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谁死了。”
男人的声音平缓无波澜,不温不火,没有丝毫感情浮动。
廖向繁和池清齐刷刷抬头看向他,停下手里的动作,互相放开了彼此。
他们眼中看到的池霍与平时并没有不同。
冷静,理智,甚至眉目间还有一份从容安放的淡定。
仿佛刚刚说的那句话,并没有被他听进心里去。
可是池霍又重复问了一遍,“廖向繁,你说谁死了。”
这证明他确确实实听见了。
但他的态度十分奇怪。正因为那张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没有奇怪的地方,才觉得奇怪。
池清心底忽然冒出一分渗人的凉意,诞生出至今为止少有的名为“害怕”的情绪。
他看着池霍镇静自若的样子,有些怔愣。以至于身边的男人上前与池霍对峙,他都没来得及阻拦。
“你倒舒服了,手术成功躺着睡大觉!欢愉这几天受的什么苦,怎么死的你都不知道,这就是你口口声声的为她好!”
廖向繁攥紧拳头,本想拽着他的病服揍他一顿,看在对方大病初愈的份上忍住了。
“我当你比我强多少,结果面对生死,还不是跟我一样懦弱。选择手术活下来,撂下欢愉不管。池霍,你这表面功夫做得真好。”
他这话说得不对。
逻辑不通,强行把所有过错甩在池霍身上。
池清原本想反驳,但看着男人眼角隐忍滑落的泪滴,最终站在原地,没有动弹,也不言语。
面对廖向繁劈头盖脸没有条理的指责,池霍仍旧摆着那副淡然无奇的面目。
安静的眨了两下眼,转头慢慢说道:“池清,你进来。”
随后自顾自地拄着拐,不太习惯,几次磕在墙上。
“你先回去,有什么事,之后我和你单独见面,私下解决。”
和廖向繁擦肩而过时,池清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的语调,平仄间在隐隐颤抖。
轻轻关紧房门,他看见男人又半躺回了床上,一双深邃的墨瞳看着自己。
明明眸中并没有尖锐的利刃,也没有寒涩的质问,但偏偏就盯得他没由发慌。
蓦了池霍淡淡说道:“她在隔壁睡了这么久,还没醒?”
池清心里一紧,张了张口,实在找不到话来回复。
尽管努力将面具戴得严密,但眉宇间的心虚昭然若揭。
池霍沉了沉眼皮,倒不追究,“手机给我。”
早上池清看到消息后,悄悄把他放在床头的手机拿走,为的就是不让他知道这消息,想提前处理一下,暂时做个缓冲。
然而果然来不及,徒劳无功。他有些手忙脚乱,自己尚且接受不了,该从哪里下手都找不到头绪。
他皱着眉头,从口袋里极缓慢地拿出手机,犹犹豫豫递给对方。
池霍粗暴地一把扫拿过,池清微微一怔,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
从这动作就能知道,这男人面上装的和缓沉稳,心智恐怕已经处于崩溃瓦解的边缘了。
池清平生第一次如此忐忑,看着他解锁手机,调出新闻app,手指迟钝地划拨。
漫长的五分钟,凝重的气氛仿佛在热汤里来回煎滚,熬出一味既苦又治不了病的无用稠浓的药来。
终于,他翻到了最底部。
池清不自觉地屏息,大气都不敢出。
然而并没有得到任何激动的反应,男人侧身将手机放在桌上,一声不吭,撑着身体慢慢躺平。
“……小霍,你——”
“出去。”
他背过身,盖上被子,撂给池清这两个虚无缥缈的字后,合眼再没有任何话语和动作。
宛如一具裹着白布的死尸。
……
——美国旧金山湾区边境。
渺无人烟的半山腰间伫立着一座饱经风雨摧残的古堡。
藤蔓荆棘攀附砖墙,绕旋而上,直直长向顶部的阁楼尖塔,衬出上世纪美式浓厚古韵。
两辆车在坎坷崎岖的山道行驶,极速颠簸,似乎在与生命和时间赛跑。
灰蓝的天际,团簇着闷厚的阴云。
空气中漂浮着湿润的泥土味道,蚂蚁与飞鸟纷纷迁徙,预兆着风雨欲来。
急刹停在生锈的栅栏门前,车上下来一个光头男人,摆手招呼着。
“快点快点,别让洪小姐等着急了!”
一行人提着大包小包的医疗箱,扛着齐全的手术器具,紧赶慢赶掐着点按响了门铃。
“洪小姐,我们来了。”
“请进。”
冷清的女声经不稳的电波传输出语音提示器,愈发阴森。
铁栏门自动打开,院内是一片寂寥景象,道路两旁的花坛长久无人打理,干涸的喷泉池长出厚厚青苔。
推开木质大门,“吱呀”的响声吓到了光头男人,他一阵哆嗦。
堡内有些昏暗,照明的是简陋的红蜡,响彻着雨水滴答落地的声音,颇有一种鬼屋的气氛。
男人缩着脖子试探开口,“洪、洪小姐?”
“安德森先生。”
突然响起的呼唤,不见其人,他有些慌忙地四处寻找声源。
“在这里。”
高跟鞋一步一步踩在楼梯,发出的哒哒声回响在古堡里。
洪霜竹白皙修长的手握着烛台,三根白烛微光在她手中摇曳,随着下楼的动作扑闪,几度将近熄灭。
“塔罗小姐!您还是一如既往的美丽!”
他由衷赞美着女人的窈窕身姿,那优雅的气质无时无刻不令人心醉。
方才的恐慌烟消云散,仿佛洪霜竹的惊艳出现,就足以将所有晦暗驱逐。
“很抱歉,这房子我很久不住,常年失修,这些灯具都坏掉了,只能用蜡烛照明。”
洪霜竹款款走至安德森面前,看了一眼他身后跟着的七八位医护人员,声音放轻。
“会不会影响您做手术?”
男人看见了她的眼神,笑着摇摇头。
“没事,这些人都是我最信赖的帮手,您交代的保密要求他们都会严格遵守。关于手术,我们带了专业的设备,您不必担心。”
“那就好,请跟我来。”
洪霜竹微微欠身,领着一行人上楼梯,来到最顶层的阁楼。
推开门,安德森看见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摆放着一张床,上面躺着一个脸盖纱布沉睡中的女人。
“就是她了,您看看,情况怎么样。”
洪霜竹揭开轻纱,动作小心翼翼。
安德森有些忐忑,来之前听她描述过病人的受伤程度,说是被泼了硫酸,几乎整张脸没有一块好皮,手术恐怕难度很高。
他戴上灭菌橡胶手套,将灯光凑近,用手指轻按,仔细查看,片刻后微微一笑。
“情况没有您说得那么严重。”
闻言洪霜竹眉梢染上喜色,吊着的那口气终于顺畅地叹出。
不过还是有些担忧,问道:“我看她的脸没一处好地方,这真的不算严重?”
“您不太了解,所以会误会。依我的判断,虽然看上去被泼的面积比较大,但硫酸的浓度应该不高,腐蚀灼伤的只是表皮。”
“这样,那太好了。”
洪霜竹嘴角略微扬起弧度,语调都轻松许多,“您不愧是整个旧金山最知名的整形医生,技艺果然高超。”
安德森有些羞涩,“没有这回事。我一直很欣赏您的演技,每部电影和电视剧我都看过不下十遍,能帮上洪小姐的忙,是我的荣幸。”
“多谢您的赞誉。”洪霜竹客气地点点头,“这场手术就拜托您了。”
“您放心,我一定全力以赴。”
安德森将目光移向床上的女人,注意到脑袋上缝合的伤口。
“这位病人刚刚做过其他手术?”
“……对,昨天晚上。”洪霜竹语调忽然携带了一点萧瑟之意。
“方便告诉我是什么手术吗?我好判断今天合不合适做整形。”
她黛眉微蹙,停顿几秒,“是……海马体修整手术。”
安德森一怔,随即惊诧地抬头望向她,“这个手术——”
“我知道。”她面容覆上一层雾霭般的迷蒙,“她脑部受了重击,海马体损伤严重,不得不做。”
见她似有无法言说的苦衷,他也不再追究,示意助手们安装手术器具。
“把我先前研究过的病人照片拿来,夹在床头。”
洪霜竹看着助理递来的一叠相片,表情顿时暗沉,目光有些怪异。
“……您向我要她的照片,是为了修复成以前的样子?”
“对,只要有毁容前多角度的模型,我保证,可以把她的脸恢复如初,没有任何瑕疵。”
男人自信地戴上口罩,伸手正准备接过,却被半道拦截。
助理的手腕被洪霜竹紧紧攥住,力气大到指尖泛白。
她一把夺过照片,快步走向窗户,“嘭”地一声打开,扬手一挥,如雪花飘散在茂密的森林里。
阁楼的气氛顿时陷入凝固,一道雷光轰隆劈下来,将她的身影照耀得削薄清瘦。
雨点降落,细细密密逐渐声大,惹起一片烦躁的心绪。
过了良久,洪霜竹缓缓开口,那峻厉的语气让在场每个人都为之一颤。
“不求与从前别无二致,只要她能再度拥有被人称道的美丽,就足够。”
男人握着手术刀的右手猛地一震,似乎理解了她话语中的内涵。
他颤瑟地询问:“洪小姐,您这是要塑造一个全新的——”
“安德森先生。”
女人冷冷打断了他的话。
她目光中的寒意比秋季的暴雨还要刺骨。
“请开始手术吧。”
安德森呼吸逐渐加重,皱紧眉头沉思一阵,最终还是按照她的要求,将手术刀凑近了莫欢愉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