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一点,医院买饭来探望的家属正多,大厅里提着吃食走得缓慢小心的人群遮挡着莫欢愉的视线。
她刚起身,那女人扭头就跑,两人在层出不穷的障碍物间你追我赶。
“抱歉,借过一下。”
莫欢愉不停跟路人道歉,目光紧锁前方粗鲁推开别人的黑色兜帽女人。
她心慌得不行,呼吸都不甚顺畅。
方才两人时间暂停般的对视,那双凌厉的眸子如刀刃插入她的双目,硬生生刺痛了她。
虽离得远,但那张脸莫欢愉看得很清楚,与自己的别无二样。
然而还是有点不确定,因为那条从耳下经过右脸、蔓延至脖颈深处的丑陋伤疤,将皮肤扯皱,露出结痂掉落后的灰粉色,扭曲了那女人的半张脸。
“等等!请等一下!”
眼看着黑色兜帽消失在大门口,她追出去时已经寻不到踪迹。
莫欢愉呼哧呼哧大口喘息,明明没怎么费力地跑,却感觉气上不来。
“那应该不是欢颂……欢颂已经……呼……”
她蹲下身,不停拍着胸口,一下比一下狠,仿佛要将空气拍打进肺里。
“我在做梦吗?”
她会这么怀疑,也情有可原。
莫欢颂这个人,不止第一次出现在她梦境里。
自大桥落海之后,隔三差五就会做梦,晚上半睡半醒间产生错觉,以为有谁站在床边,掐着她的脖子,口口声声诅咒谩骂,说她毁了所有人的生活。
那声音是自己的,也是莫欢颂的。
莫欢愉在那段时间里几乎夜不安寝,甚至有些害怕闭上眼睛。
她总以为是心魔困扰,迷信一点,或许是莫欢颂的鬼魂来找她索命。
可要真是鬼魂,竟然大白天的在医院能遇到。
不,一定是最近没休息好,看错了人,或忧思过度,太耿耿于怀莫欢颂的死,以至于出现幻觉了。
莫欢愉这么开解自己。
她实在不敢深究,妹妹要是还活着,顶着那张毁容的脸找来医院会有什么目的。
“姑娘?姑娘你没事吧?”
热心肠的大妈见她蹲在医院门口表情痛苦,喘气费力,放下手里的购物袋上前关切询问。
莫欢愉伸手指了指,断断续续困难地说:“您……您的饮料纸袋,能不能……呼、哈……”
对方依照她的动作理解了意思,紧忙把纸袋递给她。
莫欢愉把袋子扣在口鼻上,努力平复心情,随着纸袋一胀一缩,她的呼吸渐渐平稳。
之前在宴会上有过一次这种感觉,被警察救了。
后来听说这叫过度呼吸症,不算致命,但发作起来真有种濒死的感觉。
医生告诫她,以后不论遇上什么事,一定都要放平心态,这病症犯过一次后就容易再发作。
还好这次依照医生教的自救方法做了,运气不错,遇上了好心人,没有闹出动静来。
要是让池霍知道,肯定又要细细审问,责怪一番。
她在大妈的搀扶下站起身,“谢谢您,我赔您的饮料吧。”
地上流了一片奶茶可乐,刚刚太匆忙,为了帮她,大妈把东西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嗨!没事没事,刚刚有个姑娘走路不抬头,撞了我也没个话,这饮料本来就漏了一半儿,我重新换的纸袋,不用你赔。”
大妈热情地挡回莫欢愉递钱的手,仔细看了看她的脸。
“哎?你和我见到的那姑娘长得还真像哎!就是她脸上有道疤,太可怕了,真是人丑心也丑,连道歉也不会说。”
莫欢愉愣在原地,拿钱的手滞留在半空。
竟然,不是自己看错了?
“得嘞,我得赶紧给孙子送饭去了,姑娘你最好看看医生去,我见你刚才那么难受,工作再忙也得好好注意身体啊!”
“……啊,好……”
她刚平复的心情再次翻腾起来。
医院门前栽种的那排尚裹苍绿的银杏叶被风卷得呼呼作响,偶有一两片禁不住摇晃飘落掩埋进泥土。
莫欢愉盯着那生机勃勃的颜色,被密集的树叶晃了眼睛,皱皱眉,失神地转身回医院。
路上顺道跟清洁人员道了歉,麻烦交代收拾门口地上的饮料。
轻手轻脚地走进病房,男人正半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浅眠。
他修长的睫毛随呼吸微微颤抖,疲惫之意显露在有些发黑的眼眶下。
池霍这两天被医生们缠得够呛,向来喜欢独处的他早已深感烦躁。
莫欢愉不想打扰他难得的清净,动作极小心缓慢地坐在床上。
欣赏着男人俊美的眉眼,她有些痴醉,忍不住嘴角扬起。
看样子连病痛都对他格外友好,不论内里脏器的情况怎么样,他的容颜即便消瘦了一些,依旧那么迷人好看。
莫欢愉看得入神,本在搜索各种形容词来赞美他的五官,却在思绪漂移间,莫欢颂的身姿忽然出现,萦绕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你在想什么?”
男人清凉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她的神游。
不知池霍什么时候醒来的,他正撑着脑袋看向她,没有那阵刚醒的迷糊,好像根本没睡着过一样。
莫欢愉摇了摇头,帮他掖被角,“没想什么。我在这儿是不是吵到你了?要不你再睡会儿,我出去转转。”
说着才刚站起身,就被一股力道猛地拉住前倾,扑倒在厚实的怀里。
男人清凉魅惑的声音在耳边撩拨。
“莫欢愉,这三天你浪到哪里去了,连个影子都不见。才刚来就想走,是不是我给你的自由太多了?”
他说话时呼出的气扑打在耳廓上,勾得她红痒难耐。
什么叫她连个影子都没有,明明看不见人影的是她好不好。
从禁锢的双臂中抬起头,莫欢愉转了转眼珠子,狡黠一笑。
她撇撇嘴,忽然用久违的娇嗔语气说道:“没办法,这医院里的医生都太帅了,个个身高一百八,穿着白大褂,我这制服控忍不住看完这个看那个,三天就晃悠过去喽。”
池霍剑眉一挑,墨色瞳孔浮出一丝玩味的笑意。
突然他猛地起身,动作矫捷反压胸膛上的女人,雪白的被子溜滑在地上,闷响出暧昧的声音。
莫欢愉根本没反应过来这一系列流利的操作,直到一片阴影遮挡在眼前时,才后知后觉惊讶一下。
她轻轻推着他的胸膛,面色不由攀上红晕。
“你这像是病人的样子吗!这么活跃,哪里还用治,浪费住院钱!”
池霍勾起嘴角,浅笑着凑近她耳边。
“为了让我夫人能多看几天男医生,高兴高兴,这点钱我还是花得起的。”
听他如此不害臊地叫自己夫人,莫欢愉心头一阵悸动。
被他逗弄得眼睛不停眨巴,她羞赧地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我看你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医院里不止男医生,还有女护士呢。那一个个年轻靓丽,娇嫩得都要滴出水了!把你从早围到晚,又送水果又送汤,美得很吧!”
听到她这醋意满满的话,男人眼中笑意渐浓,如盛了甜掉牙的蜜糖,黏浓却不腻人。
“你不是整天都在看医生吗,怎么知道我身边从早到晚围着女护士?”
莫欢愉被他套了话,羞耻又气急,“我、我听祁医生说的,不行吗!”
“嗯……这个祁华柳,看样子下次得跟他交代一声,再有女人来探病,不能告诉你,惹我夫人生气可不好。”
这混蛋!摆明了在挑逗她!
莫欢愉鼓着脸颊,思索该如何回击。
池霍轻笑压在她身上,离得极近,观察着她的小表情,手指绕动乌黑细密的长发,松开时卷成短暂的波浪。
鬓边的那缕银丝被带动,不合时宜地跑了出来,在他眼前闪晃。
顿时指尖停滞,温度凝固。
莫欢愉今年才二十六岁,就生出白发了。
池霍眸光霎时一沉,浮生出深邃的懊恼与悔意。
见他笑容消失,面色阴暗,莫欢愉立即收起不正经的玩笑态度,双手覆上他的胸膛。
“你又痛了是不是?胃还是肺?我去叫医生!”
握住她的手,池霍轻轻摇头,“我没事。倒是你,手术打算什么时候做?”
他突然提到此事,莫欢愉有些心虚,“我再观望观望……”
“你用不着瞒我,我都知道。”
她惊诧地望进那双了然通彻的瞳孔,“你,你知道什么?”
“我出来那天让人找到你的病例,交给南商专业的妇科医院,他们分析过,你的手术成功率很高,风险趋近于零。”
“我……”
莫欢愉哑语。她实在没有想到,池霍会如此上心。
他刚出狱,没想着好好治疗自己的病,反而最先把她的事情了解了个透彻。
说起来,这个男人一直都是这样的,莫欢愉随口扯的谎,他总会仔细记着,立即落实。
“我给祁华柳打过招呼了,会给你找最好的妇科医生主刀。虽说风险很小,但手术还是越早做越稳妥,你做好准备,就在这个月。”
看着他笃定不容反驳拒绝的眼神,她忽然很难过。
百分之十的成功率,和百分之百安全的手术。
池霍不担心他自己,偏要对她这事追问不休。
好像安顿后事一样,要桩桩件件亲手布置,才放心。
莫欢愉张了张口,原本还想讨价还价,拖延一番。
但看到男人果断毅然的面庞,实在说不出推却的话语。
她想起,自己前不久才颠覆了池霍费尽心思部署多年的善意大局,将他的努力全部赴汤白费,这次不能再让他劳心了。
莫欢愉苦涩笑道:“好,我会听你的话,乖乖做手术,你别摆出这么严肃的表情,吓到我了!”
得到回复,池霍放下心一般,转而脸庞又浮现笑容。
“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还会被吓到?”
他说着慢慢俯身,紧盯她红润的双唇,逐渐靠近。
“咳咳——”
男人的尴尬的咳嗽声传来,两人纷纷扭头,看见池清站在门口。
“少儿不宜,忍耐一下。”
话音刚落,他身后探出一个圆溜溜的小脑袋,灵活地扫视病房内的现状。
而后清脆的童声响亮,“爸爸,你干嘛欺负妈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