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池霍顺利出院,身体健康,平安无事。
这两个多星期里,他很配合医生的治疗,吃食药用,一日三次按时按点服下。
唯独有些异常的是,他的一举一动似乎如提线木偶一般,表情变化从前少了许多,连言语上的应答都吝啬开口。
一切看上去风平浪静。
那日池霍得到莫欢愉死亡消息时的反应,让池清耿耿于怀至今日。
他心里的那阵惶措延续不停,以至于和池霍相处时,他言语和行为都尽量小心翼翼,生怕触到男人的逆鳞。
经历过种种,做错过事,盲目爱错过人,池清的心态发生了巨大变化。
池霍现在是他唯一能留下的亲人,他也想找回幼时的兄弟情义,弥补多年来对备受冷漠的弟弟视若无睹的亏欠。
而莫欢愉,也成了池清心上意义不明的一根刺,永远都拔不掉。
站在医院大门前,池清看着男人在秋日凄凉阳光中陡然萧索的背影,一阵清风吹来,某个瞬间摇摇欲坠。
他主动说道:“小霍,监狱那边已经打点好,你不用再回去了。你可以去国外旅旅游,或者休息一阵子,跟我一起料理城池的事情怎么样?”
三年牢狱是不用坐了,只不过并不是池清处理好的。
他之前费尽力气搜寻线索,想证明方震权污蔑记恨池霍、拉他下水做假证的证据。
好不容易得到点消息,去管理所确认时,竟被警方告知已经查清真相。
池霍被无罪释放了。
虽说理所应当,但这也太顺利了些。
他顺着继续往下查,却没有得到更多内幕,全部线索都在监狱这里戛然而止。
要么是警察真的找到池霍无罪的证据,要么就是有位身份特殊的人物在背后操纵着大局。
这一切都不得而知。
“我要回去。”
过了半晌,池霍终于舍得开口,语气淡漠凉薄,比秋风还要萧瑟。
难得肯说话,道出的这四个字却让池清心里一惊。
“你要回去?回哪里?”
“监狱。”
说着他挪动脚步,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自顾自地开始下楼梯。
“等等,你想干什么!”池清快步上前伸展手臂拦住他。
“你别疯了,能这么顺利出来有多难得你知道吗,竟然还想回去坐监狱?”
“不是。”池霍面无表情道,“我要去见方单祠。”
绕过池清,他一步一顿异常沉重。
凉风吹起黑色衣角,墨色短发飞扬不羁。
那健硕身姿与从前并无二样,后背依旧宽阔直板,多了一分无谓淡然的超脱之气,只是再不复邪魅的孤高和目无众生的不可一世。
池清无法阻止,只得跟在身后,默默走着。
他总觉得,在池霍身上,发生了某些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变化如覆水之舟,世上再无药可医,无人可救。
……
——南商城监狱管理局。
再度踏上这片冰冷之地,池霍的心情早已截然不同。
来到牢房前,方单祠正蜷缩在床板上呼呼大睡。
池清向监管人员点点头,“麻烦进去叫醒他。”
拿出钥匙,刚打开门,突然身旁的男人高抬起腿,猛地一脚狠踢在围栏上。
“嘭——!”
整个空间回响着巨大的铁器撞击声,嗡嗡震动所有人的鼓膜。
监管人员惊慌不已,正想出言阻止,被池清拦下。
他微皱眉头,抬手摆了摆,示意不要插手。
方单祠翻了个身,砸吧两下嘴巴,仍没有醒。
池霍冷面走进牢房,绕过监管人员时顺手抽走他腰间的警棒。
“先生!您怎么——”
“好了,你先下去,我看着他,不会有事。”
池清扬了扬下巴,凛冽目光暗示对方。
“……虽然他罪有应得,但还是得注意影响。”
低声提醒了一句,监管人员不放心地一步三回头离去。
刚转过身,就看见站在牢房里的池霍抬高了手臂,抡圆一棍子抽在方单祠背上。
“啊呜——!”
男人瞬间疼醒,说不出话,只能嗷嗷惨叫。
“小霍,别做得太过。”
池清象征性地告诫一声,却没有进牢房阻止。
接下来男人接连不断的哀嚎回荡在监狱里。
听着可怜,但没人会忘记,他曾经参与过犯罪,毒害许多无辜的人,还曾对莫欢愉意图不轨,绑架她,直接造成了她的“死亡”。
“行了,可以了,小心你的伤口。”池清适时开口劝停。
方单祠被抽打得畏畏缩缩蜷在角落,双目失明一般胡乱地转移目光,慌乱无措。
池霍微微喘着气,垂下双臂。
良久后,一句轻飘的话从他口齿间游荡出来,森凉骇人,充溢着某种可惧可叹的悲怜情绪。
“你把莫欢愉藏到哪儿去了。”
闻言,池清陡然震愕在原地,指尖止不住地颤栗。
“小霍,你……”
他还当,他虽失神低落,但好歹接受了莫欢愉死去的这一消息。
现在才知,原来他竟抱有这一渺茫的想法,无缘无故,没有根据地坚信她是被人藏起来了。
如此荒唐,失去全部理智,违逆生死契阔。
没有得到答案,池霍再次举起警棍,落在方单祠身上。
“说,莫欢愉在哪。”
池清觉得呼吸有些不畅,冲进牢房,干涩着喉咙喊道:“够了!停下!”
夺过他手上的棍子,扔出楼道,“方单祠精神失常,也哑了,你问他没用。”
男人沉默一阵,睫毛急促颤抖几下,转身离去。
池清无奈地摇着头,几度踌躇,最终下定决心,心酸地道出三个字。
“她死了。”
“她没有。”
立即就得到了平稳笃定的回复,池霍并没有停下脚步。
“我会找到她。”
池清忽然感觉无力。
他自知无法阻止池霍接近癫狂的执着。
接下来这个男人还会做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举动,他也根本猜想不到。
……
十天后。
池霍身着西装,套着墨蓝色长风衣,将向来垂下的刘海梳至脑后,以一种洒脱放纵的姿态风格,阔步走进城池影视公司。
可是矛盾的,他周身低沉肃穆的气场让人无法接近。
不知谁带头鞠躬道了一句“池总好”,众员工纷纷弯腰,迎接着许久未见的主事人。
而他却不再像以前一样回应,哪怕是假笑都没有,悭啬不曾扬起嘴角的弧度。
“小霍,你来了。”
池清迎面而来,身后跟着戚蔷薇。
“池总好。”
她唇边也失去了笑容,干净纯真的脸庞不复从前明媚,黯淡无光的眼神仿佛沉入无底深渊,再也不会诞生美好希冀。
“戚小姐今天开始上班,她跟在你身边五年,最能摸清你的脾气,以后继续让她帮你做事吧。”
池清对戚蔷薇使了个眼色,她机械般地抱着日程表站在了池霍身后。
看着这两个双目空荡荡的人,池清心里一阵纠结。
“行了,去吧。”
侧过身,为他们让道。
此时,大厅正门走进一个女人。
毫无遮蔽的丑陋面容十分熟悉,惹得员工们议论纷纷。
“她!她——!”
“我一定是见鬼了……你掐我一下。”
“还是你来掐我吧,我可能没睡醒。”
池清听见这些莫名其妙的低语,蹙眉查看缘由。
在看到女人的脸时,他震愕在原地,半晌回不过神。
对方在大堂中央站定,轻启唇齿,带着刻意揉捏出的哭腔。
“阿霍……”
这和莫欢愉一模一样的声音成功留住男人顿挫有序走向电梯的脚步。
猛地顿滞,眼眶倏忽间通红,一片酸楚涌上胸膛,填满那道被豁开的伤口。
他殷切遑急地回过头,望向远处的女人。
然而当她出现在他瞳孔中时,双眸里失而复得的感动霎时间消散一空。
微扬起的嘴角迅速垮下,泛起无尽苦涩。
那个即将脱口而出的名字,也被生生咽了回去。
仅需一秒,他所有的期望坠入冰窖,永久尘封冷冻。
身后的戚蔷薇眸光一亮,颤抖着向她奔跑。
“欢……”
快要接近女人的时候,她猛地停驻,打量几秒,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对方。
“不,你不是。”
虽并未像池霍一样在回头间就辨认,但能肯定地判断出来,已经很难得。
“莫欢颂!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戚蔷薇指着她,愤恨质问。
莫欢颂面庞一沉,双目散发出冷意。
但随即又恢复可怜兮兮的模样,哽咽着伸手想握住她。
“蔷薇,我是欢愉啊,我们一起经历过这么多事,你怎么会认不出我呢?”
“你少来跟我演戏!”戚蔷薇眼含热泪,咬牙一把拍开她的手。
“就凭你也想顶替欢愉?也不看看自己面目有多丑恶!”
莫欢颂眯了眯眼,两行泪立马流下来,“唔……那场火灾里,我的脸被砸落的木头划了一道疤,难道因为这道疤,你就嫌弃我了吗?”
“我没有嫌弃你的疤,我是嫌弃你的心!”
戚蔷薇一脸厌弃。
“你这和欢愉一模一样的身躯里装着多少脏污东西,你自己知道!”
“我……”
见这边行不通,莫欢颂转头向池霍求助。
“阿霍,你一定要相信我啊,我那么爱你……”
其实她并没有多少把握。
毕竟已经有过一次,池霍知道她们姐妹俩谁是谁。
但就像她之前在病房里说过的,她想最后给他一次机会。
如果他允许自己留在身边,那顶着谁的名字都不要紧。
如果未能得偿所愿,那便豁出此身,跟他同归于尽也算值得。
见莫欢颂装得如此深情款款,戚蔷薇焦急地转身跑向池清。
“池董,你能看出来吧,她不是欢愉!”
“嗯,她不是。”
池清肯定地点点头。
虽然刚刚有一瞬间的犹豫,但这次他仔细辨别后,也能稍微看出两者的差别。
得到支持后,戚蔷薇转而面向池霍。
“池总,你看,池董也说了她不是,你快把她赶出去!”
电梯口的男人胸膛一阵猛烈起伏,狠狠咽了咽喉咙。
良久,不知他抱着怎样的心思,掌心面上,慢慢伸向莫欢颂的方向。
“你过来。”