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武招亲结束后,林枫带着江渔走了。临走前他起身环顾四周,抱拳朗声说:“如今眠儿的大事已毕我也放心。待寻得良辰吉日定当将喜帖送上各府,还望他日再聚不醉不欢。”众人又是应和,应和来应和去也都散了。周恒先是看了眼万俟初,又看了眼照夜,最后和万俟卓说着再见打道回府。
本来万俟卓秉着说多错多不愿与万俟初有过多的眼神接触。然而他又想了想,觉得自己此行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于是他底气有余地直视万俟初,反倒让万俟初以为万俟卓有什么亏心事瞒着他。万俟毓在他们中间左看看、右看看也不敢说话,直到他肚子咕叽响了一声,自己在旁边觉得烧脸。
“饿了,”万俟毓说,“早上就噎了半俩饽饽。”
“该呀,”万俟卓说,“谁叫你还空腹喝酒。”
“喝酒?”万俟初拍了万俟毓一后脑勺,“胆肥了,你小子。”
见万俟初这态度,万俟毓觉得是没什么事了便开始扯皮:“嗐,这不是看见亲人开心嘛。”
“你就扯吧,”万俟卓一扬手说,“起驾,回宫。”
在他说话间,照夜得了万俟初的暗令先行离去,等到他话音甫落,马车已经在一旁备好了。万俟毓极为紧张,在万俟卓沉默的时候脑子里闪过许多街市上卖的说书人的话本的大字题目,直到万俟卓拉他上车才堪堪回神。万俟卓一路上什么都没说,万俟初也是。可怜万俟毓从未和他们二人待久过不了解细节就只能干坐着,往旁边看,万俟卓臭着一张脸,再望前边看,万俟初始终没有正眼看他们。
“奇也怪哉,”万俟毓心里暗想着,“难不成这是给我甩脸子?”
“想太多,”万俟卓在他一旁出声说,“我累了,不想说话。”
于是万俟毓又看向万俟初。
“嗯?我?”万俟初回过神来冲他点头,“我也有点累了。”
然而万俟卓突然说:“是不是那些个家族也来人了。”
他们都互相愣了一下,随即转目看向托腮望窗户缝的万俟卓。
“没事,”万俟卓又说,“我只是问问。”
万俟初却不信他的敷衍:“你看见他们了?”
“看见了,却不知道是谁,”万俟卓叹了口气,“就是觉着麻烦,毕竟都堆到眼前了。”还不能收拾。
“就刚才?”万俟初追问。
“不是,”万俟卓说,“是在比武招亲那会儿,我看见了一个。”
正好记忆里隐隐约约是有这么个人。万俟毓就赶忙说:“我好像也是看到了。”
“看吧,”万俟卓冲他短促地乐了一声,“连毓儿都看到了。”
这都什么道理啊。万俟毓有点郁闷地想。他窝在车角不说话了,只是看着万俟卓和万俟初说。
“那也不一定是他们。”万俟初则说。
“反正我现在是一看见他们就烦,”万俟卓撑着下巴说,“想起那些事就头疼。你说他们这是何必呢?多此一举。”
这回万俟毓无需他们多言就知道正说的是西南边的那些人。他对于之前西南边抗命这件事多有耳闻却止步于此。如今侧耳听得他们聊起,万俟毓多少也明白这件事已经有点严峻了。
“不过若局势倒转,”万俟卓沉思片刻说,“我可能也是会这么做。但要比他们委婉。”
“就现在来看。这可能不是委婉的问题了,”万俟初想了又想,话声压低,“可能是有了底气。”
静默片刻,唯听车辙声混着马蹄踏地的脆响。直到车一转,转入热热闹闹的街市,人声鼎沸好似能顶过苍穹。万俟卓这才松了气,卸力一般地倚着靠枕半歪在车座里窝着,万俟初瞪了他一眼,却也没说什么。
“这还能是什么底气,”万俟卓烦躁地耸鼻子,“之前的事还没闹完,紧接着又来了。”
万俟毓犹犹豫豫地还是问出疑惑:“……之前的事是?”
“你不知道,”万俟卓看了眼他,语气松快不少,“你最好别知道。掺合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
而万俟初提醒他:“你也别迁怒于旁人。”
很好猜,能让万俟卓有这样大幅度的情绪波动只能是有关陶夫人的事情了。虽然万俟毓不太清楚陶夫人与众多家族间的纠葛,但他听过一些有关陶夫人的猜测。不过万俟家的家教甚严,自小便告诫他不可依着传闻随意妄断他人。所以对于陶夫人,万俟毓还是没有什么具体的印象。
陶夫人啊……万俟毓偏头仔细想了想,既然万俟卓和万俟媚都是不特别像万俟江的好看,那陶夫人应该是一位很清丽脱俗的美人啊。清丽的美人却卷入了尘俗中的争战,被作为棋子折在了局上。外界对于陶夫人的死一直众说纷纭,明显是不打算信万俟卓托陆离给出的原因。而作为最清楚真相的万俟卓是个思维跳脱的偏执狂,他针对的对象总是那些乍一看毫无缘由的,细琢磨只感觉稀奇古怪、小题大做。若说万俟卓没有心思给生母洗冤抱怨却又高估他了。万俟卓那般瑕疵必报的性子在外说好听点就称恩怨分明,往赖了说便叫爱钻牛角尖不成心眼还比芝麻小。何况陶夫人可是陪他长到记事三年后的生母,万俟卓不清点着算账,他们万俟一家子都得心惊胆战地认为万俟卓莫不是被什么恶鬼给借身还魂了。
左右一合计,万俟毓是明白这怕是他小叔要挨个算账了。
“你这是怎的,”万俟初一拧眉,“怎这般失态。”
“倒不是失态,”万俟卓也有话说,“那冠冕太沉,本来就后颈发酸。又在那高台上端坐了好些时候,连带着背也发疼了。”
这话可让万俟毓又是一番心惊肉跳,心想万俟卓好歹九五至尊却这般脆弱可了得。一抬眼万俟初在旁只是愣了愣,便也搭腔着:“可不是。”不过须臾他又说:“我这次出来是受人之托,你没必要这样的紧张。找的还不是你。主要也是为了给眠儿送礼,好歹算是半个娘家,陪陪嫁妆。”
万俟卓立时坐直了问:“受谁之托?”
万俟初看了眼他:“受锦夫人之托。”
“她算到了,”万俟初对万俟毓解释,“让我提前准备好了。”
“好么,”万俟卓又窝回那个角落,“还没来就给我个下马威,这要来了岂不是天翻地覆了。”
因他的态度,万俟毓一时也无措了。万俟初则慢条斯理地和他讲那些说了好几遍的话:“锦夫人是你皇母,你不能对她傲慢。”他顿了顿:“何况那日若非她,你恐怕早已不在这里了。”听了万俟初这番话,万俟卓突然又坐起来。
“你们都在和我说‘啊,啊,她是无辜的’,‘若非她善心大发我可能早已身首异处’,”万俟卓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可是你们又怎么能说她和我娘的事毫无瓜葛?那日要只因她愧对于我,又或者想要以我为依仗登上后位呢?不论这些是非而让我大度,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眼见情势不对,万俟毓登时出声:“小叔!”万俟卓这才回神,喘着粗气仰躺回座位里。将脱口的话顿了又顿,万俟毓先看了看万俟卓,又看向万俟初,万俟初神情复杂得他看不出。这也是倒霉,叫我给碰上了,万俟毓在心里暗想。于是他也安静地坐在一旁闭口不言。
似乎隔了半晌,万俟初近乎不可闻地叹着:“这么多年了,你就一直是这么想的?”
“我其实也不是……”万俟卓沉吟片刻再看向他们,“对,我就是这么想的。”
万俟初说:“我说不了你。”
“我知道,”万俟卓压着烦躁低声说,“你们都在劝我理解,劝我对锦夫人孝顺——毕竟是她在那时候把我捞出来。但我就是放不下这口气:只是本来我也可以有和睦的家庭。就是这个让我非常的……我也不知道。”
这些万俟毓都没经历过。他原本想劝慰万俟卓,只是想起家中父亲教导过他不可把自己的私情强加在别人身上,故而把话收了回去。
“那你说你怨的究竟是他们还是那时候没能保护好陶……夫人的你自己?”万俟初喟叹,“而你报完仇之后又要干什么?”
“随便吧,”万俟卓合眼侧听街市上的嘈杂声,“之后?当然尽量做个明君。至少不能让后人手里落了把柄。”
“说浅显些,锦夫人与你能相处的时日并不多,你又何苦再背个不孝子的骂名,”万俟初屈指敲了敲椅扶手,“何况我们家……本来就有这样的历史。”
这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情了。万俟家族上下全部改姓,除了皇恩浩荡赐亲族姓氏外也有掩埋那段丑闻的原因。虽然全家对此事闭口不言,但万俟毓还是自己查到了。留下来的那些汇集起来就是为了保命与荣华富贵万俟家族当时的族长献上了自己年轻貌美的母亲,简而言之就是卖母求荣,随后母亲诞下皇子搅乱朝廷时又为清君侧杀了那对母子以证自家清白。故而前朝皇帝恩赐亲姓,连带着那段历史的真相也被岁月掩盖,只剩下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真相”。各种模糊多少细枝末节,不晓得;却是字里行间都在警告着切勿多论了。
而那就是段丑闻,荒诞离奇的丑闻,是家族中羞于启齿的忌讳。
甚至让家族的后人为此蒙羞。
说到这里,万俟卓立刻爬起来坐好:“您不说这件事我倒是给忘了。”万俟卓想了又想,最后才小心翼翼地和万俟初提:“小伯,你说锦夫人回来……会不会找我要太后的位置啊?”万俟卓称帝的时候锦夫人并不在茂兴,从万俟江死的时候锦夫人就要殉情,直到旁人把她劝去修道便没再回茂兴。此番她带着万俟鑫回来,万俟卓还真咂摸不出锦夫人的意思。
“想太多,”万俟初直白地指出,“恳请你好好想想。你最起码知道你自己在外的形象到底是什么样吧?”
“年少有为,”万俟卓沾沾自喜地肯定着列出来,“风流倜傥,多情才子,英勇过人,天资卓越的少年郎。”
万俟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你这点还真像……”万俟初最后还是说了出来,“你真不愧是他的孩子。”
万俟卓小声嘟囔着:“我不想听到这句话。”
“我知道,”万俟毓接过万俟初的眼色后清了清嗓子,“心思诡谲,多疑善妒,非常小心眼,爱钻牛角尖,特别特别记仇的臭小鬼。我所说的句句是原话。全是南头那边的说法。”
“南边的?我理解了。”
“你理解什么啊,”万俟初探身屈指轻敲他脑壳,“本来你的形象就不怎么好,你难道还要留一个不孝子的身份啊。即便你不在乎这些身份……也容易被桎梏。毕竟我们家……”万俟初没再说,可他们都晓得他的意思了。
“麻烦,”万俟卓说,“一锅端了不好吗?”
万俟初又敲了下他的头:“你现在才开始涮锅。”
这怕的哪是个人名声啊。怕的是有心人以此为借口大做文章,怕的是被牵扯进错综复杂的网里却抽不开身。万俟卓自然知道这些,只是他心里总有口气放不下,最后左思右想一摆手。
“我怕了不成?”万俟卓自暴自弃地说,“我走,等她离开我在回来。”
“那是鑫儿庆生宴,”万俟初哭笑不得地说,“你一走就坐实了兄弟阋墙,更麻烦。”
“有毛病吧,”万俟卓忽然暴躁了,“合着就光盯着我不放了。我做什么都能被掺合一笔,不嫌烦是吗。”
“你瞧瞧江浩,”万俟初冲东南方向抬了抬下巴,“连谋算自己亲哥都能编出来了,还差什么。”
万俟毓不禁咂舌:“太惨了,他白哭三个月了。”
“可不是,”万俟卓咂摸过来味儿后又说,“哎不是……算了,反正也不是我的事。”他恍惚间想起一事来:“她……不会还要围观我成婚?”
“难说,”万俟初摸了摸下巴,斟酌着回答,“‘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她也算你半个高堂,如果不参礼的话容易被人误解。”
万俟卓嘟囔:“可她也称不得我高堂……”
“看吧,”万俟初耸了耸肩,“你也知道话不是这么说。”
又是一阵沉默。马车在沉默中驶向人群稀少的地方。应该是上了官道,喧闹声少了,取而代之的是阵清脆的踏蹄声。万俟毓的酒劲顺着车的摇摇晃晃直上脑,他在这过分安稳的时候有些困了,头一低就清醒一须臾,紧接着又要一点一点的。然而他不敢睡觉,这有很大原因归咎于万俟初身上。若是万俟初不在的话,他这会儿可能已经和万俟卓一起补上三轮觉了。
“你觉着困就睡,”万俟卓瞧了眼他,“都是家里人矫情什么。”
万俟毓无声地用眼神控告万俟卓端架起长辈姿态的事。论瞌睡程度和年纪,他们本应是在同一平面的。他们却因为错综复杂的关系,在辈分上有些许错乱。
不过万俟卓能这么说就证明他自己也困得要命,只是为了开个好头。万俟毓抬眼看向万俟初,万俟初依然没什么表示,只是看着万俟毓的目光仍充满慈祥。秉着能白占的便宜就不错过的原则,万俟毓快快乐乐地闭上眼梦会周公,过程极其顺利。难得他连一点儿抗拒的心态都没有。
连万俟卓也没忍住揶揄:“呦,难得这么乖啊。”
万俟初瞧眼他:“你不困?”
“好,我闭嘴,”万俟卓闭眼回答,“我睡了,晚安。”
到了宫门口,照夜递出自己的腰牌,守卫接过腰牌后恭敬地还给他,随后命同僚打开宫门。万俟初从帘后垂着头沉思着,他瞧了眼万俟卓,万俟卓还太小,穿上龙袍得提着袖子和下摆。后一代还是太年轻,他们没有亲眼看到前朝那些尔虞我诈,没有亲自在那些刀光剑影里滚过,他们根本不晓得那些真正可怖的、看不到的斗争从来不需要连绵不绝的烽火。万俟初就想至少在自己有生之年要把万俟卓他们保下来。当权者总是站得高,往下看尽是雾,是看不清前路的。他们这些老一辈的总要成为后一代手持的火炬,即便做不到保护,也要尽量做到让他们看到前路。
或许这也和留蒙不谋而合了。
“欧凡呢?”万俟卓突然出声。
听见声音,万俟初则看向万俟卓,万俟卓仍闭着眼。声音听起来厌厌的,也是累了,却要提着一根神经问万俟初:
“欧凡呢?”
万俟初看了眼万俟毓。
“没走。”万俟初回答。
“没走啊,”万俟卓嘟囔着,“没走就成。”
又是静,只能听得万俟毓在一旁小声打着鼾。
原定安排,为了博松和刘清的安全,万俟卓是要让欧凡从欧勇手底下带出一组人马暗中保护。只是如今见了茂兴城内的情景,他倒想起来之前所遗忘的事了。掐指一算日子,万俟卓想着欧凡应该还没动身,只是博松应该快要出茂兴了。就想着让欧凡带上他之前忘了说的东西,正好到了地方直接和博松交接,除了尚方宝剑和皇家暗卫也多几分依仗。其次就是戴家钱庄了。万俟卓皱了皱眉,却还是没能叹出那口气。戴康的钱庄资金流向目前准确可知的是随军资到宣州了。在进宣州前潘渭曾清点账目,应该多出来的那些就是被盗走的那些。此后也通知了戴康,戴康的意思大抵是可以抽出一成用于赈灾,其余都要还回钱庄,一来一往,时间正好堵上亏空也能堵人嘴。其中剩下的钱庄,他和戴琦的资金差不多能填上一个钱庄的漏,另一个钱庄还是能想办法的。另外两个钱庄的情况下落不明,万俟卓想问他那钱庄里面的东西也不好开口,只能从贴身侍卫里暗抽十人私下搜查市面上的资金波动,可要是走黑市就麻烦了,不好插手。
结果还是纸包不住火。万俟卓边想着,没忍住还是吸了吸鼻子,侧过身继续闭目养神。听说戴康为这事可被他哥数落惨了,为这事,万俟卓生怕这小没良心的把他给抖搂出来连上朝都提心吊胆。
最后是宣州和西南边,西南边靠近富和费,宣州守着山瀚,现在两边都不太平。谁料中间还夹了个西北边快要对着干了。中间只是掩着,还没扯开那张遮羞布。遮羞布一扯,估计那场面连万俟卓本人都不太能有心思往下细想。
文茵也是可怜。万俟卓难得感慨,竟然生出了些于心不忍:摊上这样的爹,摊上这样的家,摊上这样的时代,也是惨。我们都挺惨,他转念又想,谁有比谁好过,反正他不好过。他们全快过不下去了,就靠一口气忍着说要活。
时到今日,万俟卓才深切地感觉到他接过来的不仅是一把龙椅,更是埋在龙椅下盘枝错节的麻烦。数不清的人头攒动,都低着头,他坐得高,一眼俯瞰下去连人都不太能看得到。
“麻烦啊,”万俟卓再次由衷地感慨,“麻烦都堆到一起了。”
万俟初是宗正,不是摄政王,举国上下那些大大小小的事还是需要万俟卓自己解决。至少比其他国好的是地大物博和重臣辈出这两项齐国折了个中,万俟卓还不需要劳心劳神地到处埋坑。齐国的情况确实不好,不过好在解决方案多于问题。何况目前而言留蒙那边有暂时放下恩怨解决外敌的意思,万俟卓根基不稳,他也不想在国内大动干戈,在周围人不知道的时候确实动过和留蒙暂时结盟的心思。
万俟卓轻声叹:“舒辰。”
舒辰是个麻烦。他才是真正的大麻烦。那望海津的主不是个省油的灯,舒辰也不是优柔寡断之人,他们两个人联手的可能极大。只是联盟应该很脆弱,毕竟两个人的动机就不相同,还都不是肯忍气吞声的主。万俟卓寻思着望海津那边的动向不清不楚,不好直接部署,江浩那边的意思也看不太清楚。然而富费两地起争执也是值得留心关注的,却不可大费精神,容易把自己折里。那可就“高买低卖——折本买卖”了。
殚精竭虑啊殚精竭虑,万俟卓皱了皱鼻子,为了不让自己过劳,只能想想有谁能帮忙理一下了。
单纯派武官去是行不通。这次可不是为了镇压,而是为了根除,意义不一样。
宁茗和陈智都不行,万俟江老友,前朝旧臣,派他们去用意都不用才猜了。
万俟家的人不行。此次用意还有立威,如果用万俟家的人反倒容易让人误会。尽管万俟卓对整个万俟家族没有多大感情,但他也不希望自己把万俟家族推到风里浪尖。
周恒和卫煊不能走。一个是右相一个是皇家近臣,而且都是万俟卓的发小,他们是万俟卓在这朝廷里最能信任的人。何况他们年纪太小,那些老狐狸可能会拿他们来做靶子。
王绍才和青风亲近,先父是前朝重臣,家里世代为官。现在王绍才应该能猜到青风去了留蒙那里查案。如果王绍才知道万俟卓和留蒙有想通过青风卖人情结盟的打算,以及舒辰还在世的消息——别提帮忙了,万俟卓觉得他到时候能不反水帮舒辰攻打齐国就已经是看在年少情谊的份上了。
陆离也不成。东观令这位置虚高。陆离的先父是第一个和路易一起撺掇那个御史大夫造反并反击之的人。路易如今如履薄冰,陆离的先父也不好过。为这一点,即便陆离和万俟卓关系再好他也只能是史官,不能真正参与朝政。所以派陆离去是不现实的。
林松把家族看得比国高,所以不能用。
还有谁……
“王清,”万俟卓睁开眼,又苦恼地闭上,“不行。”
他还太小。王绍才和青风都把他当做宝,万一他要出事,万俟卓恐怕承受不了他们两个人的怒火。
还能有谁……
想着想着万俟卓直犯困,脑子里全是浆糊,还是没挨住倦意垂头浅眠。万俟初瞥了他一眼,最终还是意义不明地叹口气,看着两个年龄相仿的小孩心里犯难。
车驶入皇宫,依着万俟卓清早给照夜的暗喻先行绕到寝宫,随后万俟初才叫醒两个小孩。万俟毓抬手要揉眼睛,手就被眯着眼的万俟卓给压下来。
“别揉眼,”他说话时好像压着哈欠,“伤眼。”
随后万俟初先下车,然后把他们两个一个一个抱下马车。他对照夜使了个眼色,照夜领着马和赶来的常侍一同走出寝宫。
“欧勇,”万俟卓还在含糊不清地嘟囔,“欧凡。”
“行,我去叫他们,”万俟初抱着万俟毓说,“你去睡一觉,一会儿秦太师就得来。”
万俟卓答应着:“晓得了。”又绕绕呼呼地走进寝宫,步态发虚,将摔未摔的看得万俟初有点怕。谁料他这么一路摇摇晃晃倒刚好走进殿了。万俟卓朝万俟初一摆手,撑着宫女的手一直走进里殿。
刚走到里殿,万俟卓清醒了不少,一揉眼睛松开了手,大步拐弯走到寝宫的书房。书房有一个黑木匣子,他想了想还是没打开,于是命侍女找出绫锦和玉轴。他拿镇纸压着张草纸,在上面快速地拟了一遍皇谕。
“皇帝制曰:
集州陶家,旌奖贤劳乃朝廷之著典显,扬亲德亦人之子至情顾,惟风纪之臣具有严慈之废……”
写到这里,万俟卓不禁停笔抬手,脸色沉着却看起来不好,连带着找到玉轴转身的侍女也不敢向他递物。他倒不是忆起烦事恼怒,只是万俟卓一时想不起他给陶家主的职位是什么了。不过他隐约记得为了避嫌和私心可没给陶家主有实权的高职。他落笔于研边,烦躁地甩了甩手,抽出黑木匣子放到案边。同时他把草纸团了扔到一旁。
黑木匣子挂了把密码锁。
黑木匣子是之前万俟媚送给他的,密码万俟媚曾和他唠叨过。只是万俟媚和他说过的话太多,从中摘取一段数字实在有点难为人。他想了想,左思右想也只想到了几串数字,那几串数字都被他顺手用笔记在垫纸上。根据他对万俟媚的了解,万俟卓按照顺序划去他认为可能和密码有关的数字,最后只剩下了“贰零贰伍”。他瞧着眼熟,手下也在动,锁舌弹开。打开黑木匣子时万俟卓才恍惚的记起这好像是他的生辰。
奇了怪了,明明没隔多久,上次过生辰宴就好像过了大半辈子一样。实在是事情太多,过糊涂了。
里面码放着免死令。
免死令真的就是用丹墨在上面刻了句:“受皇喻镌此令,持此令者免责。”其余就没了,只是单纯一块令牌,便因着这句话就有了仿佛千斤重的份量。
万俟卓捏着其中一块拿出来,嘴里还在犯嘀咕:“若非情况特殊,我还真不想动这玩意儿……”
不过还好,万俟卓捏着免死令两段施力往下压,免死令中间隐有弯曲的迹象。看起来不算坚硬,大不了可以融了,黑木匣子里反正也不差这一块。所以他又找了张草纸匆匆留下句“如若难为可以融”。笔落时,欧勇正来,他瞧眼欧勇就对侍女使眼色,侍女朝他躬身后踩着莲步匆匆走出书房。欧勇看侍女离去后才转身阖门走进书房内,万俟卓一甩笔墨,就着墨滴在纸上边角扣了小印。
“来了?”他问。
距离直对万俟卓有十跬,欧勇单膝跪在地上。
“倒也不必,”万俟卓一撂袖,拿着纸和免死令给他,“欧凡呢?”
欧勇没抬头:“路上了。”
“一会儿你回去便遣信得过的人把这些给他。告诉他这是需要私下给博太傅的,博太傅应该知道怎么办,”万俟卓见欧勇把东西放妥帖了后才继续说,“还有那些刺客的事,问出话了吗?”
欧勇犯难:“咬得很死。”
“那喂药的死了?”万俟卓转目低头看他,“这也没松口?”
“那人是死了,”欧勇神色有些踟蹰,“陛下,臣有一事禀报。”
万俟卓见他犹豫实乃罕见,眯了眯眼,随意从脑子里拽出一种可能就脱口:“跑了?”
欧勇朝他抱拳:“陛下圣明。”
万俟卓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你还在这里和我扯,”万俟卓背着手来回踱步,“说,跑了哪一个人还是全跑了?”
“不,不至于全跑了,”欧勇这时候又自豪上了,“只跑了一个。”
万俟卓停步看向他:“其他的人呢?”
欧勇蔫了:“死了。”
“行吧,”万俟卓松口气,“那也行吧。”
幸好博松先去探情况了,万俟卓不禁庆幸着。随后他踱步到案牍边,靠着案牍站着,手撑在案上。
“你得去查一查江渔。此事不能声张,”万俟卓顿了顿,“在东盛的那几个月我都快把江浩他家谱摸透了,不可能漏了个江渔。这小子来路不清不楚不对头,你得去查查。”
欧勇抱拳低下头:“是。”
“还有之前的事,”万俟卓点了点桌面,“之前我让你查钱庄泄露的事,这有苗头了吗?”
而欧勇回答得简单:“没有。”
但万俟卓只是看了眼他,没有往下继续说。转而万俟卓又和他嘱咐道:
“你回去派信使,”他拍了拍腰际,摸出来块浮雕玉佩,上面刻着腾云驾雾且有五爪的龙。他便把玉佩给了欧勇:“就说传我口谕,以玉为证。告诉潘渭,宣州那边如果敢动这次赈灾资产半分,可接管宣州上下并与朝廷对接代行皇令。哦,切记,一切以民为重。至于做手脚的那些人……勿打草惊蛇,集齐人物证,待这次天灾过去后派人押至大理寺受审。违喻者依律处置。”
欧勇答:“记下了。”
“还有什么……”
在万俟卓瞪着地面陷入沉思的时候,欧勇没敢动,垂头抱拳看起来正顺耳听着。直到他的肩膀被人捏住,他刚想上手,一抬头发现是眼神发木的万俟卓捏着他的肩膀把他提起来。他急急忙忙地收住力,顺着万俟卓的施力方向立刻起身。
“我才想起来一打你进门我就说没必要那么拘束,又没外人,”万俟卓松开手,“李青那事你可查了?”
欧勇的眼神也有点发木。
“岚儿那傻丫头容易想把事情劈叉了,”万俟卓叹了口气,“你还真放心让她查啊。”
而欧勇冲他眨了眨眼。
“‘李青’身份不正常。不过岚儿挺喜欢她的,”万俟卓拍了拍他的肩膀,“有时间注意点她,别让瑛公主受伤。”
“哦,我想起来了,”万俟卓恍然大悟,“富国的事查了吗?起义可真有此事?”
对此欧勇倒极为肯定:“确有其事。起义军确实少人手。”
“那你可知他们……”为什么找博松却不找齐皇?这话万俟卓终究没对着欧勇问出来。于是他换了个方向问:“起义军首领和我大齐各个家族的关系你晓得吗?”
欧勇愣了得有弹指一挥间,才答:“下属……实在不清楚。”
“那就算了……”万俟卓还是不放弃地补了句,“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顺带解决一下下这个小麻烦。”
既然他都如此发话了,欧勇也只好说:“我尽量。”
“以及还有,”万俟卓又想起来了,抬手扶着太阳穴说,“催一下挖河道的事。久旱易涝,宣州大旱后不出意外容易逢涝灾,得趁雨水来之前挖开河道。”他苦恼地点了点额头:“汤河易变,我实在信不过,它到时候可能也会掺合一脚,得让他们注意着点。”
欧勇答应下来后就等着万俟卓剩下的吩咐。
再三思索后,万俟卓还是问他了:“望海津那边有动向吗?”
欧勇说:“没听说有事发生。”
“防得还挺紧,”万俟卓眼珠子一转就又问他,“留思那边?”
“留将军那边正在依着陛下的暗喻勘察情况,”欧勇顿了顿,“我接到消息时将军正在盘问曲峰人的户口和日程。”
“那……”万俟卓张了张口,还是没有问出来,“算了。”
文茵这事现在还不太好查。欧勇那边事情多不能再堆积了,事事都查的强度他们即便是人手再多也不够用。
结果欧勇自个儿倒是很快答上话了:“文家我也在查,目前已知和西南边家族有丝牵连。”
“哦呦,”万俟卓意义不明地感叹了句,“有意思。”他摸了摸下巴微躬身问欧勇:“你说在这关头他把自己女儿送到我这里是为什么呢?”
还是嫡长女。
看来文家的目的不单是要和他做交易这么简单,恐怕里面还有事不好明着点透。
这问题确实不好回答。万俟卓也没打算为难欧勇。他自顾自地绕着案牍踱步,接二连三的想法在脑子里争先恐后地迸发。为了放松神经,他瞥了眼窗外,瞧见窗外树影婆娑,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找来欧勇交流的时间不短了。
那些消息自然是越快找上对接人越好。时间不容拖延,万俟卓就没有继续问下去。他让欧勇快速速安排下去,欧勇立时就走了,眨眼间连个影都没给他留。甫一拉开圈椅坐下,万俟卓顿时倍感口渴,就唤来侍女准备饮茶。没听见声音,他便自己跑去打开书房的门往外张望,瞧见侍女慌慌张张地端着茶具从走廊一段跑过来。
“不用着急,你可以慢点,”万俟卓指了指书房内,“晾好茶就行。我先出去了。不要碰书房里的任何东西。”
侍女慌张地应下,低着头不敢去看他。
在踏出门前,万俟卓扫了眼黑木匣子,整理好衣服就便一甩衣袖走远了。
既便是走了,他停下脚步歪头想了想,后来也释然了。“幸好我把密码换了,”他低声宽慰自己,“锁上有毒针,密码错了是要被扎的。虽然我自小便被喂毒,但也不想平白无故被扎一针。”之后他倒笑得显坏:“就是不知道接下来谁会这么倒霉了。”思罢他心情好了不少,肯再晃晃悠悠地走去尚书房。
算了算时间,也差不多赶去给秦彰看看他的思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