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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漫漫时光抵不过凉凉欢喜

郭梓嘉,我不是施欢苑。

01

清早的晨光照在氤氲的雾气里,朦朦胧胧的,整个世界都温柔了。随即,晨风姗姗而起,尾巴掠过楼下小花园,揣一抹清新的茉莉花香,跃过高墙,钻入敞开着的窗口,脑海中混浊不清的云雾即刻被风吹散。

转瞬,郭梓嘉扣住她下巴逼近她的画面清晰地在眼前浮现。

施喜念立刻敛住呼吸,脸上一阵森凉,恍似乘着风回到了前一晚,扑在脸上的风温度也随之低了一些,像极了他说话时扫过她脸上的那阵沁凉。

发疼的眉心紧皱着,施喜念抬手揉了揉,然后逃似的朝浴室快步走去。

双手掬一捧冷冰冰的水,泼到脸上,很快卸去了那抹莫名躁动的绯红。

当晚他说话的声音语调明明叫她惴惴不安,但偏偏凝目注视她时,眼中流露出的情愫暧昧了空气。可惜,施喜念没将重点放在“移情别恋”这个成语上,反而给郭梓嘉话里的“另一张脸”画上了重点线。自始至终,郭梓嘉都不过是因为同一张脸,所以堂而皇之地把她当作施欢苑的替身。

抬头看向镜子,施喜念意识无比清醒。

有时候,她特别讨厌镜子里的这张脸,是“它”拉开了她与陆景常的距离。

有时候,她宁愿当初戴心姿划在她脸上的那一刀能够留下疤痕,狰狞也好,可怖也罢,至少那样子郭梓嘉就能分得清楚,她到底是谁。

深呼吸落下,施喜念再次低头,往脸上使劲泼着水。十分钟的简单洗漱后,身上的睡衣褪去,她换上了干净的运动服。反正睡不着,向来很少运动的她忽然就动了晨跑的心思,想利用多巴胺舒缓一下郁闷的心情。

出门时,她下意识地左右看了下。

心里总是忐忑,不愿意与郭梓嘉狭路相逢,好在,离开了宾馆,慢跑着过了三个街口,都不曾遇见他。

依稀记起前一晚,步步紧逼之后,他拦下一辆出租车,将她塞进车内,却把自己遗落在微凉的夏夜里。

回想之际,脑子里挥散不去的,是透过出租车的后挡风玻璃看见的落寞的身影。

很快,出租车越行越远,郭梓嘉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不多时就消失在她的眸子里。

路边微醺的灯光在回忆里摇摇曳曳,施喜念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问她:如果他不是把你当作欢苑,你还会恨他吗?

她霎时哑然无话。

然后记起他说过的最残忍的两句话——

“陆景常……他死了。”

“我救你是道义,至于陆景常,我没有那个义务。”

她与郭梓嘉之间,不仅仅横隔着一个施欢苑,还有一个在她生命里不可抹去的陆景常。

每每想起郭梓嘉说那两句话时声音里的冰冷,施喜念都不自觉地咬紧着牙关,拧紧着眉毛,一脸愤然。

她知道,王淑艳说得对,郭梓嘉或许只是嘴硬,当时的火烧得那样大,他拼尽全力救了她,想返身回去美术室也无能为力。

她没有责怪他的借口,只是,心里依然会介意,会不由自主地怪罪。

思绪纷乱,脚下的步调无意识地加快,不知过了多久,路过某街口的她才喘着气,缓步走在阳光下。

耳边依稀传来悲切的奏乐。

在雁南城这样的小城镇里,这悲乐一点也不陌生,哪户人家若有丧事,总连着几天的吹吹打打。

施喜念循着声音偏头,下一秒,郭梓嘉就防不胜防地出现在眼前。

街口往里面走去,一户人家门口整齐地摆着几个花圈,西装革履的郭梓嘉就站在花圈旁,对面站着一个年约四十岁的中年男人,一身白色孝服,俨然是办理丧事的主人家。

施喜念微微蹙眉,心下狐疑。

于郭梓嘉而言,雁南城是一个陌生的城市,他在这里人生路不熟,绝不可能会是来参加某个亲朋好友的葬礼。

思及此,按捺不住好奇的施喜念默不作声地快步走近。

很快,两人的对话就穿过低沉悲郁的奏乐,隐隐约约地钻入了躲在花圈后的施喜念的耳道里——

“这是美国著名外科医生布朗先生的名片,你联系看看,说不定你儿子还有治疗的希望。”

“郭先生,真的……真的太谢谢你了!”

“没什么好谢的,陈大爷的死,我也有责任。”

“哪是啊,郭先生,你别这么说,我父亲早在两个月以前就被确诊患有胃癌晚期,根本没有治疗希望,医生也说时日不多,你也是知道的。只是老人家想不开,总耿耿于怀,觉得对不住那位施小姐,才会郁郁寡欢。说起来,若不是郭先生在我们家最困难的时候帮了我们一把,也许我儿子早就……”

“只是交易罢了。”

“对于我们一家而言,已经是大恩了。父亲在世时也不止一次说过,是先生你给了我儿子活下去的希望。虽然我也不太赞同郭先生你要我父亲欺骗施小姐和那位先生的做法,但也能够理解,你是为了帮助那位小姐走出不幸的过去。”

话至此,施喜念顿时想起那个黑黑瘦瘦慈眉善目的老人家。

一个月前,陈大爷联系到她,说当年有人给了他一笔钱,他才会出庭做伪证,证明她有不在场证据,她信了他的说辞,给了他陆景常的联系方式。然而,法庭上郭梓嘉却摆出陈大爷受贿做假证供的证据,指责他受贿陷害施喜念,以至于那场官司成了笑话。

对于年迈的陈大爷,施喜念没有责怪之意。

对于郭梓嘉当初的戏弄,她也早就心中有数,此时此刻,她错愕的仅仅是郭梓嘉对陈大爷一家的照顾,以及陈家对他的感激。哪怕当初是他害得陈大爷有了牢狱之灾,但在陈家眼中,郭梓嘉依旧有恩于他们。

施喜念正胡想着,悲乐停歇,突然有个稚嫩的声音刺破了空气——“郭哥哥!”

她抬眼看去,只见一个同样穿着白色孝服的女人推着一辆轮椅走过来,轮椅上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他正笑着朝着郭梓嘉挥手,脸上不见太多的悲伤。

她眨眼,目光收回,落在郭梓嘉脸上,恰巧看见他嘴角上淡然的笑意。

紧接着,轮椅被推到郭梓嘉跟前,男孩得意地拿出一个魔方,说:“你看着哦,我只需要八秒。”

八秒,色彩凌乱的魔方被掰回原样。

郭梓嘉温温笑着,旋即伸手摸了摸男孩的头,说:“目前三阶魔方的官方世界纪录是4.69秒。”

施喜念顿时怔住。

不是没有见过他温柔的模样,只不过,她总以为,那是施欢苑的专属。

直至郭梓嘉与陈家人告别,从她的身旁路过,施喜念才唤住了他,说:“我第一次见你对除了我姐姐以外的人好。”

四目相对时,她看见了郭梓嘉眼里稍纵即逝的愕然与狐疑。

旋即,他嗤笑一下,别有深意地看着她说:“反正在你心里,我不是好人。”

施喜念下意识地张了张嘴,想要否认,话却堵在了喉咙里,半晌都吐不出来。

气氛颇有些尴尬,她深呼吸,宛若将卡在喉咙里的字一个一个吞咽回肚子里,转而抿抿唇,话锋一转,问他:“饿不饿,我请你吃早饭。”

“哦?”郭梓嘉十分惊讶,随即扬唇轻笑,“好啊。”

“只是昨晚烤肉串的回礼而已。”不仅是郭梓嘉,就连她自己都有些讶异得合不上嘴,只好努了努嘴,添一句多余的解释,即便更显得此地无银。

02

十点钟,新开的茶楼里,门庭若市。

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施喜念与郭梓嘉抵达茶楼时,全场只余下角落的一张二人桌。

两个人面对面坐下,简单的茶具餐具就摆在眼前,着红色旗袍、黑色高跟鞋的咨客一边开单,一边礼貌亲切地问道:“两位喝什么茶?”

“普洱吧。”郭梓嘉娴熟地放水煮水,漫不经心地回答。

“你想吃什么?”在咨客放下茶包离开后,施喜念抻长脖子,朝四处张望。这边的茶楼都是自助式服务,所有的茶点都放在餐车里,由服务员推着餐车一遍遍穿行在茶楼内,顾客想吃什么就直接从餐车里拿,再将单子给服务员盖章就好。

见她探头探脑的,郭梓嘉莞尔浅笑:“等下我去拿吧。”

施喜念回头看他,正想说话,却见他拿起发烫的热水壶,微微一倾,热水从壶口倒出,热气袅袅。

她恍惚有些失神。

等那阵热雾散去,眼前的郭梓嘉轻车熟路地泡起了茶,从温杯、醒茶、冲泡,到最后装着亮红色普洱茶的茶杯被推到她跟前,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施喜念端起微略烫手的茶杯,靠近嘴巴,深呼吸,鼻腔里都是纯正自然的茶香。

误以为她迫不及待就要品茶,郭梓嘉贴心又讲究,说:“再等等,现在烫口,等一会儿温度适口了再喝能品得更细致。在这里只能简单随便地给你泡个茶,下次有机会我再给你泡功夫茶。用紫砂壶泡出来的功夫茶,可是我家老头子的最爱。”

他的话音还未落下,施喜念脑海里就响起了陆景常的声音——

“哎,小心烫口!茶不是这么喝的,要等温度适口了再喝,茶香味就更细致。”

“嗯,知道了。”施喜念抿嘴笑了笑,不知是在回答眼前的郭梓嘉,还是在回答记忆里的陆景常?郭梓嘉不知道,在他泡茶的整个过程里,施喜念凝眸盯住那双忙碌的手,脑子里却反反复复地想着陆景常。

陆景常的父亲是个很热衷功夫茶的人,母亲冯云嫣和两个儿子说起丈夫泡功夫茶时候的严谨与魅力,两眼总是放着光。陆景常听得多了,懂事后自学泡茶功夫,泡出来的茶总让冯云嫣记起前尘往事。

施喜念想着,悄悄吐一口气。

她隐约明白,从前的冯云嫣不见得有多爱茶,只是一杯浓茶能让冯云嫣深陷回忆,记起拥抱时故人怀中的体温。

如这一瞬感同身受的她。

思绪再一次迷路之前,她匆忙从旧记忆里挣脱,而后微蹙着眉,握住茶杯的手无意识地一抬,茶杯猝不及防地就吻上她的唇,紧接着,滚热的茶水将她烫得失态,差一点就把茶杯丢掉。

她忽地如此狼狈,郭梓嘉连忙起身,一只手递上纸巾,一只手接过茶杯放在桌子上:“怎么才刚答应转头就喝了?”

他眉头上了锁,责备里充斥着关心。

施喜念抿了抿唇,缓一口气,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没有回话。

郭梓嘉无奈地叹气,手不自觉地摸了摸她的脑袋,看着她时,眸子里的宠溺胜过明媚春光。可转瞬,施喜念就撇了头,避开了他的亲昵触摸,眼中的抗拒一目了然。

见状,郭梓嘉眉心兀地一紧,心中在意,顿时就记起了困扰他一整夜的心事。恍神间,他只觉得眼前施喜念的脸出现了施欢苑脸上才会出现的咄咄逼人的恨意。

眉心不由得皱得更紧,他连忙眨了眨眼,施喜念的脸还是施喜念的,那阵恨意稍纵即逝,分明是他的错觉。

他没再说话,像什么都没发生,拿过桌面上的茶点单子:“你先坐会儿,我去拿点吃的。”

起身走到远处的餐车前,琳琅满目的茶点映入眸子,郭梓嘉偏又想起施欢苑。

记得那次施欢苑陪着他一起去蛋糕店,橱柜里的蛋糕斑斓精致,她却兴致不高。与别的女孩子不同,她对蛋糕没有一点兴趣,只踮起脚跟,搭着他的肩膀,对他说:“以后我生日,你可千万别给我买蛋糕,要买蛋糕还不如买一份麻辣烫,特辣的!”

她那时说得认真,笑得随意。

郭梓嘉回忆之际,宛若做贼心虚似的,目光来回扫过餐车内的茶点,心里只有一个“辣”字。然而,粤式茶点少辣味,凝眸间,他一边伸手从餐车里拿了一份煎饺,一边问服务员:“有辣椒吗?”

服务员笑着说:“有有有,我让人拿过去,请问您是几号桌?”

他侧了侧脸,看向远处的施喜念,此时她正一边喝着茶,一边侧着脸看向窗外。

心里莫名悸动,鬼使神差地,他默默将煎饺放回原处,对服务员说:“还是不用了。”说话的同时,他一点一点地将施欢苑的影像从脑子里抹去,重新从餐车里拿出一笼笼的茶点,放在了托盘上。

等他满载而归,施喜念目瞪口呆,他没有问她想要吃什么,可满桌子都是她喜欢吃的。

他清楚她的喜好,就像他清楚施欢苑的喜好。

猝不及防地想起施欢苑,施喜念只觉心脏宛若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她凝眸深呼吸,习惯性地想要刁难郭梓嘉,张口就说:“我还以为你会拿几笼饺子,再要一碟特辣的辣椒酱呢。若是姐姐在这里,她便会这样。”

闻言,郭梓嘉脸色一沉,故意道:“可惜,欢苑一定不会喜欢这里,东西不合她的口味,也不喜欢喝茶,最爱的是冰饮,尤其是可乐。她最不喜欢勉强自己,若你拉着她到这里,恐怕她会皱着眉拉着你去前面街口的小店吃麻辣烫。”

他自以为了解施欢苑,故意嘚瑟着。

施喜念却只是扯了扯嘴角,不屑地露出嘲笑。她想,他根本不懂施欢苑,施欢苑再不喜欢这里,也不可能勉强自己跟她一起去吃麻辣烫。

对于施欢苑来说,施喜念是可以破例的“除外”。

为这特殊的“除外”,她正得意着,企图想要反讽一番,抬眼时偏偏又撞见他温柔的目光。

仿佛方才针锋相对的对话不过是她一人的想象,只见郭梓嘉慢条斯理地夹着一块萝卜糕放进了她的碗里,笑着说:“喜欢吃萝卜糕,但又不喜欢里面的腊肉,有没有人说过,你很麻烦?”

她闻言眉目低垂,才发现他已经用牙签小心翼翼地挑出了萝卜糕里的腊肉。

一阵温暖轻轻地拥住她的心,差一点就出口的不礼貌的话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其实,她也会感动,论细心体贴,郭梓嘉丝毫不输给陆景常。想着,她默默拿起筷子,夹起萝卜糕咬了一口。

味道是回忆里的味道。

她悄然抬眼。

眼前人已不是回忆里的那一个。

情绪忽明忽暗,她正神不守舍,就连口中的萝卜糕也变得食不甘味。此时,轻抿一口浓茶的郭梓嘉恰好放下了茶杯,两人四目相对,施喜念如同做贼心虚,迅速回过神来,低头的同时,竟随手夹了一个虾饺递往郭梓嘉的方向。

“施喜念……”

下一秒,正当施喜念感觉到筷子的那一头好似碰撞到什么的时候,空气中传来轻微的略带嫌弃的一声呼唤。

她立刻抬起头看向郭梓嘉,只见她筷子上的虾饺正抵着郭梓嘉的脸,而郭梓嘉皱着眉,看起来十分滑稽,也十分无奈。

生生咽下嘴里的萝卜糕之后,后知后觉的施喜念才察觉到自己的“蠢行”,却没有半分过意不去,反而扑哧一笑,似乎眼前是一幕滑稽的逗乐,她越笑越夸张,眼角都渗出了泪滴。

看着施喜念笑着拿手指轻轻点着眼角的动作,刚逼着自己不去惦念施欢苑的郭梓嘉又想起了她。

比起施喜念,记忆中施欢苑的快乐总来得很简单。

遇见特别开心的事情时,施欢苑总会笑得前俯后仰的,随性又放肆,没心没肺,光听笑声就令人觉得她身上仿佛有一种让人一起大笑的魔力。只不过,有时笑得夸张,眼泪就会挤出眼角,然后她就会像这一刻的施喜念,一边笑一边用手指轻点着眼角,将泪水揩去。

回忆已不似从前那么猖狂,动辄就晦暗了心情。

但是,郭梓嘉仍然不敢任记忆随意动弹,他怕的是,来自梦里,施欢苑眉头深锁咄咄逼人的质问。只见他嘴巴默然一合,整个虾饺都滑进了嘴巴里,咀嚼的时候,脸颊两边动作浮夸,谁也没有看见他眼里的晦涩。

他永远不会忘记施欢苑的笑,那是记忆中最无与伦比的美丽。

他还不敢去面对,哪怕他清楚,当施喜念笑得花枝乱颤时,他眼里心中都有了光,暖暖的,明亮而不炽烈。

03

从茶楼出来时,正好撞见送葬的队伍路过。

披麻戴孝的一行人井然有序地走在马路上,听着招摇在耳边的节奏舒缓的悲乐,施喜念遽然间就想起了那个远逝的夏天,想起了陆景常,也想起了施欢苑。

那一日,她也是跟在这样的队伍后面。

从陆家到火葬场再到墓园,冗长的一路,终究没能逃过陆景常的火眼金睛。

那一日,她死皮赖脸地陪着他在墓园里,恭默守静。

陆景常偏偏铁了心要离她而去,将她送他的球鞋丢在了垃圾桶旁之后,大步流星地离去。

回忆到此为止,施喜念不敢轻易深陷,默默深呼吸时,她听见身旁的郭梓嘉在喊她,说:“走吧。”

施喜念懵懵懂懂地回过神,抬眼看他,竟将他眸子里的自己看作了施欢苑,于是,随口张了嘴就问:“郭梓嘉,你好像从来没有问过我,姐姐安葬在哪里?”

话音刚落,施喜念心中就有了答案。

她想,郭梓嘉该是从未相信施欢苑已经离世一事,就好比她的父母亲。

当年,得知施欢苑车祸意外身亡,崩溃的母亲始终无法接受,精神饱受打击之下,母亲自发性地选择抹去了有关施欢苑的所有记忆。另一方面,因为警方一直找不到施欢苑的尸体,父亲迟疑多番,最终还是没有给施欢苑举行安葬礼,甚至没有立下一尊墓碑。施喜念还记得,当时面对她的反对,父亲叹着气说:“就当她还活着吧。”

对于施欢苑,无论是父亲母亲,还是郭梓嘉,他们心中都怀抱着一丝希望。

大概,她是唯一一个相信施欢苑已经死去了的人吧。

这么想来,施喜念倒觉得自己残忍得很,不仅轻易就信服了死亡判决,不予施欢苑生还的机会,更以“不小心”为由,撕开了郭梓嘉心上还未痊愈的伤口上的创可贴。旋即,想象着他心口上的那阵隐隐作痛,她于心不忍地皱紧了眉头。

胡想落下,她将郁积在胸口的一口闷气轻轻吐出,然后抬眼与郭梓嘉对视,后者还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她,眉头深锁,空洞洞的眼里晦暗不明。

“很想很想姐姐的时候,大概会很痛苦吧?”默默地收回目光,她抬头看着天空,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痛。”郭梓嘉终于缓过神来,长舒了一口气,也仰起头,“很痛,很痛。”

施喜念不知道,施欢苑出事以后,郭梓嘉费了许多人力物力去搜寻,但始终不敢踏入这座陌生的城镇。

越是在乎,才越是害怕。

郭梓嘉不敢想象,重逢时,施欢苑是葬在墓碑之下的亡魂。

这座城镇对于从前的他来说,是陌生的,也是孤冷的,哪怕当年手下的人一直在强调找不到尸体,他也不敢踏入雁南城。他终日惶恐不安,认定雁南城里就立着施欢苑的墓碑。他不想重逢时就在墓园里,只觉得若是看见了墓碑,就一定要接受施欢苑的死亡。

后来,他千方百计地摆脱父亲的监视控制,随着施喜念来到这里,才发现,这世界上没有一尊墓碑是属于施欢苑的。

凌乱的思绪到这里打了结,郭梓嘉抿一口气,依稀又听见了施喜念的声音。

“其实,我也常常想起姐姐。”施喜念嘴角悬着若有似无的一丝笑,“想和姐姐说话的时候,我就跟自己说话,反正也长着同样的脸。你也差不多吧,我看你钱包里还放着她的照片,大概思念她时,你会对着照片里的她说话吧。有时候也会觉得,姐姐很可怜,生命线那样短,到最后连个安身之处都没有,清明也好,生祭死忌也罢,从没有谁给她上过一炷香,妈妈忘记了她,爸爸不敢提起她,好像也只有你和我记得她。”

不去计较陆景丰的事,不在思念陆景常的时候想起她,心里的怨恨就会被遮盖。

偶尔想起来,她也会觉得于心不安,因为这么久以来,就连一束花,也未能给姐姐献上。

郭梓嘉沉默不语。

若是以前,他应该会冷言强调,施欢苑没有死,但这一句话,不知不觉地,就被拆散,每一个字都落在不知名的地方,寻不见踪影。

直至眼前的送葬队伍离开,悲乐遥遥地散在空气中,郭梓嘉才开口说话,问她:“你和欢苑分开多久?”

“嗯?”他的问话有些突然,施喜念反应迟钝了些许,半晌才幽幽道,“从七岁到十七岁,整整十年。爸爸妈妈分开以前,我们一起住在C市,一别十年,我再没有回过C市,而她一回雁南城就……”

“那你就从没想过回到曾经生活过的城市看看她?就没有想去看看她曾经走过的地方?”

面对郭梓嘉的追问,施喜念哑然无话。

她真的从未想过。

确切地说,在那个夏天以前,她也曾想过,有朝一日要去C市看一看姐姐,看一看父亲。不料,还未到那一日,姐姐就来到了雁南城,也永远留在了雁南城。自此,她再没想过要去C市,宛若父亲与姐姐都不在了的城市,已经不配她期盼。

伤感伴随着胡想而来,施喜念尚未来得及整理,郭梓嘉已经对她发出了邀请。

他说:“去吧,我带你去。”

她闻声回神,他朝着她伸手,脸上带着微笑。

04

施喜念没有应下早上郭梓嘉的邀请,也没有拒绝的意思。

傍晚时分的雁南一中沐浴在橘黄色的霞光中,装饰了旧时清梦。

校门口对面,施喜念坐在冰室最外面的小桌子旁,一边漫不经心地吃着刨冰,一边看着从学校里陆陆续续出来的学生。

往事动不动就迷乱了心绪,脑子里一帧帧的都是关于陆景常的记忆,同在雁南一中四年,施喜念明明有着自己的好友,却总是孤单地将自己遗落在某棵紫荆树下,只为了与陆景常形影不离。

只是,从前紫荆树下等到的那个人,今时今日却再也不会来到她的身边。

她记得,那时候,身边有好多人用“郎才女貌”来形容两人,可是,谁也没有点破“喜欢”二字。

她没有,他也没有,旁人也识趣地缄口不提。

施喜念想着,低头将勺子里一大口刨冰塞进嘴里,舌头霎时就被冻麻了,她却如释重负地笑了。明明与那些活力张扬的女孩子年纪相当,这一刻的她偏偏有着一种叫人心疼的沧桑。

“咔嚓!”

再往嘴里塞一口刨冰时,施喜念听见了相机的快门声。

错愕又莫名的她蹙了蹙眉,随之抬起头看向声源处,郭梓嘉正笑着摇晃了一下手里的胶片相机。

他给她拍了照片。

施喜念尚未来得及表示不满,他已经坐在了她身旁,有些得意地说:“前边的照相馆倒闭了,正在出售馆内所有能出售的东西,正好我路过,一眼看中了它。现在好的胶片相机已经很少了。”说着,他又摆弄着姿势,朝着店内拍照。

他的兴奋溢于言表,对于摄影爱好者来说,一部心水的相机就好比一份寻寻觅觅的爱情。很少见他对除了施欢苑以外的东西如此痴迷,施喜念一边不由自主地打量着他,一边不忘怀疑他,说:“你怎么也在这里?又跟着我?”

她话音刚落,他的镜头就对准了她,“咔嚓”一下,又拍下了一张照片。

施喜念故意放大不悦,皱着眉,伸手去挡镜头:“你不要拍我,行吗?”

闻言,郭梓嘉将相机放下来,笑盈盈地看着她,说:“我学过摄像的,拍出来效果不会差。何况,我看见这部相机的时候,就想拍你。”

又来了!

眉一紧,唇一抿,施喜念立刻抬手,手肘抵住桌面,食指指着自己的脸,说:“看清楚,这张脸不是那张脸。”

郭梓嘉微微一怔,继而莞尔。

他没有说话,却是清醒无比,正因为清醒,所以心上有愧疚在萌生。

其实,刚和施欢苑在一起时,他就计划着要再买一部胶片相机。他喜欢那种老式的相机,享受拍照之后,冲洗照片、晒照片的等待,享受拍照后底片不得曝光的神秘感。可惜的是,那时他明明看中了一部心水的胶片相机,但施欢苑说,时下流行拍立得,一拍就马上有照片出来。她软硬兼施,最后他只好从了她,放弃了心爱的胶片相机。

若还是当年,这胶片相机里的这张脸,该属于施欢苑。

可是,时光终究弄人。

容不得伤感失控,郭梓嘉忽然站起身来,拉着施喜念就往雁南一中走:“走,带我走到你的过去。”

施喜念来不及拒绝,人就被拽着,逆向挤过人潮,踏入了雁南一中。

记忆猝不及防地被唤醒——

左边的公告栏上,曾张贴过陆景常的照片。右边的某间教室,她与陆景常曾一起躲过一场台风。左边的第三棵紫荆树下,陆景常曾给她弹过吉他。右边那间教室外,她曾与陆景常一起趴在栏杆上,一人一只耳机,听的是他的最爱《I could be the one》(倾我所有)……

她一步步踏过记忆中的路,郭梓嘉一下下按下相机的快门。

“咔嚓!”

她在笑。

“咔嚓!”

她嘴角僵硬。

“咔嚓!”

她抬头仰望天空。

“咔嚓!”

她眼里有泪光微微闪烁。

镜头里偶尔多愁善感的施喜念,看起来没有个性张扬的施欢苑活力潇洒。

但,郭梓嘉并未失足深陷于对施欢苑的思念里,蓦然之间,他想起了施喜念的室友王淑艳用来形容她的一个词——哈巴狗。

美术室大火之后,与施喜念同宿舍的室友一同去看过她,当时说起三个人的三角关系。王淑艳说过,哪怕陆景常上一秒刚甩了施喜念一个耳光,大概她也会像哈巴狗一样,在他勾勾手指头的时候摇着尾巴扑上去。

虽然口无遮拦,却也比喻形象。

王淑艳还说:“其实不一定要跟陆景常学长一样啊,虽然施喜念喜欢陆学长那种高冷,但我觉得温柔型的更能感动一颗不被爱待见的心哦。”

不知死活的王淑艳以为郭梓嘉在模仿陆景常的高冷,这种说辞本该犯了“死罪”,万幸的是,郭梓嘉如当头一棒,认认真真地思考了起来。

就连连芷融都说:“爱一个人,有时就该以退为进,就要用自己都难以预计的忍耐去忍耐。”

大概正是局外人,正是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才能一针见血地指出重点。

念想作罢,郭梓嘉将胶片相机的镜头对准施喜念,一番调整后,他才唤她:“施喜念,快笑一个!”

05

自那一日开始,雁南城艳阳高照,风清云朗。

好几次,郭梓嘉都有意无意地朝施喜念说:“你一笑,天都晴了。”

他越是温柔,越是满眼宠溺,她就越是无法做一只张牙舞爪的刺猬。他亲近,她后退;他示好,她就浅然一笑,不再敌意分明,适当删除不好记忆,也保持着普通朋友的距离。她想,大概郭梓嘉不知道,天是放晴了,梨窝浅笑的她心上还有雾霾在缭绕。有时候,笑容可以与快乐无关,就好似阳光普照时,大雨仍然会倾盆而下。

其实,这样也好。

有时候她也会这么想,就像她偶尔也会把郭梓嘉看作陆景常,所以他偶尔把她当作施欢苑,应当也不是什么太过分的事情。

只是,如果只是偶尔。

如果,他不再要她成为代替品。

胡思乱想之际,海上传来了郭梓嘉的呼唤——“施喜念!”

她闻声抬头看向海面,只见郭梓嘉光着上身,穿着一条黑色的泳裤,身子微微蹲着,英姿飒爽地站在滑板上,有浪涌起,他动作灵活,不消半瞬就踏着滑板站在了海浪上。远远地,她依稀看见了阳光下郭梓嘉兴奋的笑颜。等浪退去,他朝她看来,笑得张扬得意,她却掩住心神,轻轻吐气,俨然有些心惊胆战。

如果是陆景常,他不会喜欢冲浪。

施喜念还记得,有一次他们一起来海边,陆景丰指着海上冲浪的人,对陆景常说:“阿哥,我……我也……要……要飞!”

陆景常立刻板着脸,严肃道:“不可以,冲浪是很危险的,何况你连游泳都不会。”

小孩子心性的陆景丰哪里肯罢休,一言不合就躺在沙滩上,撒泼耍赖,吵着要冲浪。

平日里好脾气的陆景常始终没有妥协,施喜念很清楚,即使对陆景丰千依百顺,一旦面临能够预见危险的事情,他就会坚定自己的立场,分毫不退让。陆景丰不懂察言观色,陆景常也不会承诺做不到的事情来哄骗,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

到后来,是施喜念灵光一现,说:“不冲浪,我给你找海螺好不好?会唱歌的海螺,好不好?”

陆景丰顿时圆睁着眼睛,眼里泛着光:“会唱歌的海螺?”

施喜念用力点头,陆景常看了看她,无奈地叹气,嘴角却漾着笑意:“我去找,你们乖乖地在这里等我。”

在这片沙滩上,跟手掌一样大小的海螺并不好找,陆景常花了好长的时间,直至日落黄昏,他才拿着一只海螺归来。

海螺里有“沙沙沙”的声音,像是大海的呼吸,也像是海螺姑娘在低声唱歌。

轻轻浅浅的声音挣脱了记忆的束缚,萦绕在耳边。

施喜念记得,那天踏着黄昏的余晖回去时,远处有海浪在翻涌,陆景常说:“我被A大录取了,早上刚收到录取通知书,是我梦寐的建筑系。”

她合上眸子,环抱双膝,埋下头,咬紧了牙关,深呼吸。

这是她回到雁南城的第七天。

这片海滩,是最后一处,存放着与陆景常有关的记忆的地方。

连日来,白天里趾高气扬的每一寸阳光,夜晚影影绰绰的零碎星光,陪着施喜念走遍了记忆里与陆景常一同走过的每一个角落,阳光正是明媚,星光也微醺和暖,但终究都不足以安抚心尖上炽烈的悲伤。

她有太多的悲伤无处安放,亦有必须努力的梦想要乘风破浪。

许久,等过足了冲浪瘾的郭梓嘉回到身边,施喜念笑着邀他一同离开。她说:“我们走吧,你带我去C市,带我去看看姐姐曾经路过的地方,然后再回A市,我们就各自重新开始。”

坐在沙滩上的她仰着头,看着逆光里的郭梓嘉,眯眼微笑。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也十分笃定,她与郭梓嘉之间的“不可能”,永远都不会变成“可能”。

即使,他恍若一张创可贴,好几次叫她暂时忘掉了心上隐隐作痛的伤口。

郭梓嘉居高临下地与之对视着,默不作声,眉头紧锁,身上的水珠一滴滴往下,好几滴落在了施喜念身上。

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从这一刻开始沉默。

第二天,郭梓嘉早早就拉着行李箱,等在了宾馆的小花园里。

招摇了好几天的阳光突然在这一日失了踪影,天色阴沉得很,雨淅淅沥沥的,风却很大,一阵一阵,鼓足了气,吹得树上的枝叶颤颤巍巍。

施喜念从宾馆里出来,一眼就看见了撑着一把深蓝色的雨伞的郭梓嘉。

目光相遇时,她浅浅莞尔,郭梓嘉面无表情,转身走在了前头。

她的身后,老板娘的声音还在空气中荡漾:“下次回来的时候,也要过来哦……”

施喜念一路往前,没有回头,也没有回话,心下悄然默念:下一次,大概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后了吧。

她早就有所盘算,在完成陆景常的建筑设计师梦想以前,她再也不会回这个小城镇。

她会去医院领陆景常的尸体,火化安葬在A市,偌大的A市,她一个人总是会怕的,但陆景常在,她就不会怕了。

遥遥地看着雨幕中南北街巷子口的那棵梧桐树,施喜念轻轻地说了一声“再见”。

这一别,也许三年,也许五年,又也许要十年。

她在心里对冯云嫣说:对不起,请让我自私一次,总有一天,我会带着他的骨灰回来的。

上了出租车之后,雨越下越大,倾盆往下,车窗外的世界苍茫成一片。施喜念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玻璃窗上,听着“哗啦啦”的雨声,看着玻璃上一条接着一条的水痕,她未曾想过,离开的这一日,记忆中的雁南城,最后是被这倾盆大雨吞没。

心绪凌乱之时,她恍惚觉得,这场暴雨是铁了心要洗刷掉那些积压在心上的前尘往事。

她烦躁不安,那些在心尖上落地生根的爱,怎么可能一朝一夕就被遗忘?

就好比,扎根在郭梓嘉心上的施欢苑,已然是根深蒂固在他生命中,哪怕尘封在过去,也是不可或缺的唯一。

思绪一扯就翩飞,如脱线的风筝,等施喜念回神时,人已经到了汽车站外。

郭梓嘉依旧不言不语,自顾自下车以后,拉着两人的行李箱走在前面,施喜念只好默默跟上。

买了票,等了十几分钟,两人才上了汽车。

从雁南城到C市的高铁票很少,由于两人临时决定出行,根本买不到高铁票,只好乘坐汽车到半途中的某个城市转乘高铁。

暴雨越来越大,两人坐在一起,手臂贴着手臂,一个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的雨幕,一个皱着眉闭眼假寐。

假使沉默是最后的温柔,那大概代表郭梓嘉选择接受各自重新开始的未来吧。

就在施喜念思疑着,该不该在分开以前,说一些温暖人心的话,为这段从相遇开始就不怎么美好的相识画上完美句号时,汽车为避免撞上突然蹿出的行人,偏了方向,加速朝着一旁的山体撞去。顷刻间,施喜念只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像被什么拉扯着。

“啊——”

全车厢都是尖叫。

施喜念敛住呼吸,正是懵然,身旁的郭梓嘉已经侧过身来,将她紧紧护在了怀中。惊恐的尖叫声还在此起彼伏着,她隐约听见他在说话。

“当年欢苑就是在这里离开的。”她竖起耳朵仔细一听,郭梓嘉说,“我不会让你也消失在这里,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心“咯噔”一颤,施欢苑的脸浮现在眼前,施喜念眉心一皱,反问道:“郭梓嘉,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其实想说:我不是施欢苑,你不必拼上性命护我周全。

他话中的“再”字,令她觉得他依然还将她当作是施欢苑。

此时,汽车撞到山体,整个车身猛地一震,车厢内又一阵刺破天际的尖叫声,紧接着车子停了下来。

惊恐之间,施喜念抬手捂住耳朵,脑子里混浊着,只有郭梓嘉最后的声音——

“我知道,你是……”

像声音卡在了时间的缝隙里,尖叫声中,能听见的只有半句话。

汽车也终于停止了疯狂的颠簸,停在了山下,一切像是静止了一样,转瞬间,惊魂未定的叫吼声震得空气发抖。

心有余悸的施喜念长出了一口气,静静地听着嘈杂声里自己忐忑作响的心跳声。

她没有追问听不见的那个名字,好似心中早已笃定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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