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公馆在华格臬路216号，粗看房子也普通，三间两进，前一进是中式石库门式的，格局颇像贝勒路刘公馆那种，后进是西式三开间三层楼洋房。一位穿黑香云纱的听差，很客气地将景臣引至后进的东厢房处，里面设一张红木中式写字台，几张长短不一的沙发，开着冷气凉凉沁沁的，看来，像是杜月笙办事的房间。
景臣不敢对着冷气口坐，转到墙角一张单人沙发前，将长衫一掖，大大方方在沙发上一靠，用指尖敲着沙发把手静静地候着。
这样大一个公馆，算起来听差佣人也不少的，倒也难得屋里如此寂静肃穆，一切都井井有条，这管家也蛮能干的。景臣看看手表，已八点过了。杜公馆是夜市面，晚上八点钟，市面动也不曾动了，一顿夜饭也不知得几点钟开。按理，这个辰光拜会主人，总有点不尴不尬。钱新之因着景臣之事很有点火烧眉毛的，因此热心相助。凑巧杜先生自“七七”事变后，着手组织上海市救护委员会，忙于征募各种医药用品，好像上海也要打起来似的，忙得不成，好容易万墨林才帮着挤出这么个空当来。
不一会工夫，敞开的门前投进一个影子，景臣忙紧张地做好起立的姿势，果然，晃进一个瘦瘦白白、文文绉绉的先生，那就是杜月笙。景臣忙起身向他恭恭敬敬一欠身，他则连连做着请就座的手势。景臣曾在杜氏家祠落成之时，陪着魏大班去浦东新桥向他道贺，见过杜月笙一面。但那次来自各界的头面人物足有万把人，景臣也只是站得远远的。这番，则可谓与他近在咫尺了。只见他身穿一袭象牙色的绢丝纺长衫，下着灰丝袜配着皮面中式圆口鞋，温文尔雅，眉清目秀。只是那细皮白肉的脸孔上，罩着一层木乎乎的青黄色。内行人一下就掂出，这是吸鸦片所致的。
两下坐定，杜月笙操着一口浓厚的本地口音客气地与他敷衍着：“魏经理故了也有好几年了，好在如今你祝先生，接着做得也蛮好的，现今中华银行在上海滩私人银行中，也算得上头一块牌子了。这阵遇上挤兑，祝先生又要忙了。”
也不知是无意还是有心，杜月笙自己这样把话题挑明了，倒省却了景臣兜圈子寻话搭子的精力。想来，华行面临困境、境遇不佳的情况，已传遍上海滩，杜月笙心里也是明白的，他能主动提起话题，倒又觉得杜月笙确实会做人，体谅人。景臣也就趁势开门见山，把华行困境及大中银行逼人太甚之事，全盘托出。
杜月笙侧耳静听着，直到景臣讲完了，略略沉思一下，即开口说了：
“大中银行是官僚银行的头一块牌子，中华银行是私人银行的头一块牌子。前二十年，上海滩上还流传着‘大财神人称大中，小钱鬼我推中华’的讲法。我现在也算是大中银行的常务董事，与你们中华魏经理，也是老朋友，彼此相识多年，交情不错，两边都是朋友。没想到现今，你们两家互相间弄得如此不共戴天，我倒又难讲话了。”
那是一个婉转的推托。景臣心中也有数，这样的大事情，杜月笙岂肯随便应诺的？只好又赔着笑恳求着：
“实在是大中银行处处与中华为难，大有非挤垮不可之心。华行自从挤兑以来，创痛巨深。自光绪三十年华行成立来，我们经过多年的苦心经营。虽成就渺小，总算也为华行打下初步规模，要华行在我手里倒了，我这只脸孔，上海滩上还有地方摆吗？这一次，随便怎样请杜先生帮个忙了。”
杜月笙呷了口茶，摸出一方手帕抹抹嘴，谦和地一笑，说：“我哪有这样大的本事？我原来是强盗扮书生，所以人家有点见怕我。现在则是曲蟮修成了龙，在社会上有了点地位，至于人家买不买我账，也只得随人家心。虽说我是大中银行董事，你做银行的也晓得，董事是没有实权的，且又是官办银行……就更没权了，不过装装门面罢了。”
景臣听出了其中的妙音，当即抓住不放，苦苦游说着：“那就恳请杜先生也给中华银行一点面子，出任中华银行董事，以壮我们华行声势了。只要杜先生帮这点忙就足矣。”
杜月笙推辞再三，最后总算表示：华行也是一有资格的私人银行，一旦真的倒了，对上海金融界市面影响太大了，所以，他也不忍袖手旁观。
“现在正值‘七七’之后，时局动荡。我看，上海完全有可能会打起来的。如果这时金融市面再不稳，上海可真要乱了。”杜月笙颜严色正地对景臣说。景臣想他这番危言耸听之言语，不过有点故意卖弄自己关心国事，忧国忧民之心罢了，因此也只一味敷衍着频频点头，实在也没把他这番话放在心上。
“所以嘛，我本该义不容辞帮忙的，无奈两面都是朋友，顶多只能劝说劝说，大家都是钱业界的同仁，还是以服务社会民众为重。至于出任中华银行董事，万万不成。”杜月笙仍是佯表推辞，坚决不就。景臣暗自忖了一下，觉得听他口气是已有答应帮忙之意了。只是大亨得有大亨的架子，一时半日，他是不肯立即应允出任中华银行的董事的。只是答应去大中银行打招呼，已十分卖面子了。当即也不勉强即告退了。杜月笙将他送到房门口，又叮嘱了他一下：“看来，上海这一仗，迟早要打起来的，凡事还要多生个心好！”景臣连连应诺着，退了出去。
出得杜公馆大门，晚风一吹，景臣只觉得背脊处一片沁凉，猛地汗毛都竖了起来。此时方发现，后背上汗湿了一大片。里面明明开着冷气呢，看来，这不是热的，而是一身急汗。
他精疲力竭地往后车座上一瘫，只觉得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这一带比较冷落，汽车在黑魆魆的马路上悠悠地行驶着，不知不觉开到了四川路桥上，一群衣衫褴褛的小瘪三聚在桥边，一旦有黄包车三轮车等过桥，就争先恐后地抢上去帮着推车，待车上扔下一把散角子，又拥在桥上马路当中你争我夺，也不顾后面上来的汽车喇叭揿得震天响。
“瘪三，寻死啦！要死，黄浦江上没有盖头呢。”阿义把头伸出车窗狠狠地骂着，一边回过头对景臣抱怨着，“这些小鬼，真不晓得，万一真给车子轧死个把，年纪轻轻的，一世人做完了！”
景臣闭着眼睛笑了笑，说：“放心好了，他们才不会被汽车轧死了，小鬼头个个活络得不得了，你存心要去轧他们都轧不着呢。”
景臣望着窗外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再像放电影一样，将刚刚拜会杜月笙的一幕幕回忆了一下。这位杜先生，功夫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了。看他出言吐语温文尔雅，要言不烦，语中肯綮，真正也是一位天字第一号的聪明人。看来，请他出来讲句话，挂上个名誉董事的牌子是再好不过了。有了他这张金字招牌，谁还敢与中华银行过不去？好呀，大中银行，看你还有啥戏好唱！不过，猛地，祝景臣忽感到头脑里“嗡”一下，生出个问号。既然捣乱是起自大中银行，而杜月笙，又是大中银行董事会董事，他果真是为担心上海金融市面不稳起见，早就可以阻止大中银行的龚副经理的，何必非要等到祝景臣登门求请？且杜月笙自己又暗示啥“董事”之话，莫非，这场戏中，他也有份的？原本是他编的？别忘记，杜月笙自己，开设有一资金雄厚的汇中银行呢！景臣只觉着浑身起了阵鸡皮疙瘩！手掌心上，又是汗涔涔的。
罢了罢了，且只当像刘同钧那样，为了保险，花五万洋钿向义品洋行买面比利时国旗当老虎皮包起来了。要紧的是，尽快将董事委任状送去，只怕又夜长梦多！
次日，景臣与李老板亲自再上杜公馆送聘书，再让两听差送上一尊明代碎瓷大肚圆瓷瓶作谢礼。杜月笙先还仍佯装推辞，后经祝李两位董事再三恳求力劝，方勉强答应任职，但还提出两个条件：一、不去华行写字间办公；二、不拿薪水。
“好说好说。”景臣连连应诺了。不去写字间办公不难，不拿薪水，不过是往自己脸上贴贴金而已。华行少不得还要变着法子，把那每月一千块的董事薪水，一文不缺地送到他杜公馆里来呀。
景臣觉得一颗悬了多日的心，刚刚算有点着落。杜月笙这边胸脯一拍，至少大中银行那边不会再趁火打劫。正想今晚可以睡个安稳觉，岂料半夜炮声大震，北边天空一片火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