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玲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已经是2002年的夏天。
此时她正和范晓南在C城花园挑着房子。说是挑,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挑的,公寓型的住宅,清一色的格局和面积。因为是期房,大家拿到手里的只是他们的一张规划图纸。他们掺和在一群人中间挑着楼层和朝向。其实这样的小户型好朝向当然没有了,楼层高的价格又贵。两个人选了好半天,才选定了一套。
王秀美反对他们购买C城花园的房子,屁股大点的地方还要二十万,真是不值得。王秀美的反对并没有让他们死心,可能是因为结了婚,可能觉得租房子真是不划算,两个年轻人一心想要有自己的房子。再说这房子只是临时过渡,将来有条件了换了房子可以把这个小房子出租。
两个人交完首付那天,手拉手在混乱的工地上转,寻找着自己家的位置。在转的时候,马玲一直有恶心的感觉,但她没多想,认为是早上没吃饭饿的。两个人跑到一家拉面馆,刚坐下来马玲就捂着嘴去了卫生间。她趴在马桶上吐的时候还怀疑自己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回来经过范晓南提醒,马玲一下子愣住了。她问范晓南,你说我怀孕?
你吐得这样厉害,不是怀孕是什么呀?
算算日子,马玲吓得说话都不利落了。真的怀孕了?
范晓南有些得意,你以为啊,我身强力壮。
不会这样吧?我还没打算要孩子呢。我本来想住进新房以后,再生一个小猴子的。
范晓南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马玲,那怎么办啊?
服务员端上来两碗热气腾腾的拉面,一时两个人的鼻子里全是牛肉的香味,但两个人却没心思吃,胡乱塞了几口,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我们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测纸上,两道鲜红的杠杠,伴着护士的恭喜,马玲吓得魂都没有了。
范晓南不相信自己要当爸爸了,他拉着小护士追问,你没搞错吧?你再好好看看,是怀孕吗?
小护士以为他们是未婚生子,不屑地一笑,你以为开玩笑呢?
马玲失神地看着范晓南,怎么办?
范晓南声音都颤抖了,怎么会有了呢?怎么会?
马玲生气了,都怪你!
范晓南捧着头,是怪我。唉,早知道这样就不节约那几毛钱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那怎么办?我立马跳下楼自杀给你看?范晓南搂着马玲,用力往脸上堆着笑,没事,多大的事啊。不就是一个孩子嘛,我们两个大人还怕一个没成形的孩子吗?不怕啊不怕啊。人家当了爸妈都欢天喜地的,我们不要愁眉苦脸。
马玲拨拉开范晓南,别贫了,快想办法吧!
什么办法啊?我看不如生下来算了。
马玲马上反对,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
现在不适合要孩子。我们刚交了首付,哪有钱养孩子?还有我们的新房后年才能住进去。你让孩子生在出租房里啊?最最重要的是,我要是生孩子你一个人的工资支付完房贷还够生活费吗?
马玲的话让范晓南垂头丧气,他在原地转着圈,是啊,是呀,你说得对极了。
这个孩子来得太突然了,突然得让他们惊慌失措,尤其马玲。她摸着还平坦无奇的肚皮,怎么也不相信已经有一个小生命在里面孕育了。在不知道之前她还有恶心呕吐的现象,知道后像奇迹一样不仅不恶心也不呕吐了。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而且吃的饭量都比范晓南多。范晓南看着马玲的吃相,有些恐慌又有些不解,你怎么这么能吃啊?像松鼠一样不停地吃。
马玲心中悲切,哪是我想吃啊。
范晓南恍然大悟,噢,是小东西在吃!不会吧,他还不到三个月,还没成形呢。来呀宝贝,让未来的爸爸摸摸,你是不是在淘气啊!
马玲心里被孩子压得透不过气来,哪有心情和范晓南开玩笑。她打掉范晓南摸上来的手说,我怎么向公司请假?公司来了新老板,正是人人自危之时,你不怕我失业吗?
范晓南回答得很干脆,不怕啊,我们是正当理由请假。你就说你病了。
什么病要躺三天不能动?
感冒,严重感冒!
我们老板不傻,感冒的声音和不感冒他能听不出来吗?
要不崴脚。
这个更不行,伤筋动骨一百天!我三天以后就活蹦乱跳上班去了?你信吗?
那可怎么办啊?范晓南笑嘻嘻地看着马玲,要不就让你姥姥死了。按照规定以及来回距离,请三天假是可以的。
你姥姥才死了呢!
无所谓啊,反正我们俩现在都没有姥姥了。
马玲按照范晓南的方式请了假,在去医院的路上,两个人都一脸沉重,好像不是流产,而是像赴刑场一样。在等待手术的时候,范晓南握住马玲的手,说着安慰的话。马玲反倒想开了,没什么,我想这个孩子应该生在富人家里,最好含着金钥匙一出生就有无数鲜花和掌声的家里。我们放弃他,也是对他负责任,让他的人生不那么艰苦。
眼泪突然在范晓南眼里打着转,我还是觉得挺对不起你的。
马玲愣住,伸手抱住范晓南,没有对不起,我们之间不需要说对不起。嫁给你是我心甘情愿的,我没有后悔,我只有幸福。
在医院门口,范晓南紧紧地拥抱了马玲,我会一辈子对你好!我会努力工作,我会让你过上好生活!
丛珊正在产房为一个难产的孕妇接生,孕妇属于高危产妇,却不愿接受剖宫产,非得嚷嚷着自己生的孩子聪明,结果从早上守到现在,孩子愣是没生出来。丛珊从早上在产房里守到现在,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后来经过一番周折,孕妇终于生下了孩子,但丛珊仍然遭到了孕妇家属的责难。丛珊在洗手间给江一水打电话诉苦,是希望江一水把自己调到他的医院,但江一水一句累了就别干了,然后以工作忙为由挂了电话。
丛珊在洗手间伤心的时候,马玲正在屋子里接受医生的盘问。
一个戴着眼镜、五十多岁的医生上下打量马玲,第一胎吗?
马玲点头。
为什么不留着?
目前的条件不太允许,我们想晚几年……
医生一边在病历上刷刷地写着一边冷笑着说,药流还是手术?
哪个更方便一些?
医生皱眉,都方便!
那种疼得轻一些?
手术,可以选择无痛,费用贵。
医生有点惜字如金,马玲也不多问,选择了无痛流产。当她在手术单上签字的时候,听到两个护士的私语,说的是她,一个说都这么大了,还是头胎,竟然不要。另一个说估计没名分,按她这种情况不可能把孩子做掉的。马玲有些生气,想回头说几句,但想想自己还要做手术,暂时把气忍下了。
按照今天的顺序马玲要排在大后天才能手术,但因为今天安排手术那位未婚先孕的女人,因为害怕竟然从手术台上跑了下来。所以马玲才幸运地获得了提前流产的机会。
马玲躺在手术台上,看着护士忙忙碌碌,以及医生口罩后冰冷的眼神。马玲想不明白刚才逃跑的孕妇躺在这儿想到了什么,让她不顾一切地跳下手术台。她生下孩子之后怎么办?上不了户口,孩子没有父爱,生活艰难。不,也许她很富有,但再富有也无法弥补父爱的缺失啊。将来孩子长大了,肯定会找父亲的,肯定会不停地追问。作为母亲,她又该如何回答呢?
有人轻轻捏住她的手腕,有点疼,不过一会儿就好了。
马玲睁开眼睛,一个护士冲她微笑着。马玲点点头,还是别操心别人的事了,想想自己吧。趁着清醒,向肚子里的胎儿道歉。对不起宝宝,妈妈对不起你。虽然知道你想来到这个世界上,想成为我们的孩子。可是爸妈在没有能力让你过上好生活之前,我们不能要你。请原谅我们吧,宝宝,希望你不要恨我,希望你能转世投到一个有钱人家里……
范晓南坐在走廊里,手足无措地看着紧闭的手术室。从某些方面说他的确没有作好当父亲的准备,不过他也没想好如何拒绝一个小生命的到来。不管怎么说,这是他们俩因爱而产生的骨肉,真要打掉他还真有些不舍得。可是怎么办呢,生下这个孩子,是男是女都不重要,要是不健康呢。一想到孩子不健康,范晓南的头都大了。
范晓南门外作着思想斗争的时候,丛珊却迎面走来,她看到范晓南的时候还以为马玲生病了,当她听说马玲是来流产的,丛珊又惊又奇,什么时候有的?
刚刚发现。
马玲呢?
已经进去了!估计都快拿出来了。
丛珊气得跺了一下脚,是马玲要流掉的吗?
这是我们俩的想法。
你们俩怎么想的啊!脑子进水了吧。你要早点告诉我,我肯定不让你们流。要个孩子多好啊,老是你们俩在一起有什么意思啊?
范晓南反问丛珊,你们想要孩子吗?
丛珊愣了一下,倒不是特想要,因为我年龄小嘛,不急。但有一点如果真有了,我决不会流产的。
范晓南苦笑了一下,相对而说,你们更有资格要孩子,什么也不缺,不像我们,什么都得靠自己。
丛珊讽刺他,依你这样说,我能过上现在的幸福生活,你功不可没呀!
那当然了。所以你要时时感恩。
一辈子不忘。
丛珊和范晓南说话的时候,马玲也刚刚苏醒。怪不得医生说无痛流产就像做了一场梦,睡了一觉胎儿就没有了。马玲除了感觉到下身空空之外,她并没有任何不适感。
医生已经走了,手术室里只有一个小护士在收拾东西。
马玲起身,但因为药劲而没完全过去,她的脚踩在地上如同踩在棉花堆上。小护士扶她下来,关心地问她,没事吧?
没事,谢谢。
去休息间休息一会儿再走。
谢谢。
马玲踩着两团棉花虚飘飘进了休息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