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从之的一跪,膝盖触地之声清晰可闻。就像是平静无波的湖面突然被丢进一颗小石子,屋内雀跃滚烫的气氛陡然变得生冷冰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剑拔弩张。
眼见风嶅阿叔的脸色越发难看,脸色铁青,颈间青筋微凸。自家爹爹也一副受惊的模样,就如进了饥饿狼群的小白兔,手足无措。本就是他挑起的话头,这下说什么都不合适,还不如闭不开口。
重新招呼小妖侍上了一杯茶,阿舟亲自奉于风嶅,眉开眼笑道:“阿叔,消消气。搞清楚事情真相再生气也不迟。再说了,既入得宝山,哪有空手而归的道理。”
足足花了一盏茶的功夫,阿舟从头到尾,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讲述了他们二人的历险记。从人间的相识到救命,再到九幽黄泉中的风雨同舟。她像茶楼里的说书先生一般,事无巨细,条理清晰,说到危急存亡之际,还手舞足蹈,原景再现。
口干时,顺手拿起风嶅阿叔的茶喝了起来,生生将一杯茶喝得见了底。
尽管如此着忙,她还不忘将从之从地上生拉硬拽地扯了起来。捅捅他的后背,示意他将黄泉剑呈上,给他家爹爹过目。“阿叔,这就是从之的黄泉剑,您老给掌掌眼过过目。”
经过阿舟的一番插科打挥耍嘴皮,屋里的气氛又变得融洽和谐,仿佛刚才的冰点从不曾发生。
似邀功般,她戳了戳从之的胳膊,压低声音道:“我看你怼不留时嘴皮子挺利索的,怎么见着你家爹爹,就跟个闷嘴葫芦似的,一竿子戳不出个响来。”
看着她的挤眉弄眼,知她存心在逗自己开心。从之脸部的线条逐渐柔软了下来,哑声道:“谢谢。”
得,一回到妖冢,他简直跟变了一个人似的,能说一个字绝不说两个字。
再说从之将黄泉剑呈上后,他家爹爹脸色并没有好看几分,依旧不苟一笑,甚至连眼神都没给他一个,僵着脸,浑身散发着熟人勿进的气息。好在从之见惯了他家爹爹这副模样,习以为常,见怪不改。
黄泉剑周身黑气旋转式的回绕,一圈又一圈。风嶅运灵力于剑身之时,剑柄似有不可挣脱之力在拉扯自己的手,不像是人控制了剑,倒像是剑控制了人。
半晌过后,他脸色由气忿转为凝重,目不转视地盯着黄泉剑,暗地里偷偷注了灵力于其中,剑身停止了外散黑气,拿着也比先前轻了许多。
风嶅这才将剑交到从之手里,拍了拍他的肩头,道:“黄泉剑和碧落斩世间不可多得,既然是你们俩寻获,从今以后就权做了你们的配剑。但是,它们异象重重,千万要留心。尤其是你,从之,收起沾沾自喜的小心思,你将来要走的路还很长呢,不要兴奋地难以自持。”
这话说地有些重了,从之压根就没有张狂的飘飘欲仙,反而是阿舟,喜不自胜,扬扬得意。一番话,说得她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一句话,点醒了她,需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丢人。
从之低着头,没人看得清他的表情。但是这话就是冲着他去的,怎能什么想法都没有,尤其是他家爹爹看到他平安回来,既没有嘘寒问暖,也未笑脸相迎。
其实,早就习惯了不是吗?习惯冷言冷语,习惯被打击教育,习惯没有感情的互动。他为何心里还有一丝丝期待,期待他家爹爹能像宁阿伯那样对着阿舟温暖如春,哪怕只有一个拥抱就都好。或者问句:“你回来了?可曾受伤?可曾穿暖?可曾饿过肚子?”都好。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回来就是劈头盖脸地责备,责备自己给他丢了脸,责备自己能力不足,不求上进。即便看见了自己以命搏来的黄泉剑,他依旧毫无反应,除了平淡,还是平淡。
最后的几句叮嘱,简直就是往他的心里扎钉子,从之很想吼一句:我没有!没有得意洋洋。但是他习惯了顺从,习惯了不反抗,习惯了沉默。正是这种沉默,造就了他这种性格。
顺从,温柔。
一场九幽黄泉的历练,阿舟和从之两人各有所获,各有千秋。又是一场未分出胜负的笔试,宁柏桓和风嶅的比试还会继续下去,直到分出胜负的那天。连带着,或许阿舟和从之的比试也从今日开始了,尽管两个当事人懵懂无知,心中无数。
阿舟和从之各自将佩剑收好,宁阿爹作主让他们二人早早下去休息,有事明早再说,不急在此一时。
再次回到妖冢,阿舟看着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兽,一砖一瓦都额外亲切。再观从之,完全不见归家的兴奋,低眉信手。跟着阿舟并排而走,却恍若两个世界的人。
阿舟偷偷斜眼瞄着他,眉心皱成一个川字,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目不斜视,直直盯着前方的路,机械地走着。
她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试图引起他的注意:“从之,你还好吗?”
一道低沉的声音传来:“还好,放心,无碍。”
又是一阵寂静无言,两个人默默地走着,并没有既定的目的地,但是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停止。一直走着,只要前方有路,他们就可以继续走下去,全然忘记了劳累。
大约走了一个时辰,两个人晃晃悠悠在妖冢里打转,走过峥峥轩峻的高楼瓦舍,绕过鸡鸣犬吠的茅檐竹居。月圆高挂时分,毫无例外,每家每户都点着灯,屋内的影子投射在窗户纸上,大多是温馨中带着暖意,看一眼,都能被传染。
越走,阿舟觉得越冷,不怪气温,只是旁边好似站着一个冰人,气压越来越低。冰冷萧条的月光照亮整个妖冢,从之身披白月光,浑身上下散发着疏离孤独感。
猛然意识到这竟然是一种孤独感,阿舟心尖倏地一痛,像是被细针突扎了般,那是一种心疼。这么一个风华绝代出尘绝艳的人,但凡遭遇一点不公不正,都能惹得世人无限疼惜。这样珍珠般的人,值得这世间最美好的一切,他不该受此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