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
隔着厚重隔音的木门,莫缓迟都能听到书房里器物散落砸碎的声音。
叮铃哐啷一阵闷响,落在木质地板上,而后就是一片死沉的寂静。
他揉了揉酸肿的眼睛,立马起身,握着门把,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看看情况。
“万一再惹爸爸生气怎么办……”
他其实对池霍有很大的畏惧心理,这三年来虽从父亲那里得到了最好的条件和教育,需要的任何东西都是顶级配置的,但这些用冷冰冰的金钱堆砌起的众所追求的物品,完全不能替代父爱。
因为池霍忙于事业,莫缓迟很少见到他,所以对他来说,父亲是遥不可及的冷漠存在。
对于陌生的爸爸,儿子难免说话做事无法推心置腹,顾忌的心情也多了许多。
莫缓迟抱着这份至亲至疏的关系认知,多数时候面对池霍都会畏手畏脚。
“他们难道没谈拢?那女人怎么这么笨啊。”
稚嫩的声调有些焦急,握着门把的手开始慢慢转动。
木门打开一条小缝。
他眯着眼睛从其中望出去,正好能看见对峙的二人。
女人脚下散落着玻璃碎渣和笔筒,昂贵的定制钢笔和全球限量笔记本歪七扭八砸在她面前。
深蓝墨水从墨囊里渐洒出来,染上她洁白的毛毯,晕开密密麻麻的黑点。
白色纸张褶皱杂乱地铺在她周围,如同凋谢的雪白玫瑰花瓣。
莫缓迟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只看见坐在办公桌后的男人大手一挥。
“滚!滚到我永远都看不到的地方去!”
池霍将近嘶吼般的厉声隔得老远震到了他。
莫缓迟看不到他的脸,只见那上下起伏的肩膀和脊背颤瑟的轮廓,仿佛在诉说着愤怒和无望。
他的拳头攥得死紧,好像里面握着心脏,剧烈抖动着。
莫缓迟从未见父亲发过这么大的火。最生气的时候,也是风平浪静下不可察觉的惊涛骇浪。
池霍处理事情向来有他的准则和独套方法,而且他也教导自己,喜怒不形于色,永远要摆着不露痕迹的扑克脸,是作为商人的首条要求。
能让他如此震怒,那女人究竟说了什么触犯底线的蠢话。
莫缓迟鼓起勇气正要插嘴,替她说说好话,哪怕缓解一下气氛,却只见她慢慢退后,往书房门口去。
女人脸上虽是冷漠的淡然,但他却觉得,她在悲哀,且无声呐喊着某种凄婉的情绪。
从那双盈盈闪烁着水光的眼睛就能看出来。
“站住!”
稚嫩的童声在辽旷的空间里来回荡响。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会有如此胆量,在父亲的震怒之下,还敢出口留她。
“你不能走!”
看着男孩焦急的小脸,莫欢愉一怔,顿住了脚步。
池霍本就凌厉的眸光越发冷彻,站起身直直向他走来,牵起他的手就往屋里拉。
“爸爸!你不能放她走!”
莫缓迟努力挣脱那双有力大手的束缚,“她和以前的那些女人都不一样,你让她走了,就再也遇不到了!”
男人的步伐并未有丝毫迟疑停顿,一把抱起他,阔步走去角落木门。
“嘭——!”
一声干脆利落的关门声撞击着莫欢愉的耳朵。
书房里只剩她一个人。
空调的冷气不知何时停止的,没有凉风吹拂,她却觉得整个身体颤瑟着发抖,由内而外彻骨寒霜满腹。
她刚刚那句绝情的话,是刻意说给他听的。
若自己做个相当不讨好的女人,他或许就会厌恶,愤怒,把她赶走。
她伤了池霍的心,狠狠的,清晰明了告诉他那女人已经死去,触碰他的逆鳞。
她利用他对妻子痴狂的爱意,以达到自己能够逃脱,能够自由的目的,不做任何人的替代品。
虽然到头来白忙活一场,没能将白石清子绳之以法,但至少能保住自身,便还有来日。
她成功了。
可为什么自己也很痛。
莫欢愉不明白。看着面前的狼藉,如同满地破碎的玻璃心脏。
摔碎的是谁的呢。
她环抱双臂,迟钝地转过身,走出书房。
这个时辰,夏阳普照大地。走廊里,她一步一步缓慢前进。
莫欢愉的视线不甚清晰,动作机械地按部就班交错,呼吸冗长紊乱。
墙壁的名家画作色彩斑斓,头顶的琉璃灯罩经散发通透绚丽的折射阳光,脚下温热的白釉地板纹路精巧复杂。
这些在她眼里都是黑白。
无色的黑白。
毛毯拖在地面,白皙的脚掌在那之下有序地替换迈步。
莫欢愉漫无目的地走,途中遇见几位女佣,上前来打招呼,她没有回应过一句。
奇迹般的,她走出来了。
站在池宅大门前,将近正午太阳当头,正是温度热烈的时候。
刺眼的光芒射进莫欢愉的瞳孔,引起一阵不适。
夏蝉开始聒噪,拼尽全力证明它们存在过,虽只是时间长河中短暂的一瞬。
不知站了多久。出神时,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面前。
“陌小姐,我送您回去。”
古尊出现在她身旁,面色仍旧冷峻。
莫欢愉张了张嘴,嗓音沙哑沉闷。
“他吩咐的?”
“是,池总交代要把您完好无损地送回旧金山,和昨天来时一样。您的衣服就在车里,请待会换上。”
艰涩的弧度在她嘴角扯开。
完好无损?她是什么易脏易碎的玩偶吗,还是一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物品?
和昨天来时一样。
怎么会一样呢。
短短二十四个小时之内,鬼知道她经历了多少翻天覆地、足以改变她性格的惨烈事件。
又莫名其妙尝受了许多嫌弃和算计,因这声音被冠上替代品的身份,还和那男人做了人工呼吸。
关于那窒息般的痛苦是为何,也不得而知。
她只觉得好累。
“阿嚏——”
狠狠打了个喷嚏,这股瘙痒惹得她眼眶生理性泛红。
捂着下半张脸,莫欢愉呼出一口深长的叹息。
“走吧。”
提起毛毯边角,坐上了车。
门关上时,她隔着灰色车窗看了池宅一眼,那墙体上数不清的玻璃窗,哪一扇属于刚刚自己走出来的书房呢。
打火启动,尾部喷散出一股油烟黑雾。
别墅里。
安静伫立在走廊窗前的男人默默看着轿车在蜿蜒山路上行驶得越来越远,逐渐化为黑点,隐匿在森林茂密的苍绿之间。
他挺立的背影边缘勾勒出萧条薄弱的颓靡之意。
“爸爸,你真的不后悔吗?”
男孩站在他身边,小手扳着床沿。
那痴痴眺望的目光和遗憾失望的表情,池霍尽收眼底。
他的眸色亦有些朦胧,漆黑晕染开,如水墨山水画般弥散着浓雾。
良久,他淡淡开口,“怎么,你很喜欢她。”
“……比起白石清子,当然她更好。”
“她们都一样,没什么谁更好,谁特别。”
“爸爸,我不会相信你的。”
莫缓迟木讷地盯着窗外森绿,小小思绪漂泊。
“你曾经告诉过我,商人说的话,十句有八句是假,所以这句话我不会信的。”
男人半敛眼睑,睫毛垂下一片阴影。
他的怒意逐渐平复,这还是三年来第一次情绪爆发。
胸口郁结堵塞的闷痛莫名得到了一丝疏解。
“这句话,我没说谎。”他的手覆上男孩的小脑袋,“谁都无法替代你母亲在我心里的地位。”
莫缓迟双目氤氲,“我知道。但是爸爸,你不可能永远一个人,我也不能。那样太痛苦了。”
池霍嘴巴里泛起苦涩,飘出一句轻语,浮在空气中,却如山脉重重沉下。
“忘记不如痛苦着。”
男孩小小身躯一阵晃动。
他虽无法完全体会这句话的深意,但有种感同身受的酸楚滋味。
“爸爸,你难道是为了不忘记,才找来白石清子她们这些人吗,因为她们和她相像,能每天提醒你,你还爱着她?”
等了许久,没有等来肯定或否定的回复。
他想抬头看,却被池霍的手重重压下。
“……爸爸?”
“小孩子别总把爱挂在嘴上,你才八岁,没到谈爱的年纪。”
是啊,才八岁。
一个分水岭。
八岁开始懂事,八岁遇见莫欢颂,十八岁遇见莫欢愉。
池霍八岁时,没有喜欢上莫家的二小姐。
池霍十八岁时,爱上了莫家的大小姐。
这个年纪,的确不是可以说爱谁的年纪。
所以根本就没有什么先来后到,谁抢了谁的。
可偏偏,就有执拗之人打乱这一切,成为所有祸端的始作俑者。
他终究是后悔了,后悔幼时为何要忍耐不住父亲斥责,非要跑去花园里,和莫欢颂相遇。
如果没有那个相遇,便不会招惹女孩儿的心思,荡漾不起那池春水,后来的这些悲剧就不会上演。
到底是,他做错了啊。将所有罪责包揽,对所有付出牺牲视为理所应当。
莫缓迟听见男人沉重的呼吸,仿佛在用尽全身力气维持活下去的勇气。
“爸爸,接受别人并不代表你就忘记了她。书里说过,人是感性动物,很少有人一辈子会只爱一个人,这样难为自己,才是不正常的。”
“这样的书你以后不要再看了。”
男人并未否定他的话。
莫缓迟感觉额头一轻。
抬眼,只见一个孤单的背影,往长廊尽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