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那里,背对着太阳,面朝着山下黑压压的乱军。
没有任何人保护她。
站在山脚下,就算是一个寻常的弓箭手,都能够轻而易举的将她射下来。然而,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城墙上的女人依旧静若仙子,她微微扬起脸,唇角边挂着一抹超然的笑容,一个,可以让世界安宁的笑容。
七彩的阳光仿佛穿透了她美丽的脸庞,洁白的衣裙在风中飘逸着,整个人显得是那般晶莹剔透。
轻启朱唇,对着山下黑压压的人群,缓缓念诵起那亘古不变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
她的声音并不大,却能够让山下的每一个人清晰地听到她念诵的每一个字。
刹那间,从托林寺到红庙、白庙……古格王城中几乎每一座寺庙上空皆升腾起五色云霞,映得整个札布让绚烂夺目。
而就在这一瞬间,站在古格的每一个角落,几乎,都能听到拉姆的声音。
城墙下,黑压压的乱军全部向着拉姆跪下了,俯着身子,头埋得低低的,没有人再敢抬头去看她,更没有人,胆敢再次拾起手中的刀剑。
一场战争,就这样被化解于无形中。
夜色,微凉。
拉姆一个人站在御花园内一棵古树旁,仰头望着默默星空发呆。那一头如锦缎般的秀发纷纷扬扬倾泻在腰间,衬着一身湖水绿色的藏裙,融融夜色中远远望去,就像一个从天而降的仙女,格外的美艳动人。
身后,传来阵阵零碎的脚步声。
眼角的余光悄然瞥向园子的拐角处,一个高大的身影朝着她的方向缓缓走来。
拉姆转过头让自己正对着他,勾起唇角微微一笑,道,“你来了。”
映着朦朦胧胧的星光,男子一袭紫色的衣袍随着清风翩然舞动着,浓浓的眉毛,炯炯的黑眸,优雅的神态。恍惚间,他似乎还依然是当年那个淡然无争的托林寺堪布,丝毫也找不到白天在一群乱军中厮杀的疯狂模样。
群佩尼玛缓缓走到拉姆跟前,眉眼间含着一缕疲惫和无奈,然更多的,却是惊喜的泪光,“王……王嫂?真的是你吗?”
拉姆再次浅浅的勾了下唇,“不然你以为是谁?”
群佩尼玛上前一步,脸上的表情甚是激动,“十年前,传闻你跳下悬崖,就连王兄他……都认为你已经死了,真真的想不到,你居然还活着!王兄他……”
“你竟还认得他这个王兄?”拉姆冷冷的打断了他的话,美丽的水眸中亦是清冷异常。
向前跨了一步愈发逼近了他,一字一顿的说道,“怎的?我现在是应该唤你活佛大人,还是群佩尼玛大人?”
群佩尼玛明显一怔,疲惫的脸上愈发的郁郁难耐,咳了一声,尴尬道,“王嫂莫要害臣弟难堪了……臣弟如今,早已还俗,不再是佛前的弟子,亦没资格得那样一个崇高的称呼。”
拉姆伤感的仰首笑出声儿来,然那声音甚是沙哑黯然,“如此说来,就凭你一口一个王嫂,我亦当唤你一声王叔了!可我不明白,王叔白天带兵逼宫,是送我这十年未归的王嫂一个见面礼吗?还是……在和你口中的王兄,开了个后果甚严重的玩笑?”
群佩尼玛失神的望着拉姆许久,神色中满是复杂的情绪,默了好半晌,方才答非所问的沉声问道,“王嫂,你可知道,此时你站着的地方,就是兰慧被那天主教教徒刺杀的地方?”
拉姆浑身一颤,隐隐的,似乎在自己周身感受到了那股熟悉的气息。兰慧,你就是在这里遇害的吗?对不起,这么多天了,嫂子居然没有抽出时间去看一看你。你在那边,生活的可还幸福?不知,你和杰布团圆了没有?
沉默间,再次传来群佩尼玛伤感的声音:
“王嫂,你离开的这十年,王兄因为想念你,着实被那天主教徒牵着鼻子走了!你可知道,他做了多少荒唐事?他听信安德拉德的挑唆,下令让古格寺庙里的喇嘛全部还俗,那些士兵挎着刀闯进佛主的庙堂,把坚持不肯还俗的人驱赶进深山,逼得大家缺衣少食,走投无路……这才借兵起义,实在是……无可奈何呀……”
听着这一声声控诉,拉姆禁不住落下泪来。扎西,他竟已变成这个样子了吗?说到底,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全都是自己呀!若不是当年执拗的跳下悬崖,或许如今的天地,就未必是这样的凄惨萧瑟。
抬起头凝着泪眼,看着咫尺之遥的那个紫袍男子,哽声儿问道,“照你的说法,你们起义实属被逼无奈,那么,若是你们成功逼迫扎西退了位,你是否早已想好了,谁来接替他的位置?你,预备如何处置你的亲哥哥?”
群佩尼玛满眼通红,“王嫂,我们谁都无心争夺那个王位!我们所做的一切,只想让王兄回心转意,只想让佛主的光辉重新笼罩古格大地呀!”
“哦?”拉姆蹙眉闭了闭双眼忍住涌到眼眶的泪意,重新让自己做出一副冷静的笑颜,道,“原来,你们是为了佛主?那么,佛主是否也愿意看到你们所做的这一切?纵然你们最终达到了目的,却是以牺牲了那么多性命换来的成功,你们在看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倒在刀剑之下,心中可有想过佛主?!”
拉姆说着,又紧紧朝他逼近了两步,“信仰佛主的人,怎忍心去杀生害命?若古格的百姓皆因战争而丧命,佛主的光芒纵然重新洒下,又如何普度众生?”
群佩尼玛面容震动的后退了几步,再看向她时,已是泪流满面。
男人扑通一声屈膝跪在了拉姆跟前,悲怆的哭喊着,“王嫂!世人都道,你是活菩萨下凡,度母转世!自从白天在城下见到你站在瞭望台上诵经,臣弟就知道,你能够挽救古格,挽救佛主啊!”
“王叔过誉了。”拉姆含泪淡淡的笑道,“我只是一介凡人,担不起拯救万民的夸奖。若王叔还信任我,就希望你带着你那五百名还俗的信徒,不要再做蠢事了!我亦保证,会去努力劝说扎西。”
眼前的男子似乎很是动容,深深朝拉姆叩了个首,道,“王嫂放心,从今往后,再不会传出我群佩尼玛起义的消息了!臣弟将每日跪在佛前,替王朝祈祷,替万民祈祷……”
身后,群佩尼玛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拉姆的心绪,却久久无法平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