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听到花念奴这一番话,都露出惊喜,唯有梅姑脸上的悲色愈来愈重。
神去身灭这是祖宗留下的戒语,花念奴心脉已残,如今又神性尽去,眼下还能撑着说话已是奇迹。虽说有灵药顶着,冀图逆天改命却终归是妄谈。就如大巫自己说的,这短暂时光,不过是从死神手中硬偷来的……
她预感到了什么,只是不敢去想“回光返照”这四个字。
“飞飞,给外婆再看一眼巫姑神技吧。”
十八岁的少年眼中充溢着悲伤,然而外婆方才的话砸碎了他心头那些虚妄的念头,也点醒了他身上的责任与担子,为了妈妈,为了外婆,为了巫姑,自己必须振作。
迟飞撸了一把脸,抑制住不断上涌的哀伤,“外婆,你想看我变成谁?”
如果不是外婆提及,他都已经忘记自己就在刚刚完成了传神,从此身负巫姑神性,是这世间唯一掌握神技易形的人了。
“我……我想再看看……阿若……”
妈妈……外婆……生命中至亲的两个人……
深吸一口气,迟飞告诉自己镇定心神,抛开杂念,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成外婆的心愿。
不去考虑传神有没有成功,也不去想第一次易形会不会失败……
心慢慢沉静,脑中浮现出妈妈的样子,他起念运神,涌流出自心尖,缠绕其中的清流受到感召,一丝丝抽离出来,向着全身各处潜入,热流只缓缓跟在后面,仿佛它的保镖。
清凉一缕一缕滑入,全身肌肉骨骼好似活了起来,颤栗跳跃不止。清流潺潺淌过,骨骼或粗或长或窄或短,一节节应激变化着,肌肉也纷纷找准了各自的形态,在巫姑神性熨帖地抚慰下,一块块归于安静。
回忆着外婆的教导,迟飞努力引导清流游走全身,然而与神行只专注某几个部位相比,这实在要困难太多。
周身六百多块肌肉与二百块骨骼几乎全数参与到变化中,想要完美地控制身体简直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全新的体验带来全新的考验,只是这考验太超乎想象。为了外婆,迟飞只能拼命咬牙坚持,身体似乎要被榨干了,无以为继的深深无力感一波波袭来。
有几次清流实在支撑不住了,眼看就要功亏一篑,跟在后面的热流如救美的英雄及时出手,帮他顶过了一次又一次难关,亏着后方支援,自己总算能勉力维持变化。
在场的所有人,不管曾经见过,还是没见过的,都被眼前神奇的一幕吸引住目光,暂时忘记悲伤与哭泣。
迟飞精壮的身形慢慢变得娇小,那稚气未脱的少年面庞愈加圆润,一对单眼皮出现了层叠的褶皱,绒毛般的胡须褪去,寸长的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迅速变长卷曲……
他的衣服松垮地罩在身上,突兀又怪异,不过却一点不妨碍目睹变化之人的直观感受。
“阿若姐……”梅姑难以置信地紧紧捂住嘴,泪更加肆无忌惮又地涌出眼眶。
“这就是花若姨么,可真好看……”未曾谋面的梅朵,满脸泪痕,却无法移开眼睛。
“阿若……我的阿若……阿妈好想你……”
看着眼前十二年未见的“女儿”,花念奴眼神迷离,泪从眼尾滑落,滴入身下的靠枕。
她多想再拥抱一次阿若,多想再摸一摸她的脸蛋,多想再听她喊自己一声阿妈……
“外婆!!!”
迟飞突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一瞬之间,清流崩散,控制尽失,神技易形再也无法持续,零落着顷刻回复原形。他踉踉跄跄跑上前,把花念奴狠狠搂进怀里。
还沉浸在与“花若”奇妙重逢中的所有人瞬间清醒,哪里有什么花若,有的只是伏在大巫身上肝肠寸断的迟飞。
花念奴面容平和,脸上的泪痕尤未干透,嘴角却挂着一抹浅浅微笑,就那样安详地躺在外孙怀里。
一代巫姑大巫,带着对女儿的思念,对外孙的期许,对巫姑无尽的爱,走完了这一段世间人生路,永远闭上了眼睛。
神山脚下有块向阳的缓坡,地势颇高,可以看到整个巫姑寨,花念奴就埋葬在这里。
今天是她的七七之日,天还没亮迟飞就进山了。
二月初的山里,凉意深重,蒿草结着一层霜花。他就这么直挺挺地跪在外婆墓前。
说是墓,其实只是个不大的土包,也没有立碑,就在前后栽了几棵花念奴最爱的梨树。等过上几年,春暖之时梨花怒放华盖亭亭,外婆必定会欢喜。
眼下虽还是小小树苗,可早被寨里族人挂满了彩色的经幡,地上也堆满了献祭的茶酒蛋肉,这里日日都有人祭拜祈愿,寄托对大巫的无尽哀思。
“外婆,明天我就要离开了。”迟飞捡走落在坟上的一片枯叶,“听您的话,我会去巫即,会想办法找到去山海界的路。我一定会把妈妈带回来的……”
“您放心,答应过您的事情我肯定会做到!在妈妈回来之前,我会好好守护巫姑,只要巫姑有需要,哪怕天涯海角我也第一时间赶回来!别忘了,我跑得很快的,您就放心吧。”他久久伏地不起。
天光破晓,一轮红日腾空,在迟飞的背上洒下一片金辉。
黄海巨峰脚下,冬意沁骨。
吉家临海的露天训练场上,一个单衣少年正在练功,脸被冰冷海风冻得潮红一片,他却全无畏寒之色。
“吉垚!”
“吉圭哥。”单衣的吉垚停下手。
“你可真是一刻都不放松!这么拼命,要逼死我呀!”
吉垚连连摆手,“不拼命哪行呀!你没听说么,人家都已经结成粉印了呢。”
“哎,那个确实比不了!说是老祖已经点头让他回来了?”
吉垚脸色一变,没有接话。
吉圭看在眼里,一拍他肩膀,“你呀,就是太实在了!他一个天天窝在穷山沟里的野小子,就算粉印又如何,论见识、论经验、论技战,哪一点能和你比!”
说完,他四下瞅了眼,悄悄附耳:“等那小子来了吃过苦头自然就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