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说道:“虽然只是碑文拓本,亦属难得,可喜可贺!家叔所藏东坡公之《在儋耳书》真笔,在下也难得一瞻!”
另一人说道:“遗憾此颍州桥碑文,传说乃宦贼梁师成所拓!那梁贼强得此碑,拓了一千张拓片,毁掉原碑,高价出售此种拓本。贼人祸害,手段竟卑鄙奸恶若此!”
一人说道:“自古历代不乏奸邪之人,不想今时奸佞竟如此之多!六贼虽死,忠义之臣仍然不得施展!老种将军被排挤出朝,李纲又遭一贬再贬。重镇太原都已失陷,却不见朝廷有何举措!唉!”
菜还没上来,几个人已经痛饮起来。闲汉问是否要歌姬侑酒,被几位谢绝了。
一人叹道:“回想年初,金虏犯阙,我等太学生跟随少阳兄伏阙上书,万民响应,求得老种相公及李纲被任用主战,迫敌退去。虏敌刚退,主战官将竟然得罪降职,我等更是险些遭祸!”
另一人说道:“朝堂上说,金虏退去,是议和达成,而非抗战使然!荒唐,无耻啊!未有抗衡,何以谈判?何况金虏凶顽贪餮如虎狼,岂是可以和谈的!刚退走几月,今又大举侵凌!”
一人叹道:“如今少阳兄既已还乡,不知其可知现下形势,作何感想!”
一人说道:“当初朝堂上议定联金灭辽之策,多少贤臣良将劝阻!自澶渊之盟至今,宋辽百余年和平,干戈不起,民不加役,虽汉唐和亲之策,也不如我朝用此安边之策。可那把持朝政的几个奸贼,偏要国家背盟败约,趁人之危,与虎谋皮!终至唇亡齿寒,引狼入室!”
另一人说道:“是啊!就连东海小邦高丽也知形势,当初也劝说‘辽为兄弟,存之可以安边;金为虎狼,不可交也!’而我朝却肉食者鄙!可叹,可恨!”
少顷,菜也摆了上来。几个太学生把酒论事,慷慨陈词,嗟怨惆怅。不多时,便有醉意醺然者。只见一人起身,提壶举杯接连自饮,慨然咏道:“鸾凤伏窜兮,鸱枭翱翔;阘茸尊显兮,谗谀得志;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谓随夷溷兮,谓跖蹻为廉;莫邪为钝兮,铅刀为铦……”
霜儿听他们言语颇有些见地,便多看了几眼,见他们慷慨痛饮,自己也正心中不畅,不禁也连连多饮。她小声问卓儿:“这些是什么人?挺有见识的!”
卓儿答道:“他们是太学生,便是最高学府里的读书人。”
霜儿轻叹道:“原来是些书生,不过事后之议罢了,我还以为是什么高门大派弟子!高谈阔论,纸上谈兵,大宋多得是这等文人!”
岂料她这言语却被太学生听到了,因是一来她心中不畅又多喝了几杯,此时已有几分醉意,声音所以不甚小;二是她们两个出色的少女就坐在太学生的邻桌,早被他们所注意了。
一位太学生冲着霜儿说道:“这位小娘子如此看不起读书人,可知天下都是读书人治理的;人若是不读书,无有教化,中国岂不同于夷狄?你这般心地,真可惜了你这般样貌!”
卓儿连忙说道:“几位官人休怪我这阿姊酒后失言!她从远地而来无有见识,怎知京城读书人的不凡!远的不说,就说年初太学生伏阙上书,万民响应,使得朝廷应了太学生的主张,处置了奸贼,起用忠臣打退了金兵,何等功业!”举起酒杯说道,“奴家赔礼了,敬几位官人一杯!”言罢一饮而尽。
霜儿见此,也不言语,也无笑容,举杯向着几位太学生一敬,一饮而尽。
太学生本来还要长篇大论,教化一番,但见到两位小娘子这般气度,一时呆住无语。待到两位小娘子一饮而尽现了杯底,这才连忙举杯回敬饮了。
书生们见有丽人在旁,越发曾了兴致,把酒吟咏。一人持杯仰首正欲发挥,词未出口,众人却听得边上格子里一人大声咄道:“这等货色也来这厢卖艺,快些出去!”
众人看去,见有一老一少男女二人慌乱从那格子里出来。两人衣裳粗旧,却也整洁干净。老者枯瘦苍颜,持着手鼓;那女子形容憔悴,怀抱琵琶。二人走了几个格子,又问了几桌客人,却没人听她们卖唱。
在这繁华东京,即便游散的艺人,也实难见到如她二人这般粗陋者。卓儿和霜儿见着可怜,正想着要唤她们过来,倒有书生当先叫了她们。二人到太学生桌前,书生们各自取出点儿银钱给了,却叫她们不必弹唱了。
二人见不叫弹唱,也就不受那银钱,只是道谢心意。霜儿心说:书生却不晓事,好心却辱了人家!连忙叫住那转身欲走的二人,说道:“请这边来演吧,俺们姊妹要听!”
二人到卓霜桌前先行施礼,问听什么曲子,霜儿说什么都好,尽管演来。二人见遇贵人,便涨了精神,演奏起来。鼓声轻缓,嘚嘚如马蹄慢踏清扬;琵琶慢弹,切切如佳人垂泪私语。
霜儿听着,连饮几杯,醉意浓了,起身由桌上拔出那先前买的宝剑,婀娜步入厅中空场,和着曲乐舞起剑来。满厅酒客见她如此举止,不禁都定睛看来。那演奏的父女见贵客兴起,便竭尽发挥配合。
鼓声缓急,踏踏如马驹迷路踟蹰;琵琶抑扬,嘈嘈如夜雨风花飘洒。却见霜儿的剑舞,七分柔弱,三分俊捷,醉态天真,不失雅量。看似醉了,娇躯却欲跌不倒,将倾不覆,摇摇晃晃却游间有余;偶尔舞到靠前的桌边,剑光贴着酒客的身首闪过,却丝毫伤不到人。
众人看得呆了。只见轻躯袅袅,婉若凤舞;罗衣飘飘,翩若惊鸿;醉眼迷离,不知剑锋欲指;动止飘忽,莫测突然一袭;轻柔绵软,忽而迅疾,如轻云之蔽月,若流风之回雪。
末后舞到自个儿的桌前,探身抄起酒杯,仰身背靠酒桌一饮而尽,滚动身子旋剑入鞘,落座到凳上收场。卓儿兴奋地忙为她斟了酒。这时众人才回神出声喝彩,邻桌的书生竟有此时犹自呆看的。
有人喝彩不算,拿出银子献到桌上,众人也纷纷献与银钱。卓儿觉得好笑,霜儿把这些银钱尽数给了那卖艺的父女,便与卓儿牵手下了酒楼。几位吃酒的纨绔浮浪子,见佳人武艺这般出神入化,竟不敢上前骚扰,直呆呆看着,唯有惊艳吞涎。楼上酒客犹在称奇,多人伏窗目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