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已是更深露重。
高原的夜空格外的美丽,广阔无边的天穹上一颗星星都没有,只有一轮皎洁的月亮宛如一大块无瑕的白玉。围绕着月亮居然出现了一圈七彩的光韵,这样奇妙的景象还真是不多见呢。
可是,无论再美的风景,扎巴德亦无心观看。他只是心不在焉的站在夜色中,任凭月光给他高大挺拔的身躯撒上一层银白……
远处的那顶红缨大帐,还闪着酥油灯橘色的光晕,军医和卓玛阿妈已经进进出出了不知多少趟,扎巴德却一个人躲了出来。
他不忍心,去目睹那些伤口。
自己这是怎么了?不是亲口下令非打不可的吗?况且白吉拉姆犯了那样严重的错误,军中死伤了几千名将士,她理所应当受到惩罚的。
扎巴德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强迫着,让自己去回忆那场刚刚过去的大战,想想战场上那些为国捐躯的将士,想想噶玛朗杰得意的大笑……对,自己没有做错!可是……为什么……大脑中的思想总是不受自己的控制?
心中每每默念着那些战死士兵的名字,眼前却总是会不断浮现出拉姆纤弱的身体被绑在木桩上受刑的模样,那满背的鲜血,那苍白的小脸儿上渗出的冷汗……她是那么瘦,那么重的鞭子打在身上,她怎么受的了?
“在看风景吗?”
一道低沉的嗓音不轻不重的响起,不知何时,索朗占堆已经走到了他身后。
扎巴德回过身,眼望着深邃的夜空,轻轻呼了口气,道,“是,今晚……今晚的星星很亮。”
索朗占堆顿了好一会儿,终是淡淡说道,“今晚根本没有星星。”
扎巴德一怔,抬头再次细细端详天空,脸上现出了些许尴尬。
搓着粗糙的大手勉强一笑,“索朗,这么晚了,你还不休息吗?”
“陛下还不是一样没有休息?”
“睡不着……”再次勾了勾嘴角,眼睛依然望着远方。苍茫的夜色掩藏了男人脸上的伤感,只将将勾勒出一个刚毅的轮廓。
索朗占堆定定的望着扎巴德半晌,复又问道,“陛下今晚还能睡得着吗?”
“你……你什么意思?”扎巴德闷闷地问道,脸上的尴尬之色愈发明显,故意咳了两声,板起面孔打算隐藏自己内心的不安。
索朗占堆顿了顿,悄然叹了一声,“没什么,陛下请继续看风景,末将告退了。”
“索朗……”看着那个渐渐离开的背影,扎巴德还是忍不住唤了一声,“她……她怎么样了?”
“谁?”
“别跟我卖关子!”扎巴德气恼的低声埋怨,“你明明知道……今天受刑的人是谁……”
索朗占堆转过身,眼睛直视着扎巴德,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受刑的有三个,末将不知陛下说的是哪一个?”
扎巴德狠狠地剜了他两眼,无奈的咳了一声,道,“王后……”
“陛下还能记得那是你的王后?末将还以为……”
“你哪儿来的这么多废话?!”扎巴德没好气的打断了索朗占堆的话,“拉姆到底怎么样了?!”
“皮鞭在陛下手上拿着,用刑的时候也是陛下亲自执行,怎么样,陛下应该比末将更清楚。”
沉默良久,扎巴德没有再继续问下去,他的兄弟说的没错,自己多年习武手上的力气有多大可想而知。当时只想着惩罚,却根本没有考虑到,他的拉姆能不能承受那样的惩罚。
见扎巴德表情甚是沉重,索朗占堆干脆直截了当的问了出来,“既然感情那么深,为什么还要坚持用刑?”
“她犯了错。”扎巴德低声应付着,却到底掩饰不住内心的纠结。
索朗占堆冷冷一笑,“错到要陛下往死里打她吗?拉姆不是军人,她没有过行军打仗的经验。她最大的错误就是太善良了,她见不得别人流血,不忍心看别人痛苦,哪怕这个人是她的敌人。”
“可这里是战场,战场上无论你的出发点是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没等索朗占堆说完,扎巴德急着抢过话茬,“索朗……你也亲历了今天的大战,这场战争上千人死难,血流成河……这都是拉姆的大意造成的,都是她造成的!!”
“对,陛下你说的没错,战场上结果的确很重要,但是你想过没有,既然是在战场上,那么流血牺牲就是很难避免的。就算拉姆这次没有犯错,那拉达克公主仍然扣在我们军中,陛下就能保证噶玛朗杰不会再来硬拼吗?我们的将士就不会再有伤亡吗?战争一天没有结束,阵亡的可能性就存在一天,换句话说,我们这里的每一个人都随时会有阵亡的危险,所以,拉姆犯不犯错和将士的死伤其实联系并不大……”
“谁说不大!”扎巴德再次吼了起来,“如果不是拉达克公主被她放走,至少噶玛朗杰会有所顾及,就算他来冒险硬拼也不会有那么大的伤亡!”
眼看扎巴德又发起火,索朗占堆重重叹了口气。
从小一起长到大,他太了解扎巴德的脾气,平时对待每一个士卒都如同兄弟一般,看着自己的兄弟死难,他又怎么可能不伤心气恼呢?
“陛下,我明白您心里难过,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您就是再惩罚拉姆也无法挽回不是吗?说到底……末将不应该答应拉姆带着她到战场上来,如果拉姆不来,或许这一切就不是这样了……”
扎巴德面对着昏暗的河水一言不发,索朗占堆继续沉沉念叨着,“末将在来之前听格丹说,自从这场战争爆发,札布让涌进了很多难民。拉姆一直和大家忙前忙后负责所有难民的安置工作,自己常常顾不上吃饭休息。就在几天前,她还因为劳累过度晕倒过。可是末将征完粮准备回来的时候,她还是恳求我带她来,因为她放心不下自己的男人,她要亲眼看到您平安……估计……拉姆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来到这里,会因为一个疏忽被她日夜牵挂的男人用火龙鞭一顿毒打……
“够了!”扎巴德哑着嗓子一声大吼,眼眶微微泛起些许红色,心中那一方,他原本认为可以守住的阵地,却根本不及想象的那般坚固,“你以为惩罚拉姆我心里就好受吗?可是……我能够去惩罚那两个失职的将士,对自己的女人,却要网开一面,你让本王以后怎么治军?!还有那傻女人……她居然连求饶都不会!给她机会都不要!她……”
“没错,你是我们王朝神圣的国王陛下嘛……”索朗占堆斜着眼睨着扎巴德,好不阴阳怪气的说道,“你军纪严明,铁面无私,就算是自己的枕边儿人又怎样?还不是照样可以往死里打。都被打得体力不支了还必须先求饶,不求饶就继续打到求饶……我的陛下,你可真能配得上大义灭亲的美名写进历史了。”
“你!”扎巴德被噎得吹胡子瞪眼,“什么大义灭亲?!拉姆她到底怎么样了?她有危险吗?!”
“我不知道。末将经过大帐门口的时候,卓玛阿妈在里面哭,但是听不到拉姆的声音,估计是晕过去了……谁知道啊……”索朗占堆继续斜着眼睛将扎巴德瞟着,“她心心念念的扎西打完了她,还在这里悠哉悠哉的看风景,数星星……”
话还未说完,扎巴德却早已不见了,远远的,只留下一个朝着大帐飞奔而去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