众人，他看到仰倒在地人事不省的花念奴，面容呈现出一片死寂的灰败颜色。
此时没人顾得上他，梅姑的一声断喝，成功地让众人乖乖退开。她放花念奴平卧，手捏金针飞快刺入头面几大穴位，然后掰开大巫的嘴，塞入一颗散发着馥郁香气的药丸。
看着指腹大小的药丸顺利滑入咽喉，梅姑的表情终于稍稍现出丝松动，所有人屏住呼吸，与她一起哀戚而紧张地盯着花念奴。
迟飞睚眦尽裂，双眼血红，死死攥着一双拳，恨不得就地捣死自己。时至此刻，他如何还不清楚传神需要的代价是什么！
半盏茶的功夫，如亿万年般久远。
终于，花念奴的眼珠微不可查地动了两下，喉头颤抖呼出一口浊气，缓缓睁开了眼。
“外婆！”
“大巫！”
“你们……”
花念奴恢复了意识，身子却僵硬地一动都不能动。
迟飞一刻不离地守在跟前，看着外婆气若游丝，全身精气被一抽而空，他红着双眼哀求梅姑：“再传一遍，我要把神性还给外婆！”
无论如何摇动她手臂，梅姑一概垂着头默不作声，传神密法若是轻易可逆，历代大巫又怎会没人敢尝试。
“你…这孩子……又……胡说……”花念奴侧头看着他，声音嘶哑无力。
“外婆！”
听到花念奴开口，迟飞终于放开梅姑，一把攥住外婆的手。
“外婆……传…传神给你……是……要…你……好好守…住……巫姑……这…这是……我的……最…后……心愿……你……答应……过…我的……”一句话似是耗尽了全部力气，几声咳嗽竟是要把心都咳出来一样。
“大巫，您别说话了，还是养养精神……”梅姑心中焦灼，又难掩一脸哀戚。
花念奴充耳不闻，只直直盯着迟飞，仿佛等不到他的答复自己便是死也不会瞑目。
涕泪交零，他颤抖着双唇久久说不出话，却终究敌不过外婆的目光，那里面饱含着自己无法抗拒的执着、期盼与誓死的决心。
他重重点头，每点一下，心都更疼一分，迟飞双膝跪地趴在外婆身前哭得声嘶力竭。
所有人无不哭成泪人，因为明白大巫的用心，所以没人能劝慰。
得到了外孙的承诺，花念奴绷着的精神为之一松，头颓然歪在靠枕上，惹得迟飞和众人心揪得一震。
梅姑忙又捏出一颗丸药喂进大巫嘴里，入喉即化。
“不要哭……外婆甘之如饴……”望月昙似乎发挥了效力，再次睁开眼的花念奴有了些底气，“这…就是我……花念奴的使命……外婆找到了……也…做到了……很…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想起她昨晚说过的话，迟飞心中彻悟，痛不可抑。
一代巫姑大巫，不求那虚幻缥缈的山海万世长青，只求在这世间守住她的巫姑，守住这几千年来传到自己手中的血脉不一朝断送。
理想与现实，花念奴选择了后者，选择了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或许有人惋惜，或许有人嗤鼻，那又如何呢？这是她的选择，是她找到的属于自己的那份使命，哪怕放弃生命也要践行的使命。
人间值得，虽死而无憾。
迟飞死死咬住嘴唇压抑着哭声，泪却如何都止不住。
“阿蓝……阿秋…阿梅……你们过来……”所有人都围拢过去，泣不成声。
“都别哭……这…偷来的时间…………咱们…好好道个别……”
花念奴抬不起手臂，只能转动眼睛一一看向他们，“这…几十年……苦了你们……往后……巫姑…还要拜托……你们……飞飞…他……也得…麻烦……替…我看顾……”
“大巫……”阿索蓝、阿勒秋、梅姑与族里的几位长者齐声呜咽，抹着泪点头，别的话半句说不出来。
“咱们…等到…那边再见……别…太着急……过来啊……”花念奴冲他们眨了眨眼睛，带着微笑。
“朵朵…来婆婆这……”
梅朵躲在梅姑背后哭得喘不动气，听到唤自己，这才松开阿妈的腰，跪到迟飞身边握住花念奴的手，却把头埋进手臂不敢看她。
“好孩子……婆婆…谢谢你……找来的药……我……都知道……”
“大巫婆婆，我、我没用！没能找到更好的……”小丫头肩膀一抽一抽不能自已。
“足够好…好了……阿飞哥哥……婆婆…也……请你帮忙……别让人……欺负…他……”
泪眼朦胧，梅朵使劲点头。
迟飞在旁垂泪听着，直到此时才醒悟，原来连梅朵都早就知晓，只单单自己不知，瞬间心如刀绞。
明明有很多次他都起了疑，那时为什么没想着追问一回？！但凡那么做了，断然不会走到今天这无可挽回的地步。
从小养他长大的外婆，相依为命十一年的外婆，为了救自己挺身中枪的外婆，放弃生命传神的外婆……自己从没为外婆做过什么，外婆却因自己而死，可就是这样，她最放心不下的竟然还是自己！
迟飞瘫跪在地，他无法原谅自己。
从梅朵身上移开目光，注视着外孙深埋的头顶，花念奴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
“飞飞……外婆做的所有一切，都是外婆自己的选择，你不必觉得愧疚。我花念奴首先是巫姑大巫，其次才是阿若的娘，你的外婆。你是我的外孙，更是我们巫姑的下任大巫，是我巫姑一族继续传承的希望。所以不要认为是自己的过错，是你给了外婆实现人生使命的机会，让我没有遗憾地离开。飞飞，万万不可自怨自艾，你要牢牢记住对外婆的承诺，守护好巫姑！”
花念奴好似重新焕发了生机，这长长一段话中蕴含的劝慰与告诫，如春风化雨，又如重锤击石，交替砸在迟飞的心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