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打开的那一刻,池清看到数日不见的女人面庞,清瘦到令人觉得骇怪。
莫欢愉的双颊明显凹陷,眼下的黑眼圈,鬓边垂着几丝半黑半白的银发,在楼道灯光照射下格外扎眼。
她姣好容颜被摧残成鸠形鹄面的颓败模样,光鲜亮丽的乌发不经打理,干燥暗沉。
池清望着那双曾经令他魂牵梦萦、十数年舍不下的囊括星空浩瀚的双眼,此刻如同死枯的井圈一样,连荡漾的眼波都没有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至今为止所做的一切都没有了意义。
再加上一下午精神上的煎熬,他越发觉得和池霍之间的交易根本就是徒劳的。
“你快告诉我,你快说啊!”
莫欢愉急切地拽住他的衣袖,随着摇晃身体也摇摇欲坠。
池清眉头相簇,一把抱起她,往室内去。
走到客厅,他将莫欢愉抛在沙发上,动作似乎并不温柔,虽说有一丝心疼的责怨和不忍。
“你们两个真有默契,隔得这么老远还这么心有灵犀,竟然一块儿绝食。”
莫欢愉无力瘫坐,双手撑住沙发扶手努力想要直起身子。
听到池清的话后,她忽然又失去了奋起的劲头。
“……你这话什么意思?谁绝食?”
男人并不理会她颤抖的哀哀询问,默不言语,去厨房拿来最后一块面包,丢在她面前。
“想听我继续说,也得有力气。把这吃了再继续。”
莫欢愉此时已经有些眩晕,本来就没有能量,刚刚又不管不顾地跑去开门,早就处于饿昏的边缘。
她看了一眼鲜软的面包,然后抬起头想看池清。
男人背对落地窗,南商彻夜的明耀的灯火无法照亮他的面容。
不过就算他脸上的沉痛与懊丧能清清楚楚展现,莫欢愉朦胧半睁的摇晃视线也无法看见。
见她迷迷糊糊半死不活的样子,池清深叹口气,半蹲下身拿起面包递去她手上,语气终于忍不住温柔起来。
“你好好吃东西,我就告诉你我知道的一切。”
他顿了顿,随即补充道,“关于池霍的一切。”
莫欢愉眼眶发酸,胀得通红,身体却干涸得连眼泪都无法流出来。
她困难地抬起手,咬了一口面包,嚼蜡一样不停碾碎,却实在吞不下去。
池清递给她一杯水,食物在嘴巴里化开。打开了食道,她开始狼吞虎咽,片刻不停地嚼咽。
倒不是因为她饿了,实际上她连面包什么味都尝不出来。
莫欢愉只是想着,快点吃完,就能快点听池清讲池霍的事情。
胃里有了东西,她好受许多。
最后一口刚下肚,她就再次迫不及待地询问,“池霍也在绝食吗,他为什么不吃饭?”
池清苦笑一声,觉得这两个人真是好笑。
她关心池霍为什么不吃饭,池清倒想问问,她为什么不吃饭。
明明都是聪明人,偏偏就要在彼此的事情上愚蠢,变着法的自我折磨。
池清站起身,以一种虚晃萎靡的姿态,有些淡漠地回答她的问题。
“他跟你不一样。你可以吃,但不愿意吃。他是不论想不想吃,都吃不下。”
“……吃不下?”
男人舔了舔干皱的嘴唇,声音忽而喑哑萧瑟。
“他得了胃病,连带着肺也有问题。”
莫欢愉的耳朵里嘭地一声响起轰鸣。
好像千百只蜂鸟在她脸边扑扇翅膀,打在她的耳廓上,巨疼无比。
她有些愣神,以为自己还在梦游。
池霍怎么会得胃病,他不是一直很健康吗?肺有问题……和上次闻到的烟味有关?
几乎是下意识间在提问,虚弱平静的语气都没转变过来。
“严不严重。”
“恐怕快死了。”
“……哈!”
不知怎的,她突然发出一声短暂薄弱的笑,听上去竟很惊悚。
恐怕快死了?
谁快死了?池霍吗?
莫欢愉勾起嘴角,摆出一副不可置信莫名其妙的态度,开始呵笑不停。
仿佛疯癫了一样。
那张茫然无措迅速切换各种表情的脸,好像在几度纠结排斥讨论过后,陷入长久的凝滞和愣傻之中。
池清意料到她反应一定很激动,但没有想到这么严重。
他并没有劝解,也没有打断她摆在面上的痴狂。
因为下午他知道的时候,反应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过了几分钟,池清缓缓开口,谈论起莫欢愉原先想要知道的交易。
“关于池霍的目的,我并不多么清楚。他从八岁开始就不怎么跟我谈心了。所以我只能告诉你我知道的,至于他的心思,你得自己去猜测联想。”
他停顿两秒,调整断断续续有些哽塞的语调。
“真要说起来,其实几句话就能讲清。三个月前你刚离开南商的时候,池霍突然找来,告诉我莫欢颂的阴谋,并提出做笔交易。他愿意把城池拱手让给我,换四个条件。”
莫欢愉脑袋低得死沉,嗡嗡轰鸣。
她突然害怕听到,仿佛一旦知晓,自己肯定会陷入更加汹涌的后悔漩涡中无法自拔。
但她还是慢慢抬起头,恍惚地问,“什么条件?”
池清深吸一口气,开始一字一顿,清楚认真地言道。
他的话在空旷安静的客厅里来回回荡独响,每说完一句,莫欢愉的心就狠狠抽痛一下。
“第一,保证你一辈子衣食无忧,随心所欲地活着,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
“第二,给你提供条件,帮你实现演员梦。城池的所有资源全都优先给你,捧你成为举世闻名的国际明星。你若厌烦了,到时选择其他路途,不必受合同约束,你永远都是自由的。”
“……嗯,然后……”她痴痴叨念。
“第三,他要我说服莫缓迟,不论什么办法,要让他认你做母亲,户口迁至你的名下,绝不能让你后半生孤单无依靠。”
“……继、继续。”病弱的语气几乎快要断掉。
“最后一点,也是他反复强调的一点。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他去了哪里,都绝不能告诉你关于他的任何状况。他说,这交易内容,我要闭着嘴巴带进棺材里去。”
池清狠狠咽了两下喉咙,鼻腔堵塞,酸胀难受得很。
“当时我还不知道,池霍所说的‘去哪里’,是指去监狱。‘任何状况’,是他重病难愈。”
这个男人,究竟为了什么。
莫欢愉曾不止一次这样问自己。
当他做出种种看似不明所以的举动时,她最先考虑的缘由,都是他想要得到城池,或击垮城池。
以此为出发点,池霍的真正意图,莫欢愉注定无法看清。
但要是建立在另一种初衷上,这一切竟如此顺畅地都能解释通。
池霍想要击垮城池,并没有撒谎。
但具体到对象,他仿佛是想惩罚害莫欢愉父母自尽的罪魁祸首——池耀和与欧肃媛。
池霍想要莫欢愉进娱乐圈,也是出自真心。
只不过帮她实现理想和接近方单祠打探线索,这两个原因谁轻谁重,如今无法从本人那里得到答案。
池霍从海里救起她,从司均的相机后救下她,从程功的酒桌上拉走她,闹出绯闻后,隔天就出现在她面前。
这所有行为,都可以用“急于打垮城池”来解释。
但要是以莫欢愉为主旨,铺展开来看,似乎更加合情合理。
池清今天知道池霍得病后,脑子才转过弯来,发现了这些可能性。但随即觉得哪里奇怪,又提出了另一个疑问。
“既然已经得到了方震权他们贩/毒的有力证据,以他的处事能力,只要下点功夫,完全可以全身而退。但为什么他好像上赶着要进监狱去,根本不反抗……”
黑暗中女人身躯猛地一震,随后剧烈颤栗。
她突然提问,“池霍还能活多久。”
池清眉头一皱,想起医生的话,“照他现在的病情,普通的药物治疗根本没用,如果不冒风险做手术,白白等死,恐怕只剩下半年……”
“这样啊。”
莫欢愉的声音出奇诡异的平稳。
池清却陡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眯着眼睛,稍稍靠近了她,仔细看清那张脸后,惊愕在原地。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哭的。
是他说出池霍只剩半年寿命?还是他说池霍的四个条件?或者更早,提到胃病,甚至绝食的时候?
池清不知道,他没听她吭过一声。
而莫欢愉本人或许也不知道。
她眼泪近乎淌出一道潺流不断的清泉,无休无止,纵横在凹陷的脸颊上。
池霍不做任何后路准备,只一味向前冲。这么不符合他风格的做法,莫欢愉突然之间理解了。
“他想引导我亲自把害我父母的敌人送进监狱。他以为这样我就能痛快,亲手报仇,会很开心。”
她语调清平和缓,与那满脸的泪水形成浓烈的违和感。
“他说过,喜欢看我恨他的样子。”
因为他知道自己活不久,与其让她守着这副不知何时会消逝的残躯愧疚一辈子,不如也做她的敌人,心甘情愿坐在监狱里结束短暂的生命。
“不、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莫欢愉梦醒一般,面目开始呈现大悲大彻的惊慌。
“池清!求求你,让我见他一面,求求你!”
她踉跄起身抓住他的臂膀,跪倒在地上。
“我要让他好起来,我要让他清醒!池霍做错了,他从一开始就错了!我根本不值得他付出这么多,怎么能害他搭上一辈子!”
池清被她扑坐在地上,听着她撕心裂肺的哭腔,他目光竟也浮现出一丝绝望的哀怜。
身为池霍的哥哥,他虽有过针锋相对,有过怨恨,但要说一点不在意,绝对是假的。
也正因这份在意,他才不惜打破约定,为了弟弟最后活下来的希望,把所知的一切都告诉了莫欢愉,毁了池霍苦心积虑为她打造的美好未来。
不过池清很清楚,照莫欢愉这个样子,即便不告诉她,她也会继续这样浑浑噩噩活着,根本无法去过池霍给她留下的好日子。
权衡下来,与其两人分别两地各自痛苦,不如尝试搏一把,或许他们都会有救。
这也算是他对莫欢愉的一种弥补,对弟弟的一份兄弟情。
“你真的有把握说服他?池霍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我下午原本要带他去医院,他就算咳得那么厉害也坚决拒绝。”
“我可以!”
她咬着下唇,一字一顿重重压下。
“就算豁出这条命,我也要做到!绝不能让他死在冷冰冰的监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